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提出“破四舊”(資產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橫掃封、資、修、牛鬼蛇神,揪斗地、富、反、壞、右和學術權威。那時,雖然沒有電視、網絡,可一根紅線連著天安門,廣播還是非常有效的傳播載體。從8月下旬開始,北京一些紅衛兵破“四舊”,受到了《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的贊評。沒過幾天,這股“破四舊”之風就隨著廣播的號召聲蔓延到我們這里來了。
我們那里有個叫洪渭炳的人,讀過幾年書,能說會道,可就是不愿意好好勞動,農活一樣也不干,公社社員們都瞧不起他。“文革”開始后,他一看出人頭地的機會來了,心想自己名字的諧音不就是“紅衛兵”嗎?這可是父母的先見之明。他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貼出了炮轟“牛鬼蛇神”的大字報。
這時,大中院校的紅衛兵到我們這里來“撒播文化革命的火種”,洪渭炳的革命行動自然受到了他們的賞識。在他們的大力支持下,洪渭炳開始組織紅衛兵。剛剛走上社會的小青年,最容易沖動,加上洪渭炳一鼓動,二三十人的隊伍就拉起來了,洪渭炳自封為村里的造反派司令。他到公社的造反派總部領來紅袖章,分發給他網羅的嘍啰。為了使隊伍看起來更加像樣,他還讓每人交3寸布票、5角錢,統一做了草綠色的軍帽。當時在農村地區,人們連吃飽穿暖這些最基本的生活條件都沒有完全具備,哪還有錢做軍裝啊,所以我們村的造反派都穿著破爛的土布衣裳,頭上戴一頂軍帽,看上去有些滑稽。
有了隊伍,就得投入戰斗。洪渭炳和幾名骨干特地到縣城取經,回來后著實動了一番腦筋,終于想好了行動方案。他們準備一炮打響,做出影響力來。農村的“右派分子”不多,揪斗以“地、富、反、壞”四類分子為主,選準對象是非常關鍵的。“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在新中國成立前家中并不富裕,只有地主和富農才有可能把一些舊東西藏起來。考慮再三,他們決定先拿村里的洪富貴開刀。
洪富貴家在我們那一帶曾經算得上大戶人家,父親還是國民黨軍官。土改時,他的父親已經死了,洪富貴家被定為地主。他有一手治療瘡毒的醫術,1952年參加聯合診所,現在還是公社醫院的醫生。一直以來,他們家的生活條件都不錯,肯定藏有“四舊”的東西。其實,選洪富貴為斗爭目標,洪渭炳還有個主要原因。洪富貴的女兒聰明伶俐,長得又漂亮,洪渭炳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打洪富貴女兒的主意。他想,自己家里條件不怎么樣,但成分是響當當的貧農,你一個地主的女兒嫁給我這貧農,應該說是高攀了。他曾托人去說媒,沒想到洪富貴一口回絕了。這件事在他心里憋了整整5年,這次說什么都要出這口惡氣。
這天晚上,洪渭炳召開了全體造反派參加的緊急會議。那時,農村沒有路燈,晚上走夜路,每戶人家都備有電筒。夜里開會,造反派也是自帶電筒,簡短的動員后,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出發了。
破“四舊”開始后,洪富貴知道揪斗自己是早晚的事,便把一些貴重的東西偷偷藏進了墻洞里。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當造反派突然沖進他家時,他還是手足無措,嚇得渾身發抖。洪渭炳看到他那副可憐相,沒有絲毫同情心,把他們一家人集中到院子里,派了兩名紅衛兵看管,命令其余的人進屋搜查。
造反派打著電筒搜得特別仔細,屋里的角角落落、箱柜抽屜都不漏掉。洪渭炳那鷹犬般的目光也在四處搜索著,那個剛剛修補好,還露出新鮮痕跡的墻洞,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找來一把菜刀,撬掉墻壁上的石灰,挖掉一塊磚頭,里面一個小小的木盒子露了出來。打開盒子一看,里面裝的竟是老照片、金戒指、銀手鐲、銀元等。
兩個小時下來,收獲不小,除了盒子里的東西外,還搜出好多綢緞衣飾,用被單包了好幾大包。造反派還搜出了一雙洪富貴老母親準備死后穿的壽鞋,上面繡著一百只鳥,俗稱“百鳥鞋”。這些東西都和“四舊”有關,洪渭炳旗開得勝,好不得意,準備第二天先開會批斗洪富貴及其家人,然后再押著他們游街。
當天晚上,洪渭炳請來篾匠,劈篾絲編織高帽的殼子,然后用白紙糊起來,寫上高帽主人的姓名、身份。第二天上午,在祠堂召開批斗大會,“牛鬼蛇神”洪富貴和他的母親、老婆低著頭彎著腰站在戲臺上接受批斗。批斗會快結束時,洪渭炳要洪富貴認罪。洪富貴只好哆嗦著說:“我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還保留著那些舊照片,還有3只金戒指,5塊銀元……”
聽到這里,那幾個負責登記抄來財物的造反派愣住了,明明只有兩只金戒指,3塊銀元,難道洪富貴是要多報訛詐?但都到了這種時候他也不敢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午,洪富貴一家三口戴上高帽,穿著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綢緞衣服開始游街。在全國統一黑白灰顏色服裝的“革命”年代,他們這樣的穿戴可以說是奇形怪狀,相當引人注目。洪富貴的老婆走在前面,拎著一面銅鑼,每走3步就“嘡”地敲一下。接著是洪富貴,手里捧著一個篩米的米篩,里面放著金戒指、銀元、照片等物。洪富貴那70多歲的老母親走在后面,提前穿上了那雙百鳥鞋,腳趾上還套了只金戒指。走在隊伍最后面的是紅衛兵,他們抬著竹晾竿,晾竿上掛著那些搜出來的衣飾,紅紅綠綠的整整10晾竿,像行龍燈似的。隊伍末尾的造反派高呼口號,一大群小孩也跟著湊熱鬧。
洪富貴的母親是纏小腳的,在鵝卵石的村道上走路,走一步滑一下,一扭一拐,只走了幾丈路,百鳥鞋的鞋底就和鞋幫脫離了,她只好光著腳走路,腳趾上的金戒指擦破了皮肉,血肉模糊。9月初,天氣還很炎熱,不一會兒,她就癱軟在地上。洪渭炳說她是裝死,可看到她那雙血淋淋的腳,知道她是真的走不了路,才讓人弄來一輛生產隊拉柴草的雙輪車,讓她坐上去,推著她繼續游街。
那時,農村文娛活動貧乏,有“鑼鼓響,腳底癢”之說。正是吃中飯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出來站在路的兩邊觀看,連鄰村的人也趕來了。繞村游了一圈,洪渭炳還不過癮,下令游行到3里外的公社所在地。
洪渭炳的革命行動起到了轟動效應,對“牛鬼蛇神”開展抄家、批斗、游街之風迅速在我們公社掀起。
在此基礎上,公社還舉行了階級斗爭展覽,展品都是搜查出來的與“四舊”有關的實物。那些穿著西裝、長衫馬褂等服裝的照片,看的人特別多。有位老人對著玻璃板下一張照片看得格外仔細,這張照片是從洪富貴家搜查出來的,照片上是兩個穿著國民黨軍官服裝的男人。老人看了好一會兒,肯定地說:“這兩個人,左邊那個是洪富貴的父親,右邊那個是洪渭炳的爺爺。”此話一出,頓時炸開了鍋。階級斗爭高于一切,怎么能讓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孫子當造反派的頭頭呢?洪渭炳馬上被隔離審查了。
經內調外查,洪渭炳爺爺的“歷史問題”很快浮出水面。他參加國民黨的部隊后,在洪富貴父親的幫助下當上了連長。后來,洪富貴的父親病死,洪渭炳爺爺的部隊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的一次戰斗中打了敗仗,他看到國民黨大勢已去,就換了衣服偷偷逃回家鄉,正巧碰上我們這里解放,他就說自己是被抓了壯丁,受盡千辛萬苦才逃回家的,騙得了群眾的信任。所以,他一直到公社化初期去世,也沒有人發覺這段隱瞞的歷史。洪渭炳爺爺的身世查清后,他變成了漏劃的反革命家屬,也是被批斗的對象。
接著,造反派對洪渭炳家進行了抄查,搜出了1只金戒指和兩塊銀元。那幾個登記抄查物的紅衛兵這才明白,難怪在批斗洪富貴時他堅稱自家有3只金戒指和5塊銀元,原來是洪渭炳順手牽羊,偷拿了1只金戒指和兩塊銀元。
社員們本來就看不慣洪渭炳的做派,現在他下臺了,人們都拍手稱快。洪渭炳沒想到自己率先在村里發起破“四舊”,揪斗“地富反壞右”分子,到頭來自己也成了“牛鬼蛇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他有什么辦法呢,只好認命,老老實實地戴著“反革命孝子賢孫”的高帽子,胸前掛著放銀元和金戒指的白線網袋,整日批斗游街,被人恥笑。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