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女特工”60年的回家路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是一場跨越60年時空和海峽兩岸的尋找。女兒尋找母親，學者尋找歷史，民眾尋找英雄。

1950年的“吳石案”轟動一時，被稱為“當代特大間諜案”，優秀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朱楓是此案里遇害的主角之一。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幾十年來這位烈士的遺骸一直流落在外，不知去向。直到2010年5月6日，“紅色女特工”朱楓（原名朱諶之）的骨灰才在臺灣被找到，2010年12月9日送回大陸。找尋朱楓骨灰的過程艱難而曲折，請看下面的龍門陣——

一

1950年6月10日，戒備森嚴的臺北街頭籠罩著一片肅殺氣氛。陰霾低垂的馬場町刑場上，全副武裝的憲兵押著4名五花大綁的犯人從車上下來。4人被強令一字排開跪下，從左到右分別是臺灣“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中共華東局情報部特工朱楓、吳石副官“東南軍政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長”聶曦上校、臺軍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中將。

陰冷的槍口瞄準他們，隨著憲兵隊長一聲令下，槍聲齊響，4人幾乎同時倒地，行刑憲兵趨前又各補了一槍，執刑完畢?！凹t色女特工”朱楓身中6彈，倒在血泊中，這一年她只有45歲。

朱楓在臺灣就義后，與親人們生死相隔。盡管幾十年來她的后人一直在尋找她的遺骸，卻杳無蹤影。朱楓的遺骸究竟在哪里？

1999年，臺灣文史學者秦風（原名徐宗懋）先生為了編輯《二十世紀臺灣》畫冊，在許多單位的檔案室搜尋有價值的歷史照片。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從資料中翻出了一組20世紀50年代初期審判和槍決政治犯的照片，照片記錄的是由于時任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叛變，致使數以百計的共產黨員被捕并遭殺害的歷史，其中就包括吳石和朱楓等人庭審、綁赴刑場和槍決后的鏡頭。

2001年，生活在江蘇省南京市的朱楓女兒朱曉楓從山東畫報出版社的《老照片》（2000年12月第16輯）中，首次看見了母親臨刑前的照片，激動不已。

2003年春節，已經74歲高齡的朱曉楓在上海見到秦風后，深情地對他說：“我現在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前可以迎回母親的遺骸?！?/p>

秦風雖然認識不少歷史人物的家屬，但從來沒參與過后續調查。面對老人的請求，他感到壓力不小，卻又不忍心推辭這項“情感任務”。秦風接下了這個任務，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一場歷時7年的找尋。

秦風接受朱曉楓的委托后，打算從戶政登記著手先尋找朱楓丈夫陳綬卿前妻的小女兒陳蓮芳（小名阿菊）和女婿王樸（王昌誠），因為當年朱楓赴臺執行任務就落腳在她家。王樸是臺灣省警務處電訊管理所主任，陳蓮芳曾在保密局工作。兩周后，臺北市警察局公共關系室的工作人員過濾出16個“王樸”，秦風發現其中一人在年齡和籍貫上都很像是他要找的人。他拿著地址興沖沖地找到“王樸”，與這位老先生一對話才發現對方滿口京腔，也沒在警務署工作過。

此王樸并非彼王樸。秦風一顆熱騰騰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隨后，他在臺灣《中國時報》發表了《返鄉安息朱曉楓尋母遺骸》、《追尋母親朱諶之的遺骸》等長篇報道，向公眾尋求幫助：“若有仁人志士知道王昌誠一家的下落或任何與此事相關的線索，請予告之。”

事情進展得很不順利，整整兩年過去了，秦風都沒有得到任何有關王樸夫婦的確切消息。陷入迷茫中的秦風這時想到了一位朋友，曾做過臺北市“民政局長”的林正修。林正修曾參與舉辦過“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的紀念活動，在他的過問下，事情有了進展。

2005年2月，他們終于找到了陳蓮芳的下落。陳蓮芳的丈夫王樸幾年前已經過世。如今，陳蓮芳白天在一家老人健康療養院，晚上才回家。

秦風請林正修陪他一起去拜訪陳蓮芳。陳蓮芳雖然已經85歲了，但看起來還很精神。秦風開門見山地說：“我受您妹妹朱曉楓的委托來看您！”

“妹妹？我沒有妹妹！”老太太脫口而出。

秦風趕緊從包里找出朱曉楓尋人的委托書解釋，朱曉楓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老人臉色凝重。當秦風進而提到繼母朱諶之時，老太太馬上回應說：“朱諶之是共匪，跟我沒有關系，我們一家都是國民黨。”

從對方激烈的反應中，秦風感覺到了那個時代留在她心里的壓力。

“朱諶之死后，是您先生收的尸嗎？”秦風問。

“沒有，我先生為了這件事還被關起來查了好幾個月，尸體是‘政府’處理的?！?/p>

“您知道埋在哪里了嗎？或火化后放在哪里？”

“不知道，這件事我們都不知道。”

尋找朱楓遺骸的希望落空了，不過總算找到朱曉楓的親人了。秦風岔開話題：“如果您妹妹來臺灣，可以來看您嗎？”老人猶豫了，隨后說她的女兒在“公家”做事，怕影響到女兒的前程。談話很難繼續下去，問題又回到了“政府部門”。秦風告別老人后，問林正修當時的行刑單位、驗尸法醫等有沒有留下記錄。林正修說：“我有個親戚叫林郁芳，我幫你介紹一下，他的助理可以到‘國防部’查閱資料。”林郁芳是親民黨籍立委、“立法院國防委員會委員”，知名度很高，這條路也許走得通。

當天中午，秦風給遠在南京的朱曉楓打去電話。朱曉楓聽說找到了臺北的姐姐陳蓮芳，十分高興，當她聽說陳蓮芳的“排斥反應”后也表示理解，說：“我那時還小，與阿菊相處時間不長，北京的陳蘭芳是她親姐姐，今年88歲了，很想她，希望能見她一面。”秦風認為陳家骨肉分離了半個多世紀，現在知道彼此都還活著，能不喜極而泣？

下午，秦風又帶著一批資料來到療養院，拿出朱曉楓提供的她童年在東北的全家福照片?！澳阍趺从羞@個……”老人凝視照片，久久不能言語，后來開口說起東北的家事，談到她的親人。秦風說她的兩個哥哥已經過世，姐姐還在，身體不好，希望死前能見她一面。她露出笑容，但對雙方重新聯系仍拿不定主意，“主要還是怕影響到我女兒，讓我再考慮一下”。至此，老太太已不拿秦風當外人了，用惆悵的口吻談起往事，感慨道：“唉，那些名字都是我在保密局的化名……”

聽到此言，秦風一下子明白了，之前透過戶政檔案找不到王樸和陳蓮芳，是因為他們一直躲著不讓人找到。1987年，臺灣當局開放“大陸探親”，如今海峽兩岸探親通商20多年了，陳蓮芳夫婦不僅沒有回過大陸，還刻意躲避親人尋訪，避開他們人生經驗中任何可能的危險。這是產生在那個時代的殘酷故事：身為共產黨特工的繼母潛伏在身為國民黨特工的女兒、女婿家中執行重大任務，其間糾結的復雜情感和生死恐懼，經過多年的世事變遷，仍如一堵高墻橫亙在老人心中。

不久，臺灣“有關當局”對秦風經由林郁芳“委員”提出的查閱檔案申請作出回應，派專人攜原始文件前來說明。50多年前的卷宗早已發黃，白紙上的黑字和各式簽章都已褪色，從1950年9月陳蓮芳寫給“軍法局長”的信，到“軍法局”回復陳蓮芳的公函都在內：陳蓮芳申請領回朱諶之的遺骸，當局也已同意，但沒有發現陳蓮芳簽署認領遺骸和遺物的收據，而“吳石案”中槍決的其他人的遺體和遺物，都由家屬簽下了領據。

至此，秦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1950年6月10日，朱楓受刑后即由“臺北市衛生局火葬管理處”派人送去火化，然后埋在臺北某處，3個月后陳蓮芳寫了一封信向“軍法局”陳情，希望領回繼母的遺物，以便有朝一日連同遺骸歸葬大陸故里，“軍法局”也同意了，并具函通知她來領，但她卻改變了主意。

陳蓮芳沒有去領取繼母的骨灰，追訪朱楓遺骸的最后一點線索也斷了。

二

轉機出現在2009年12月。上海學者潘蓁到臺灣參加“2009秋祭”，并調查“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冢和遺骸，使得尋找朱楓遺骸一事峰回路轉。潘蓁的父親潘承德在新中國成立前赴臺，以教師身份做地下工作，至今下落不明。

潘蓁本來是為了尋找自己失蹤的父親，卻意外地在辛亥第二殯儀館提供的一份名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政治受難者墓區整建工程納骨塔骨罐遷移名冊》中，發現了一個叫朱湛文的名字，編號是233。潘蓁當時腦子里就閃過一絲疑問：這個朱湛文與朱諶之是不是同一個人？是不是登記人出現的筆誤？他曾在秦風發表的文章中看見過“朱諶之”這個名字，便將自己的懷疑發郵件告訴了《鎮海的女兒——朱楓傳》一書的作者——南京作家馮亦同。

潘蓁認為，名列編號233“朱湛文”的名字可能有誤，以前都是連筆，“讠”很有可能被看作“氵”，而“之”也很可能被誤認為“文”。他注意到“朱湛文”的名字沒有列為“政治受難者”骨罐遷移，因此“朱湛文”骨罐可能還在辛亥第二殯儀館。他還在電子郵件中作了進一步說明：當時臺灣“保安司令部”把被槍決的政治犯遺體都交給極樂集團極樂殯儀館錢宗范處置，現在由錢的后人錢德榮接手。他還了解到墓?；蚬腔伊舸婵赡苡?處：六張犁公墓、辛亥第二殯儀館和新店空軍墓地。

馮亦同和朱家人立刻通知秦風，秦風得到信息后，馬上委托自己的大學同窗、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朱浤源教授以學者身份到殯儀館代為查詢。

2010年1月10日，朱浤源第一次以“白色恐怖時期政治案件研究”的名義向“臺北市民政局殯葬管理處”提出呈請，希望能尋訪遺骨下落。在管理處的檔案中，朱浤源發現“朱湛文”的名字并非233號，而是新編的77號。雖然有了號碼，但能否找到骨灰罐仍無把握。

從朱浤源拍攝到的照片可以看到，納骨塔是一個白色的谷倉型建筑，大約300多個無主骨灰罐套著白色編織袋，雜亂無章地堆放在里面。在臺灣最冷的二三月間，朱浤源與管理處原承辦人員雷元榮，三次冒雨上山進入納骨塔中一個一個地翻檢，終于在臺北市第二殯儀館富德公墓第11墓區納骨塔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77號骨灰罐。

朱浤源大喜過望，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秦風，但要確認是“朱湛文”并不容易，管理處給出的答案是：“檔案歷經60年，承辦這些遺骸的單位從‘國防部’改成了臺北市政府?！备钊耸氖牵芾硖幑ぷ魅藛T后來打開77號骨灰罐的編織袋后，發現骨灰罐上寫的名字并不是“朱諶之”。朱浤源一下子傻了眼，難道幾個月的努力就這樣白費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朱湛文”就是他們要找的“朱諶之”。于是，他立即下山向管理處反映情況。管理處的劉處長非常重視，決定等清明節掃墓高峰過后，對納骨塔內所有的無主骨灰罐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查，整理那些錯置的骨灰罐。

5月6日，經過公墓工作人員和朱浤源數小時對每個骨灰袋認真翻檢，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刻著“朱諶之”名字的骨灰壇。骨灰壇上的“朱諶之”幾個字，“諶”和“之”都有些連筆，所以被登記人員誤寫成“湛文”。

朱浤源和秦風的古道熱腸，讓朱曉楓一家非常感動。他們說：“如果不是有強烈的同情心，誰愿意去翻檢骨灰壇呢？”

三

朱楓烈士的骨灰終于找到了，下一步是怎樣運回大陸。

2010年5月，朱浤源拿著朱曉楓女婿李揚提供的委托書，找到辛亥第二殯儀館管理處，要求代表家屬取回骨灰。但管理處表示，朱諶之的骨灰是當年國防醫學院存放在這里的，他們只有保管權，沒有處置權。

李揚覺得不應該再讓朱教授承受這份壓力，于是決定自己想辦法運回外婆的骨灰。他知道，要辦成這件事，需要兩個證明文件，一是證明朱諶之的骨灰存在；二是證明自己是她的親人。

當時李揚已經拿到了臺北殯葬管理處出具的確認朱諶之骨灰的文件，有了第一個證明。接下來就是證明朱曉楓是朱諶之的女兒。這件事讓李揚很頭疼，身在南京的朱曉楓更是費解：“我是她女兒，她是我媽媽，這還需要證明嗎？”可是程序就是程序，一點也馬虎不得。

朱楓是在解放前去的臺灣。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朱楓的身份證，是1946年在上海辦的，而且用的是化名“朱靜”。沒有朱楓的真實身份證，也沒有她赴臺的證明，更沒有朱曉楓的出生證明。思量了很久，李揚想到，岳母的檔案里肯定填有外婆的名字，如果把岳母的檔案借出來，給公證處看一看，不就證實了嗎？可是到岳母檔案所在地——南京軍區后勤部政治部一問，得到的回答是，按照規定軍人檔案不得外借。

這可難倒了李揚，就此放棄嗎？他不甘心。他輾轉把啟運烈士骨灰一事反映到了江蘇省司法廳的有關領導那里。領導聽完朱楓的故事后非常感動，認為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應該支持。在江蘇省司法廳的協調下，南京軍區終于同意破例外借檔案了。憑著這份人事檔案，朱曉楓得到了證明她與朱楓關系的公證書。

有了必要的證明材料，李揚卻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辦理此事。

由于朱楓烈士是在臺灣犧牲的，李揚想大概應該找海協會試一試。海協會的有關領導看了李揚提供的材料，又聽了朱楓烈士的故事，深受感動。此前，海協會與臺灣海基會之間從來沒有為民間個人事務發過公函，這次他們破例了。

一個月后，李揚收到了臺灣?；鶗幕睾饧覍偃ト』毓腔?，而且附上了13頁的赴臺說明。

李揚和妻子徐云初花了整整一個晚上來研究這13頁說明，最后發現所有手續都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繁瑣到幾乎荒謬的程度。他們無法滿足“赴臺說明”中提出的要求，無法親自赴臺灣取回朱楓的骨灰。

無奈之下，李揚只得再次求助海協會。

海協會的工作人員告訴他，不久前一位臺灣女藝人在遼寧出車禍身亡，她的母親來到大陸，順利地把女兒的遺體運回故鄉。此后，兩岸開通了一個專門為運送親人遺體或骨灰的快速通道?？梢栽囋囘@條路。

李揚立即找到了負責此事的民政部下屬殯葬協會，又把朱楓的事跡和家屬迫切希望迎奉烈士骨灰回家的事情說了一遍。殯葬協會的領導聽完后非常感動，表示一定要促成此事，隨即聯系了殯葬協會在臺灣的會員單位——中國生命集團。中國生命集團董事長劉添財表示，他們有此項業務。

此后幾個月中，李揚又補充了無數公證和手續。11月底，一切手續齊備，朱楓烈士的骨灰終于可以回家了。

四

2010年12月9日，從臺北起飛的長榮航空公司BR716航班，正點降落在首都機場，劉添財董事長神色凝重地走進機場貴賓廳，胸前捧著一個白色圓桶狀旅行袋，背帶在身后交叉，他小心呵護的袋內裝的正是朱楓烈士的骨灰壇。

80歲高齡的朱曉楓因行動不便沒能到機場，守候在機場的家屬代表是她的女兒徐云初和女婿李揚，還有幾位民政局的官員和學者朋友。大家見劉添財走過來，都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徐云初的眼圈紅了，從劉董事長手中接過骨灰壇，用幾乎耳語的聲音說：“外婆，回家了?！?/p>

這一趟回家之路，朱楓“走了”整整60年。

尾聲：2011年7月14日，朱楓烈士骨灰安放儀式在寧波鎮海革命烈士陵園隆重舉行。同日，在鎮海的楓園（原鎮海西門公園）內，舉行了朱楓烈士銅像揭幕儀式。隨后，在朱楓故居還舉行了“國家安全教育基地”命名暨揭牌儀式。

（壓題圖：朱楓烈士）（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