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按:2008年10月26日,四川成都,筆者拜訪趙毅衡先生,對我們的網(wǎng)上對話進行最后修訂。趙毅衡,1943年生于廣西桂林,中國社會科學院碩士,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博士,1988年任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席教授(Reader),2005年至今任教于四川大學文學院,著有《新批評》、《符號學導論》、《苦惱的敘述者》、The Uneasy Narrator: Chinese Fic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to theModern、《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必要的孤獨——形式文化學論集》、《建立一種現(xiàn)代禪劇:高行健與中國實驗戲劇》、《禮教下延之后:中國文化批判諸問題》、Towards a Modern Zen Theatre、《對岸的誘惑:中西文化交流人物》、《詩神遠游——中國如何改變了美國現(xiàn)代詩》及小說、散文集多種,編譯有《美國現(xiàn)代詩選》、《“新批評”文集》等多種,是當代研究現(xiàn)代批評模式和中美詩歌姻緣的著名學者。趙毅衡倡導“形式/文化學批評”(a formal/cultural approach),致力于“從形式探視文化”,其批評立場和學術(shù)實踐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下面,是筆者和趙毅衡以詩歌為中心話題而展開的一次對話。
胡亮(簡稱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你對歐美現(xiàn)代批評模式,特別是其中的形式主義文論,尤其是符號學、敘述學,都做了深入細致的研究。你所取得的一系列學術(shù)成果,如果與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接受外來影響的過程并視,有時候表現(xiàn)為超前性,有時候表現(xiàn)為同步性,有時候表現(xiàn)為補充性。在你的研究之初,是否感到過一種“必要的孤獨”?對于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和詩學的成長,你如何評價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歷史”的那部分個人作用?
趙毅衡(簡稱趙):有效的理論不應(yīng)當有國界:誰記得索緒爾是個瑞士人,葉爾姆斯列夫是丹麥人,格雷馬斯是立陶宛人,托多羅夫是保加利亞人?反過來,如果瑞士、丹麥、立陶宛、保加利亞國民感到有了這些人,自己民族的理論“同步”了,甚至“超前”了,恐怕這些民族的理論界也就太不自信。結(jié)論是什么呢?老是強調(diào)“中國的理論”,恐怕就是暗中承認中國沒有理論,于是甚至拒絕承認中國理論界的工作是“當代理論”的一部分。
你問我對中國文學或中國理論起什么“個人作用”?不應(yīng)該有那樣的定位,因為沒有“中國理論”這個東西。一個理論家應(yīng)當考慮的,是對自己從事的這門理論有沒有作出一點推進,哪怕是一小點推進。對“中國理論”做貢獻,實際上是中國理論界沒有擺脫傳統(tǒng)的“二道販子”角色。
在這個方面,中國理論界遠遠不如蘇聯(lián):蘇聯(lián)出了巴赫金,出了洛特曼。如果說困難在于中國理論家不能用英文寫作,只能在自己國家打轉(zhuǎn),這個困難對蘇聯(lián)人一樣存在。我們沒有蘇聯(lián)人、印度人的胸襟,我們不是在思考理論,我們總是在思考“中國的理論需要”,那樣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貢獻。
我不是否定“中華民族的理論遺產(chǎn)”,但那不是“中國的理論”:稱之為理論,就不再是民族的。哪怕就“民族遺產(chǎn)”而言,我們遠不如現(xiàn)在的印度學界。印度理論界在世界范圍內(nèi)復活了對梵語詩學和吠陀教—佛教理論的興趣,中國學界對發(fā)揚禪宗理論做了什么?
胡:法籍華人高行健以先鋒戲劇知名,你的相關(guān)研究由來已久。我知道你在1998年就出版了《建立一種現(xiàn)代禪劇:高行健與中國實驗戲劇》一書;第二年,我們在《今日先鋒》總第七期上又讀到了你的《建立一種現(xiàn)代禪劇:高行健近期劇簡論》一文。2000年10月12日,高行健卻以長篇小說《靈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是否認為這一事件對于高行健、對于中國作家和讀者、對于瑞典皇家學院諾貝爾獎評委會都構(gòu)成了一種嘲諷?
趙:為什么是諷刺?瑞典皇家學院沒有認為高行健戲劇不好,我也沒有認為高行健小說不好;瑞典皇家學院認為高行健的小說更好,我認為高行健的后期戲劇更好。各人眼光不同,趣味不同而已。“現(xiàn)代禪劇”是一種新的后現(xiàn)代戲劇,高行健從藝術(shù)本性上說,是個戲劇家,小說《靈山》中充滿了在諸般色中苦求禪悟的戲劇張力,我覺得他在后期戲劇中接近解決了戲劇禪機如何產(chǎn)生,也成功地嘗試了如何在舞臺再現(xiàn)禪悟過程,光憑嘗試解決這個大難題,高行健就對世界文學做出了重大貢獻。
當然,完全解決是不可能的,因為違反禪思的開放本質(zhì)。說實話,高行健在八十年代“實驗戲劇”運動時期,在國內(nèi)頗負盛名,凡一戲出,洛陽紙貴,戲場爆滿。偏偏那時他的戲劇和小說沒有超出國內(nèi)同行水平。九十年代高行健在孤獨中創(chuàng)作,那時沒有幾個批評家注意他的小說或戲劇,甚至既無批評亦無贊揚,他這才找到自己特有的禪劇路子。那時有誰看出禪悟與存在主義和心理分析的契合之處?有誰看到這可以是中國當代文藝學理論的一個突破口?沒有。
而他得獎之后,中國作家、評論家個個高明地大作評論,這就太沒有意思。從這點上說,我的立場與瑞典皇家學院相似:我們都是在無人做定評的時候作出判斷。批評家的職業(yè),是事先做判斷;事后哄鬧,說好說丑都算不得好漢,因為已經(jīng)逃不開偏見。那些事后說高行健如此這般的批評家,難道不明白:他們實際上不是在評論高行健,他們是在評論諾貝爾獎?我覺得這些人不夠批評家的職業(yè)水準。
胡:限于我的興趣范圍,下面的問題都將只與詩有關(guān),希望得到你的理解。你于1983年編譯完成并于兩年后出版了《美國現(xiàn)代詩選》一書,現(xiàn)在看來,盡管早在1976年林以亮就薈萃名家名譯在香港出版了一部小型的《美國詩選》,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馬永波又獨自譯出了規(guī)模更為宏大的《當代美國詩人:1940年后的美國詩歌》、《1970年后的美國詩歌》和《1950年后的美國詩歌:革新者和局外人》在大陸連續(xù)出版,但是我個人認為:林以亮選本簡約精致,可以縱觀自愛默生以降的美國詩歌史,給予現(xiàn)代詩的篇幅卻過于逼仄;馬永波譯本的篇幅全部給予了現(xiàn)代詩,是“移譯”的結(jié)果,卻非“研究”的成果;因此當代詩人仍奉你的選譯本為美國現(xiàn)代詩最佳珍藏之緣由。你自己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我更關(guān)心的是,《美國現(xiàn)代詩選》的面貌之所以如此,是否仍然包含了對某些壓力和顧慮的妥協(xié)?
趙:翻譯一本詩集,首先要選出一本詩集。翻譯美國人自己編的詩集,或是用幾本選集湊一本譯詩集,還是老話:算不得好漢。而且,編選者應(yīng)當明白:在英文中讀來漂亮的詩,不一定適合翻譯。
1981年我得到富布賴特研究獎,有機會把美國主要大學的圖書館跑了一圈,主要工作是為《遠游的詩神》一書收集材料。但是我要找出與中國有關(guān)的詩,就必須盡量多讀詩。也只有讀詩的快樂,才沖淡了寫書研究的枯燥。所以最后《遠游的詩神》與《美國現(xiàn)代詩選》是同時完成的。應(yīng)當說,這工作給了我無窮的樂趣。我倒是很希望有機會再做一本,畢竟三十年過去了。
這本詩集的出版還有點故事:1983年我從美國回到國內(nèi)定居,當時綠原先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他計劃編國內(nèi)第一套《蘇聯(lián)現(xiàn)代詩選》與《美國現(xiàn)代詩選》,方法是邀請兩批專家,先討論選人選題,然后分頭翻譯。《蘇聯(lián)現(xiàn)代詩選》由高莽等合作選譯而成;《美國現(xiàn)代詩選》可能正要開會,正巧我裝訂整齊的上千頁手稿到了綠原手上,他立即取消了原計劃,改出我這本集子。從編輯角度著想,一本現(xiàn)成的稿子,當然勝過一打計劃。綠原先生對“年輕人”的信任,在當時的確了不起,為此事我也聽到過一些莫名其妙的背后話。當時的最大反對意見是:一個人翻譯,有可能風格雷同。其實翻譯家的最大本事,就是泯滅自我,而且讓中文獲得足夠彈性,緊跟原作風格,我想我做到了這一點:肯明斯像肯明斯,金斯堡像金斯堡。
你關(guān)心“《美國現(xiàn)代詩選》的面貌之所以如此,是否仍然包含了對某些壓力和顧慮的妥協(xié)”,你想問我有沒有感到政治壓力?說實話,沒有。綠原先生沒有要我去掉任何一首。那么我在編選時有沒有故意挑“政治上保險”的詩?也沒有。美國詩人中恐怕真有“反動派”:保守主義者如艾略特,孤立主義者如杰佛斯,反猶主義者如龐德;但是反動詩歌,我還真沒有讀到過——你不妨舉一首給我聽聽,也讓我開開眼界。把詩寫得革命或反動,恐怕是中國特色。
或許你想問是否去掉了“色情”的詩?那時候中國還是個清教徒國家。不過也沒有,原因一樣:詩中如果能寫出情色,會非常美。中國九十年代后期“下半身寫作”,美國八十年代前就有,稱作“Under the Belt”。但是真正的好詩,寫什么都好。
胡:面對艾略特的《荒原》,你是否感覺到了來自于前賢的壓力?或者說,在你翻譯這部長詩之初,你是否已經(jīng)讀到過查良錚或宋穎豪的譯本,還有更早的趙蘿蕤譯本?與之相比,得失何在?
趙:我認識趙蘿蕤先生,到她家里拜訪過,在北京做學生時仔細讀過她的譯本。查良錚或宋穎豪的本子,當時沒有讀過。我與“九葉”詩人很熟,經(jīng)常聽他們談查良錚,我小時候手里捧一本查良錚譯的拜倫或普希金,可能自以為超凡拔俗。但是我到今天依然沒有讀過他的《荒原》譯本。我讀過我的同學裘小龍的譯本,很不錯。記得董衡巽老師曾經(jīng)對我感嘆,他翻譯海明威《老人與海》,覺得真是不容易:必須費盡心機躲開前面幾個譯本的遣詞用句。第一個譯者真是好福氣。董先生的苦惱,我也有同感,有的時候不得不傷腦筋,為避嫌而另換一種說法。所以裘小龍想必譯得比我苦,誰想再譯,更苦。我讀到過幾種《荒原》中譯本的比較論文,我的譯本也忝列其中;我想或許這些研究者沒有想到董衡巽先生指出的這一層苦心。不過,據(jù)說現(xiàn)在有的“翻譯家”批量制造翻譯,用幾個譯本湊一個新本子,哪怕手邊備一本原文,也只是“參考”。我只能說:八十年代無此事。
胡:每一論及美國詩,你都十分重視其與英國詩的關(guān)系。當這種關(guān)系趨于松動,或者說當美國詩終于咬破了所謂的“希臘—希伯萊—基督教文化”的繭衣,光芒與活力就開始呈現(xiàn)。從這個角度講,美國詩的代表恰好不是艾略特,而是惠特曼、狄金森、弗羅斯特和金斯堡,因為《荒原》帶領(lǐng)著美國詩又回到了英國詩的古老流域。按照你的觀點,這些理解是否正確?
趙:你的解讀非常出色。但是沒有英語文學傳統(tǒng)這一極,美國詩也無法成形:美國是個文化傳統(tǒng)比較淺近的民族。英國傳統(tǒng),或者說歐洲傳統(tǒng),比較重智。重智主義是一種財富,壓力太大時美國詩人很想擺脫,但是他們心里明白:沒有它卻不可能有美國文學。如果詩人難以取得完美平衡,就各取所需吧。我在做那個選本時,就努力兼取二者,就像飛鳥的雙翼。重智詩實際上比較難譯,如羅伯特·羅威爾、伊麗莎白·畢肖普、約翰·阿什貝利這些人,不能忽視這個傳統(tǒng)。李文俊先生曾對我說,他覺得《詩集》后半本(當代部分)選得特別好。這是老師輩對年輕人的鼓勵。
中國當代文學一直缺少重智主義,中國小說很濫情,中國詩更是如此。現(xiàn)代小說家中,錢鍾書是個異數(shù);現(xiàn)代詩人中,卞之琳、穆旦等人,能把智性寫得很美,所以他們先驗地有“位在”(positioning)條件,能夠接受艾略特、燕卜蓀、奧登等人的影響。當代詩人中,誰有如此品質(zhì)?“知識分子寫作派”?我倒覺得于堅等人試圖展開這一翼,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堅持下去。
胡:你在《詩神遠游》一書中說:“每當美國詩人試圖松動英國—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束縛,擺脫學院派保守主義的壓力,他們就需要中國古典詩歌的支持。”那么,中國古典詩哪些品質(zhì)得到了美國詩想象的引進和夸張的接受?請你用最簡單的結(jié)論式語言概括中國古典詩對美國現(xiàn)代詩的滲透并描述這種滲透的基本特征。
趙:詩學首先是感性的,詩人不應(yīng)當是大學問家。我簡單地說一說美國詩人感到的“中國式特點”。
首先是斷句:歐洲語言傳統(tǒng)是連綿的,這與印歐屈折語有關(guān)。普魯斯特《憶華年》那種連綿長句,有時一句長達一頁。我在伯克利攻讀比較文學時,硬著頭皮讀得實在冒火,法語文學教授卻擊節(jié)贊嘆說“太美了”。C.K. Scott-Moncrieff著名的英譯本努力保持這種風格,也贏得不少英語讀者贊嘆。散文如此,浪漫主義的維多利亞詩歌也是如此。中文絕對不能容忍這樣的長句,翻譯歐洲語言,第一個要學會的本領(lǐng)就是切斷。美國現(xiàn)代詩與十九世紀詩歌的一個重要風格差異是斷句,放棄長句,采用并置。沒有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人會走上這條路嗎?我想會的。只是“中華詩歌帝國”給了他們一個好榜樣,或者說一個好理由。
第二是“低調(diào)陳述”。西方詩歌從源頭上起,就是夸飾的,高亢的,感傷的“高調(diào)陳述”,有一分說十分;中國詩,因為各種原因(句子短是個形式因素),在西方讀者看來,有一種克制之美,是有十分講一分,風格“接近骨頭”(龐德語),這就非常符合現(xiàn)代詩的“反諷”基調(diào)。中國詩在英語中讀來“非常現(xiàn)代”,其實在中文中也應(yīng)如此,只是我們過于熟讀中文,感覺不到這個形式特征了。
胡:在這個過程中,是否必然伴之以龐德式的誤讀?
趙:在這兩個關(guān)鍵點上,龐德都沒有誤讀,他這種語言敏感非常天才。后來,龐德為此從漢字構(gòu)成中尋找詩學根據(jù),是搞錯了方向,但是他事先確定的目標是對的。
胡:在一次交談中,柏樺曾經(jīng)向我流露出對雷克斯洛思的尊敬。柏樺認為,雷氏是“杜甫在西方的唯一傳人”。朱徽也曾經(jīng)指出,雷氏譯了三十六首杜詩并自稱“杜甫對我影響之巨,無人可及”。可是在你的著作中,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雷氏對中國女詩人——比如李清照——的研究興趣,以及他在《遣悲懷》一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元稹的心靈應(yīng)和,“想起元稹偉大的詩篇/凄切得叫人無法忍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