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大抵是這世間最為柔美的光影。當它搖曳著探入某座旅館的房間時,通常又滋生出幾絲憂愁。這憂愁大抵因懷想而起,寄居者,與存有某些隱秘牽連而陌生的城市之間,既是一種接納,又是一種分離。
一座名叫希爾維亞的小城,一個名叫希爾維亞的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在鏡頭前顯露真容,是這部名叫《在希爾維亞城中》的影片的雙重結構。一個在希爾維亞城中不斷尋找希爾維亞的男人,兼具寫作者、畫家、游蕩者、閑逛者和追憶者的多重身份。他帶領我們從月影滑落的旅館房間里出發,穿過滿目歷史遺痕的寧靜街巷,伴著一路清風,在某座咖啡館前持久停駐。一路上,我們已飽覽了希爾維亞城的景色之美,它曲徑通幽,純粹而寧靜。那座咖啡館形同希爾維亞之城的縮影,沐浴在陽光之中。三三兩兩的人群在咖啡館門前就坐,他們清秀、俊美、青春、恬靜。女孩子個個都如百合花般高潔,典雅,在陽光之中,她們裸露的頸項、肩背可與雅典女神的雕像媲美,肌膚光潔柔潤,比例堪稱完美。在啤酒、咖啡、激情果飲……以及兩兩者的微笑和私語之間,小提琴適時升起,那曲調勝過春天的花園,令人迷醉。這一切,對于那個懷揣記憶的男人來說,既是一種重溫,也是一種拒斥。面對如此之多秀美的臉龐,他顯然陷入了指認的迷局。
那個曾經與他邂逅的名叫希爾維亞的女孩,猶如這座名叫希爾維亞小城的一枚風箏,而他,早已丟失了風箏上的絲線。沒有了那根絲線,他自己就成為了此城的飄蕩者,那些陌生的、似乎能與他記憶的某個細微之處產生瓜葛的臉龐,正一步步引他走上迷途——那朦朧華美的愛之歸處。他在速寫本上一一記下了那些臉龐,但只有輪廓線,五官一片空白。原本,追憶和找尋是如此不易,落寞和悵惘則如影隨形。在優美的琴音和如地中海般絢麗的陽光中,幾乎沒有人能夠察覺他的落寞和悵惘,每一個人都如花綻放。有相遇,必然就有巧合,神秘點地說,是某些不可解的隱秘促成了相逢。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偏偏有位與咖啡館中所有人都神情相異的女孩,她那郁郁寡歡,略帶憂傷的臉龐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這是一種氣息的遇合。此刻,他內心的憂傷就像風箏上的絲線突然落入放飛者的手中。他記憶中的那個希爾維亞在那個女孩身上靈魂附體。
離開咖啡館,又是一長段的跟隨。他跟隨著她——那個咖啡館落地窗前的女孩,鏡頭跟隨著他,我們跟隨著鏡頭。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跟隨,有些動蕩,有稍許沉悶,有一長串的疑惑,但希爾維亞之城的街巷溢滿古典之美。女孩的背影和腳步聲忽遠忽近,男人的氣息忽強忽弱,我們的心弦忽緊忽松,而鵝黃色的街巷和陽光一樣耀眼輝煌。為這跟隨增添了唯美的詩意。仿佛,這跟隨沒有終點才好,可以一直窮盡希爾維亞的所有石板路面。那噠噠的回聲便可解析出時光之謎。似乎,那個名叫希爾維亞的女孩的真容一旦顯現,一切都將進入落日時分。在影片之外,我的這種奇妙心理,和一張混亂不堪的地圖一樣缺乏可靠性和方向感。那張地圖,在影片中,被侍者送達的果飲浸濕,仿佛,記憶在某個關鍵的節點出現了分岔,就此一路狂飆,離記憶者遠去。
落日終將會從希爾維亞城的地平線上慢慢隱去。而那個在迷宮式的街巷中最終被追上的女孩,除了驚恐和詫異,沒有任何他所期許的溫情,我們所期許的驚喜。她不是希爾維亞,或者說不是他所找尋的那個希爾維亞。在希爾維亞城中,他一路的追尋只是走出迷宮,又進入迷宮。那個被他寫入記憶的希爾維亞,是永不可見的心靈的真實,是一場不可言說的心靈事件,是這座名叫希爾維亞之城的一張鑲入鏡框的門票。
電車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緩慢行駛,那個被他誤認的女孩走下電車,一直走入某個拐點,消失無聲。而遠處的教堂,正傳來清晰的鐘聲和唱詩班的歌聲。他坐在站臺上,目光渙散,任風吹拂著他的速寫本,一頁頁都是靈動多姿,只有輪廓線而缺少五官的女孩的臉龐。他的希爾維亞就像一輪正待天際升起的明月,唯思念是真切的。
一旦他回到旅館的房間,月影將婆娑搖曳,從他的外衣上輕撫而過。
那在天堂中回旋的漸慢曲
——散談影片《入殮師》
棺槨所到之處充滿悲涼,那是對生者而言。
作為一名入殮師,小林大悟(這個名字非常具有聯想空間)在生者和死者之間宛如一株伸展的菩提,他的臂彎同時為生者和死者敞開,極盡柔美。在他輕撫死者的面頰,擦拭死者的遺體,修飾死者的儀容時,為生者帶來的只有沉靜和驚心的溫暖。即便是站在影片外,你仍可以感受到一種基于平凡而達至永恒的關照。如何對待生者似乎經不起討論,而如何對待死者則會讓你真正想起何謂生命的尊嚴。
我迫不及待地想說,《入殮師》讓人溫暖得垂淚。即便鏡頭中所有的物象盡是蒼涼。
我并不想從影片人物所處的生活困窘之中,去理解一名大提琴手轉變成一名入殮師的被迫性(也許根本就不存在被迫性)。我更想將這種表象的基于生活層面的轉變看作是一條對真知求索的隱性之路。真知,這個詞也許不盡人意,相對于死,那人人畏懼的旅程而言,一切思想都是妄念。雖然,我并不清楚從一把大提琴到一具遺體之間存在著怎樣的一條崎嶇之路。我很想說它們殊途同歸。
小林大悟由生活的困窘偶然而命定地成為入殮師,這多少有些讓人唏噓。沒有人可以在毫無心理準備的前提下,將一雙撫琴的手和一雙撫弄尸體的手聯系在一起,但現實必定僭越情懷。正因為是一名大提琴手,小林在接受生活的偶然和命運的必然時,沒有太多的表情(在此,對我們提出了關于生之藝術何為的思考)。一切復雜的糾纏都在深海之中翻騰,而那已經超越了個人命運。
透過鏡頭,我們可以看到經過小林大悟入殮的死者幾乎涵蓋了各種生命的各個時段,孩童,老者,花季少女,成年少婦,孤獨者,愧疚者,被寵愛者……最后是他自己愛恨交加的父親(死亡從不為任何一個理由所說服或阻隔)。他們像一段段枯木,悄無聲息地躺在我們的視線之中,通過小林大悟的指尖,又在我們視線之中恍然回照一瞬神采,那可能是他們對塵世回顧的最后一瞥驚鴻。隨后,以不可抑制的力量滑落于棺槨之中,你甚至可以聞見炊煙飄散而出的焦味,但那僅限于驚恐和想象。唯有小林大悟那輕柔,緩慢,沉靜的輕撫在你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你甚至可以從那輕柔的,緩慢的,沉靜的節奏之中聽見旋律緩緩升起,它同時為死者和生者而回旋。那旋律是旅行,同時也是歸岸。
“死可能是一道門。逝去并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正如門一樣,我作為看門人,在這里送走很多人,對他們說著路上小心,總會再見的。”在將澡堂的老婦推入巨大的煙囪之前,愛著她的老情人既像一名詩人也像一名哲學家,他幾乎是自語式的傾訴蓋過了燃燒的大火。這疼痛的安慰難以為肉體所接納,但卻讓思想得到了勝于火光的蔓延。如果你不了解死亡,你如何能勝任新生。
毋庸置疑,《入殮師》幾乎像一首優美的行板,但它只有一個主導動機,那就是死亡。這看似對立的表述,很容易讓人惶惑無措。但關鍵在于,你怎么看待死亡。從影片的角度來說,死亡是一趟歸家之旅。而對這趟旅程的關照則值得每一個生者思考。這是一門超越于任何思想藝術的藝術。起碼,你需要通過一雙撫琴的手才能抵達這門藝術的邊緣。記住,你此時借用的是小林大悟的手,抵達的僅僅只是邊緣。
死,在多大程度上驚擾了我們的生?這是一個偽命題。死亡沒有重述的可能,因為生者對其一無所知。通常我們的恐懼是由無知所造成,在死亡這個問題上亦是如此。
作為一名入殮師,小林大悟將死亡看作是一次輕柔的清洗,出行前的精心裝飾,和收拾整齊的最后一套衣裝。他所有的動作與輕撫提琴,拉動琴弓,奏響琴弦如出一轍。在此,你感受不到恐懼,唯有安慰。入殮師不是牧師,他不具備宗教性,在此,卻超越了所有的宗教儀式。
大提琴奏出背對時間的低音。
在成為入殮師之前,小林大悟是一名大提琴手,只是交響之中的一個諧音。成為入殮師之后,即便于原野之中獨自演奏,他的音符已融于萬物。廳堂中的大提琴和原野之中的大提琴,同樣受控于一雙拉琴的手,音律卻天壤之別。這種分別不在于時空的轉移,而是撥動琴弦的那個生命體在時空之中的位置不同。
從廳堂抵達原野,小林大悟已無數次地站在死亡的門檻上,看到了關于生的真相——人竭盡一生只是為了趕赴那趟通往天堂的列車。他在輕撫遺體時那緩慢的姿勢,宛如一首直擊人心的漸慢曲。他延緩音符行走的進程,也只是努力地讓那趟列車在啟動之后開得緩慢,再緩慢些。因為,有太多的生者需要了解那讓人措手不及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