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在思索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安魂曲》中的詩句:“正因為在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永存著古老的敵意”。這老頭究竟何指呢?是指一個詩人面臨語言之力無法揭示生活之本真時“寫作的焦慮”?還是指一個詩人須將世界作為對立面的某種價值導向?類似的表達在許多詩人那里也都存在。我自己也有“要為敵,就與整個世界為敵”的短句(引自《前世》,2004年6月),足見這種古老的敵意中有著詩人與思想者普遍性的焦灼。人之所以為人,首先面對的一個難題即是與他的時代的緊張關系,不惟詩人,任何一個平常人也須找到平衡這種緊張關系的手段,而這,正是寫作的基礎。
當然,能泄露人之內心與這個世界“古老的敵意”的表征會有許多,比如,人的日常行為。本文所涉的詩人吳少東,是我頗為贊許的一個朋友,生活中常聚飲暢談,大家吆五喝六,常出意氣之言。在我看來,他之所以喜歡晚上在湖邊暴走、以身體性的宣泄表達出了性格中“訥于言而敏于行”的一面,也不能不視作這種個人與世界之敵意的一種外化。里爾克所謂“敵意”本質上是一種批判性,這種批判性在他的詩作中也不少見。如短詩《碎發》中的句子:“是時候了,//我須削弱一些覆蓋。//5月14日上午,//時針與剪刀同時張開//九點的口唇//等待我的頷首”。這個片段,我琢磨良久,其間有很好的語感和張力。但事實上我不能精準地去闡釋它,因它包含了許多即時的個人隱秘經驗在內——闡釋本身是一種詩性的削減,也并無必要——可句中的緊張感,我還是強烈地感受到了。同一首詩中,“像一名暗室的布道者面臨//逾期的懺悔”一類句子,也充分展示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的語言才能。這種才能一直存在于他的體內——雖然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吳少東疏離詩壇多年,只從去年冬天才接續一種旺盛的創作狀態——不因一個詩人不寫詩而消失。是的,嚴羽的“詩有別才”在他最近的寫作實踐中得以顯露,我認真解析了他的一些短作,雖然如上述的《碎發》一類,還有《立夏書》中的短句如:“我必須說清楚//今夏最美的一瞬//是它猶豫的瞬間”等等,我不認為它們是盡善的詩作——但不妨礙我看好他寫作的前景,最根本的原因是“別才在斯”!
我一直覺得當代漢詩的一大軟肋在于詩人之“思之不足”,對日常生活中詩性空間的開拓不足,許多詩人不能擺脫某種寫作的模式化,不能將日常經驗處理妥當,其從生活中“俯拾皆是”的能力嚴重不足。我這樣說,并非指吳少東已具備了這種“俯拾皆是”的能力——但這種能力已在他剛剛恢復的詩歌實踐中“露出了頭”。比如,很奇怪,他寫了首詩獻給在微博上素未謀面的一個女網友:“4月11日16時//@宋佳在北方的海邊//用iphone客戶端發了一條微博圖片//海邊,巨人。”這里面有未經處理的當代的一些符碼,倘我來寫,我斷不至寫“@宋佳”這般的樣式,他寫了。我尊重這種個性化的方法。但同時我亦有擔憂,在時代特殊符號的平面上滑行,倘不能有深刻的個人經驗集成,無疑是寫作的災難,對當下符號處理的不深化肯定會招致其因簡單記錄而速朽的一面。好在,我對吳少東寄予某種期待,他一定會創造出某種醒目的個人語言經驗。
我向來重視語言特質在詩歌整體評價中的地位,一個詩人的語言質地——不管在自己的方式中它是否已趨成熟——具有難以替代的地位。有不少詩人,具有思的力度與整體結構能力,但語言方式的特異性不夠,缺少那種在人群中一眼即可辨出的個性,這是一件可惜的事。致力于個體語言方式的鍛煉,事實上是一個詩人身份確立的基礎。我不想拔高一個正在急速上升期的詩人——但吳少東的許多句子皆有難得的彈性空間,這一點殊為難得。如《立夏書》的句子:“這一天的夜晚充滿//多重的隱喻//從欲望到擔當,從水草纏繞的湖底//到裂石而生的樺樹”等等,張力盡顯,有很大的闡釋空間。個人方式的獨特性也初露鋒芒。再如《梧桐頌》中的段落:“沒有蓊郁的版圖//新生的枝頭也會//懸掛一個不同的世界”。《碎發》的段落:“就像我的碎發,是失韌的槍矛//震落的黑纓//在失重的途中感知//一場戰爭的結束。”《五月襲來》的段落:“充斥對仗的言辭。河床像//翻曬的經書,裸露//語焉不詳的魚骨。”這些局部都有不同凡響之處,思辨的力量加之經過了淬火的句式,干凈有力,是一種相當好的走向。卡佛在談自己的詩時,曾說:每一個標點符號放對了位置,都會形成某種力量。從我選的這幾個局部,我覺得無論是符碼本身還是內在的空間,都難以挑剔——雖然我并不覺得那幾首詩整體上可成為他的代表作。從一個詩人個人寫作史的角度看,吳少東的爆發期乃至相對的成熟期已經不遠。
我跟少東的聚飲較多。詩人之聚常會出現語言的戰爭,這也是聚之魅力所在。我曾向他表明我的詩學立場,一是詩哲學,二是本土性在當代。在具體語言實踐中,我重視細節的表現力。倘從我的觀察,吳少東有的詩歌仍缺少那種“一面墻上幾枚釘子”一般的細節與細節的打擊力,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有些正是細而硬的釘子給了墻面的無限。這些釘子一定得是從生活的雞毛蒜皮中,經過慧眼帶著泥、帶著血被拔出來的,這對自古以來中國文人的抒懷詩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校正。詩人之間,也永存著某種珍貴的敵意。少東是個寬厚、有寫作雄心的人,所以我不避諱地說明我們觀點的沖突,好在,他深深明白,正是這種沖突本身,才是一個個性化詩人恰應面對的磨礪。
我向來不喜寫評,也深畏闡釋本身。但愿上述這段話不全是泛泛之談,也以此見證一個好詩人來到紙端。
2011年7月于合肥,黑池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