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家族的榮盛與衰落的故事,在中國有很深的淵源,遠的不說,有清以來的鴻著《紅樓夢》就演繹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浮沉;而在二十世紀前后,巴金的小說《家》就講述了高老太爺以及高覺新、高覺民等人物所組成的傳統中國家族的分崩離析;到了當代,從紅色經典《紅旗譜》的朱、嚴兩個家庭的彷徨與重建,到80、90年代莫言的“紅高梁家族”的地緣書寫與輩分互較,可以說,中國文學周旋于紀實與虛構之間,演繹出了與不同時代相映襯的家族譜系。而在新經濟與后現代社會狀況中,中國血緣延續與親隋維系將走向何方,中國的家族/家庭敘事又將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得以延續,并參與到文學歷史的審視性書寫中,必將成為當代中國文學寫作不得不思考的方向,從這方面而言,王昕朋的小說《方向》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嘗試。
小說《方向》圍繞著老三孫得財和老二孫愛彩到底誰應當坐上財政局副局長的位子這一線索展開。從開頭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那一刻起,作者就開始了對孫家各色人等的聚焦。接著,作者采取了散點透視的敘述方式,讓孫家心懷鬼胎的意圖與陰謀逐一登場,揭示出家中的每個人都在欲望的驅使下,默默盤算著自己的利益得失,如何讓老爺子最后拍板的決定有利于自己,并通過掌控家中微妙纏結的關系來保全自己并進行牟利。可以說,孫家的四個子女代表了四種不同的人物典型,老大孫敬財是農行行長,老四孫宏財是當地首富,他們倆演繹著官商勾結的戲碼,是現代社會中權力與財富關系的象征。老三孫得財與老二孫愛彩之間的隱性爭斗以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種種社會怪現象,代表著當下家族——一種同樣以利益為主導的小社會形態,與大的社會狀況與歷史背景之間的勾連與纏繞。而作為邊緣人出現的二女婿何文學,則是以一個贏弱的文人的形象出現,他在孫家乃至整個社會關系中,完全處于絕對弱勢的地位,個性有余卻尊嚴不足,這同樣是當下社會文化萎靡的縮微見證。
孫老爺子一開始就強調“方向問題那是比天大的事”,他一直認為,整個孫家能夠在水山縣呼風喚雨,全憑老宅子的方向好。因此一開始堅決不允許老三孫得財改他的規矩,這可以說是孫老爺子對家庭權威的固守,然而,他越是費盡心力地堅守掙扎,就越能體現出以他為代表的家族威權的失落與衰微。可以說,孫老爺子所關心的“方向”問題,關乎這樣一個宗親觀念意味濃重的中國家族的前途命運乃至世代家業,然而,在小說出人意料的結局中,一直堅信祖上老宅地基是朝南的孫老爺子,由于老三的催逼與現實的緊蹙,卻在老宅拆毀之后陷入了深重的困惑,到最后連棲身之所都喪失殆盡。誠然,對祖宅的朝向——其中也包括對傳統家族利益保全的“方向”把握,代表著孫老爺子以及整個孫家的認同根基,在對祖宅朝向的“誤認”中,小說通過孫老爺子和孫得財兩人的雙重誤認,完成了一個戲劇化的轉折,也正是如此這般的以鬧劇收場的戲劇化轉圜,彰顯出了表面似乎堅不可摧的中國家族,在新的時代條件轉換過程中的搖搖欲墜直至轟然崩塌,此中也體現出了作者所傳達的迫切警示與深重憂慮。
小說在敘事模式上沿襲了中國家族式書寫的審視性模式,在一家之長孫老爺子以及具有叛逆和破壞作用的老三孫得財身上留足了筆墨,也以此延伸出形形色色的人物譜系、紛繁復雜的歷史源流,提出了以血緣維系為基礎的傳統中國家族等級與家庭親情,在當代社會金錢與權力的作用下,應當如何應對外界攪擾與內部傾覆的雙重困惑的深切命題。尤其是對當下作為利益集團的家庭與親族理應走向何方,進行了一次深刻的理性拷問。
在小說中,無論是孫得財與孫愛彩的汲汲進取與欲擒故縱,還是孫愛彩與何文學的貌合神離,又或者是孫老爺子與孫得財的糾纏與碰撞等等,透露出來的無不是詐偽、矯飾與猜忌。在這種狀況下,家族/家庭內部人與人之間原本最為堅實的信任與依賴已然迷失了方向,這不僅是如孫家之名門大族的困惑,同時也是圍繞著孫家并與之發生聯系的諸如老韓、老趙、白雪等人的困境所在。
隨著故事的推進,在清晰自然的文本肌理中,小說的句子干凈利落,有層次感,與孫家之興衰、人物命運之沉浮乃至時代歷史的幻動相暗合,若隱若現地滲透出作者苦心孤詣的隱憂——農村的城市化進程走向何方?以孫家為中心的種種鬧劇,所彰顯出來的是城市化、商品化與經濟化過程中的權力泛濫與人性亂象。在制度缺憾和價值虛空的作用下,沒有經歷充分的夯實與固化的主體,往往因“缺鈣”而很容易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并最終面臨異化的危機。在以“關系”為主導、以血緣親情相維系的家庭/家族的當代轉化中,如何立足“契約型”的現代社會制度,找準“方向”實現自身轉型,也就變得尤為重要,這與其說是小說《方向》所傳達出來的新的困惑,不如將其視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家族書寫中不得不思考的迫切命題與嶄新方向。
(秦燁單位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曾攀單位系復旦大學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