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理想突然改變了計劃,在半道下了車,回到了闊別五年的三城。
這真是心血來潮,又驚又慌?;疖囇格Y地掠過田野,飛快地朝下一站呼嘯而去,列車員播報下一站就是三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那是段多么快活多么優雅的經歷。更多的是憂郁。然而現在呢?想起當下的生活他照例煩悶和怨恨起來。妻子的身體日益肥胖臃腫、孩子無休止地啼哭、上司刻薄地盤剝。真是一團糟!他奉命去終點站城市見一個客戶,當他聽到下一站是三城時,心里奇癢難忍。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機會回到三城的,銷售工作可以便利地在城市穿梭,以往他每次經過三城時,都竭力使自己入睡。壓根兒不看窗外一眼,他害怕回到故土??墒乾F在,聽說她要結婚了,順道去看望一下也合情合理呀。
他在人流中茫然失措,不知所向。他后悔一時沖動下了火車。雖然四年學生生涯消磨在這個城市,如今,熟悉的車站卻顯得異常陌生。還是去找白菲憶吧。他心里忐忑不安,五年來他們常有郵件來往,不過等他有了家室之后,這種聯系便銷聲匿跡了。他的妻子對他這段戀愛史毫無所知,這是他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段醉人的往事,當生活的各種愿望被碾碎之后,他才體會到了這種純潔的回憶是多么的珍貴。他常常依靠甜蜜的回憶來躲避殘酷的現狀,特別是和妻子吵架后。碰到最棘手的業務時,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解決方案,而是急匆匆地尋找一個無人的角落,依靠盡情的遐想來解脫現實的困境。
分手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面,他首先向生活妥協了,和一個五金店老板的女兒草草結婚?;楹笏@呼上當,暗自責怪妻子引誘了他。她大權獨攬,說一不二,不久就發展到了天天吵架的地步,感情急轉直下,毫無樂趣而言。沒有任何準備下,孩子降生了,為了糊口,他不得不辭去原來極其穩定但微薄薪水的工作。干起了銷售這一行。結婚后他羞于聯系白菲憶,他知道她在醫院工作,依然保持單身。多么讓人羨慕,他想,要是能換回單身,做什么我都樂意。如果要怪罪生活的話。林理想首先認為妻子配不上他,拖了他的后腿,理由是他們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不過他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因為妻子把持了家務,不由他多花一分錢。即使沒有惡意,他也時時覺得她和孩子一起壓榨他,如今的世道,想發跡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倒喜歡現在這樣接近漂泊的生活。
他坐上了去醫院的三輪車,竭力把極目所視的一切和回憶重合起來,但是徒勞,他發現根本沒法做到這一點。街道如今臟兮兮的,甚至有點破敗不堪,兩旁的建筑并不如回憶中的潔白干凈,而是污漬斑斑,經受著惡劣環境的侵蝕。就連三輪車師傅也不似以前活潑健談了,仿佛暗暗譴責顧客過于苛責的眼光。不過,隨著熟悉的景物越看越多,林理想還是慢慢地放松起來,晨風吹拂他蒼老蠟黃的臉龐,他多少帶點醉意了。
說他和白菲憶是一對戀人也不完全準確,至少他們兩人都會否認這一點。他們進行的是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以交換書籍開始,也以互贈書籍結束。談論書籍是他們的主要交流方式,他們批評當下的種種弊病,憤憤不平,鋒芒無所不至,繼而升華為談論感情、婚姻及男女之間的一切抽象問題。雖然他們一致對外宣稱只是朋友關系,但是他們恪守的種種行為規范遠遠超出了一般戀人。對彼此的忠誠也是不言自明。他們試圖使整個交往過程潔白無瑕,動不動就上升到理論層面,談論性也是如此。他們互贈生日禮物時,從來不說“我買給你”之類的話,而是說“我覺得它很配你”諸如此類的話,他們在西方情人節從不互贈禮物,只當它不存在,并嘲笑那樣很俗氣。但是每逢七夕的夜晚,他們會一同賞月,吟誦早幾天背下來的詩詞歌賦,配上當時的夜色,說一些讓人心醉的話。
很明顯,他們沒有跨出那一步,好像誰說出那句話就是罪人似的,一直到畢業,分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過分的悲傷,相反,倒有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可交流的話題,幾乎就所有問題都達成了共識,自由啊,獨立啊,精神空間啊,所有問題就等著他們盡力去實現了。他回到縣城工作,事事不順。兩人的聯系日漸稀少,語調也趨于冷淡??赡嵌胃星橄衤袢氲叵碌拇季?,越久越香。從朋友那里得知她要結婚時,他一夜未曾合眼,她竟然也不跟我先說一下!林理想又氣又急,完全記不得自己結婚時也沒有告訴白菲憶。無論如何,他坐在搖搖晃晃的三輪車上想,她有好的工作,再有一個好的丈夫,還能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想到這他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了。
2
醫院門口的臺階上擠滿了小商小販,他好不容易才跨過骯臟的臺階。醫院大廳高且窄,靠墻的兩排綠色塑料椅上坐滿了病人和家屬,神情肅然。林理想沿著水泥樓梯上二樓,斑駁的墻壁隨處可見脫落的泥漿,林理想對醫院的破敗程度非常詫異。不容他想,便來到了二樓,一條窄窄的走廊在昏暗的光線下延伸,模糊一片,待仔細分辨,才猛然發覺走廊兩邊擠滿了病人,靜悄悄的也不說話,不時有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林理想突然有種壓迫感,不禁眉頭緊蹙。
他在內科室找到了曾經的戀人,幾乎認不出來!她燙了頭發,身材變胖了,臉色也有點變黃,不似以前活潑俏皮,聲音渾重,說話更老辣了。可能是職業的原因,她少言寡語,卻句句是命令。她并沒有站起來迎接他,而是一邊看病一邊招呼他坐下,她獨立擁有一間狹小的辦公室,可能疏于整理,辦公室非常凌亂。
“醫生,我胃疼?!辈∪艘荒槼钊荨?br/> “拍個片子去?!卑揍t生冷冷地說,沒看病人一眼,只是埋頭謄寫病歷。
“不止胃疼,我渾身酸痛,腿也疼?!辈∪丝蓱z巴巴地看著醫生。
“腿疼看外科,我不管那個?!卑揍t生說。
“胃疼也要拍片子啊?”病人捂著肚子試探性問。
“拍不拍隨你,不拍我就開胃疼的藥,到時候你們瞎嚷嚷說醫生不會看病!可要你們拍片你們就不拍,”白醫生不耐煩地說,病人不再開口,當他起身離去的時候,林理想瞥見了他臉上的怒氣。
她這才和老朋友打招呼。多年不見略有生疏,仿佛都不敢直視今非昔比的面容。她責怪他長時間不來看她,把她這種人微言輕的過時朋友徹底忘了。緊接著她話鋒一轉,大罵醫院不公平。因為她長時間都沒有休假,更別說看望朋友了。林理想有些愕然。一時答不上話,他記得白菲憶是從來不說臟話的。當林理想補救地說醫生還算是一份不錯的職業時。她鼻孔里迅速地鉆出一股冷氣,鄙夷地說:“就這么點工資!”
“生活都艱難。”他說。
“是啊,是這個道理?!彼龂@了聲氣,氣氛緩和了。林理想不知該把手腳放在什么合適的位置,現在他后悔腦袋發熱下了火車,竟鬼使神差般來到了這里。說這樣的話何必趕來這里呢?他感到氣惱,胸口有點悶,長時間在外,他身上的毛病也多了,在來醫院的路上他還打算向白菲憶詢問一些健康知識,現在他半句也不想說。
“可你總算有個穩定的工作,不像我每天四處奔波?!绷掷硐胝f。
“哼,說得好聽點這是一家醫院,我們都說是菜市場!真正的醫院是第一和第二醫院,我們連婦科醫院和兒童醫院都不如,有錢人從來不在這里看病,來這兒的都是窮人?!卑追茟浾f。
“窮人也要有地方看病啊?!绷掷硐氩]有注意到自己不高興的口吻。
“是啊是啊,誰說不是呢?!卑追茟浻樣樀卣f,剛好進來了一個病人,消除了他們的尷尬。他們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瞎聊天。他總覺得她心緒不佳,不似幾年前那般思路縝密,動輒就發脾氣。更讓他驚訝的是,他們在很多問題上已經分道揚鑣、各走各路了,原本他說一些話是想讓她笑,卻不料常勾起了她的一通憤怒。如今根本看不出他們曾是一對精神共鳴的戀人,倒像是一對離異后重逢的夫妻。
“這么說,一切按部就班,該來的總要來咯?!绷掷硐氚抵杆Y婚的事。
“是啊,誰能逃得過命呢?我媽媽就沒有逃過?!?br/> “伯母怎么啦?”林理想謹慎地問。
“還能怎么,死啦?!卑揍t生輕描淡寫地說。繼續寫病歷,現在她一邊看病一邊聊天。
林理想感覺白菲憶經歷了某種打擊,有點超然萬物了,他索性閉嘴不說。到了上午11點,白菲憶說出去透口氣,帶林理想出了醫院。林理想回想起從前一起逛街的快樂時光,心里無限惆悵。
3
他們沒有逛街,而是在一家空蕩蕩的餐館外面坐下,還不到午飯時間,他們坐下來喝茶。
“我們以前也在這兒玩過?!绷掷硐胝f。
“虧你還記得,我早忘了。”她嗶嗶叭叭地嗑瓜子。
“這么說,伯母是什么病去的?”林理想試圖轉達一下哀思。
“還不是操勞死的?”白菲憶說,“真正操勞死的!”
“是啊,父母總是不停地為兒女操心,”林理想感嘆說。
“哼!她是為兒子操心死的。”白菲憶語調冷淡,隨后又用嘲諷的口吻說:“當然了,我的事她也真是費了不少心。”
“我和我爸爸也存在代溝,”林理想厭惡這樣說話,他真想立即離開眼前這個女人。
“代溝?嘿嘿,”白菲憶的嘲弄使曾經的戀人非常不舒服,“我來告訴你事實吧。”
她把瓜子全吐了出來,林理想知道她要講述一番了。
你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白菲憶說,我有自己的想法。如今我呆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不是沒有原因的。剛畢業時,我打定主意要去外面闖,讀了那么多書不去外面看看死也不甘心。我四處投簡歷,每天等電話。終于有家外省的醫藥公司對我感興趣。要我一星期后去面試。那是家非常大的制藥公司,單我們班就有二十個人投了簡歷,只選中了我!這對我是個機會,對一個從沒出過省的女孩子來說,我更擔心這次的行程,所幸我有個同學在那邊。我打點行李,預備把這個讓人興奮的消息告訴爸媽,那些天他們總操心我的工作,四下里求人。這下好了,我憑自己就能找到工作,而且還能出去闖蕩,真是兩全其美。我在飯桌上把這個消息公布了,媽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冷酷地對我說:“你瘋了嗎?”爭吵就這樣開始了,媽媽說她絕不容許自己的女兒跑到外省的一個什么公司去上班,你知道的,在她的眼里,只有在機關單位拿工資才夠體面,媽媽就是在銀行做了二十年的小職員。媽媽說她正想辦法把我弄進銀行,雖然不是正式工,但也是體體面面,需要請行長吃飯的。自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容許我胡米。我們吵至深夜,不歡而散。一想到以后的工作像媽媽那般辛酸,逢年過節打點禮數。練就一副逢領導就笑的臉面,我便清楚理想完了。我緊緊攥著幾天前買好的火車票,倒在被子上哭。
白菲憶不再怒容滿面,而是神情哀怨,這種哀傷鑲嵌在美人逝去的臉上,林理想有些恍然了。
……媽媽動員了所有親戚說服我,從他們的嘴里我才得知原來我是個罪人了。他們表彰媽媽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才有了現在這個體面的職位。要不是為了我和弟弟,也許她早就和爸爸離婚了。這真是石破天驚的消息,沒想到爸媽的感情竟然敗壞到如此程度。而爸爸在舅舅眼里——他們李家——簡直就是一個可憎的小丑。按他的說法,媽媽下嫁給一個地位卑微的小商人嚴重踐踏了外公家的門楣,至于他們李家有什么尊貴之處,他可一點也沒說?!按竽娌坏??!本司耸沁@么說我的,夠了。他們的意思我全懂了。我必須重新審視一番可憐的爸爸,多少年來他一直慘淡經營他的小商店,疲于應對變化的時局,因苦無對策而耗費了大輩子精力。我從沒像那幾天那樣憐憫爸爸,他躲著我,我在商店里堵住他,他支支吾吾不敢看我,什么意見也沒有,只會唯唯諾諾伺候顧客。
我下決心絕不屈服。
媽媽搜出了我的火車票,不讓我出門,請行長吃飯那天,家里如臨大敵,媽媽把所有親戚請來助陣,好給行長當陪客。他們建議爸爸別去,因為他連一句臺面上的話都不會講。親戚輪番給我講道理,最后放松了警惕。我逃了出來,買了張站票去到外省,火車上舉目無親,我一邊吃方便面一邊落淚,估計當時媽媽正向行長賠笑道歉吧。
我到了外省,面試時才知道絕大部分人是名校畢業,深感希望渺茫。果然。沒有錄取,很快錢花完了,住在同學宿舍也很不方便,她先是贊成我的舉動。后來也勸我應該和父母和好,至少應該向他們要錢。我想既然這樣,再住下去也是自討沒趣。我搬出去后只能白天做臨時工,晚上在又臟又便宜的旅館落腳。那時候我是多孤獨啊,可在手機上翻來覆去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本來想到了你,聽說你訂婚了,才明白大家早就妥協了。三個多月,我還沒有找到正式工作,身上的錢從沒有超過三百塊。一天半夜。我在鏡子里瞧見一張蒼白、驚駭的臉。既憔悴又可怕,那就是我。我不明白敵人究竟躲至何方。要如此折磨我。我承受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自由的出路又在哪里!
白菲憶痛苦地質問曾經的戀人,林理想感覺臉辣辣的,羞愧難當。
……回家后才知道媽媽大病了一場,白菲憶繼續說,我們這個縣城沒有秘密,我出逃一事讓她顏面盡失,精力衰竭,甚至有了提前退休的打算。這種創傷是無法撫平的,我們之間的隔閡注定是越拉越大。銀行的事吹了,媽媽改把眼光投向醫院。我暫時在爸爸的小商店幫忙。沒過幾天。病未痊愈的媽媽便教訓起我來了:“你一個大學生竟然還有臉面去賣牙膏?難道你要讓他們知道我養不起自己的女兒、找不到體面的單位嗎?你別再丟人了。”是的,打小媽媽就禁止我和弟弟去爸爸的小商店,仿佛那是罪惡的源泉。這樣我干脆不出門,可就算不出門,媽媽也覺得家丑揚得夠遠了,她必須當機立斷料理此事。三個月后,她告訴我可以去第三醫院上班。我的天!我們都清楚在那里上班的是些什么人,全是老頭和廢物!醫院又破又舊,設備又差,工資低得驚人,真是一座十足的墳墓。我們又吵了起來,我說好歹你也把女兒塞到像樣點的地方去啊。
“我們不是有錢人家,孩子,”媽媽說,“進第一醫院的錢我們付不起?!?br/> “第二醫院呢?”我說。
“第二醫院要十萬?!眿寢屨f,“再說了。第二醫院風氣很壞,都在搞男女關系,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里招搖可不好?!?br/> “所以你就把我塞進第三醫院,不用花您老人家一分錢,對嗎?”我說。
“不用花錢?”媽媽咆哮說,“你以為我大權在握嗎?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滿大街都是。你應該學會知足,丟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你既然回來了,就要接受現實?!?br/> 還能說什么,媽媽掌握了主動權,那時候我完全喪失了再次離家出走的勇氣。一個月后,我便去那座墳墓上班,滿是不學無術的年輕人和老廢物。我默默承擔了此番后果,妥協了就要付出代價。事情往往如此,只要你一時心軟妥協了一次,馬上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你自暴自棄,直到再也沒有退后的余地,生活成了一攤死水……
他們沉默了許久,過去的回憶在林理想心里逐漸渾濁,不似以前那般清晰如鏡了,眼前的城市正一點點變暗。一縷折射的陽光投落在桌上的碟子上,熠熠生輝,白菲憶忙用顫抖的手遮擋住,仿佛陽光灼傷了她的臉,或許她要遮擋保護干枯的內心,以免在陽光的照耀下裂碎。
……這僅僅是開始,白菲憶說。工作是不用指望了。既然要把余下的生命耗費在這個沉悶、落破的縣城,那就該找個人和你一起承擔,我竟找到了!我和鐘世孟在公交車上認識,他是小學的語文教師。我們很快有了好感。甚至精神上也能溝通。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暗嘆命運的詭異,我們相戀很深。沒多久,媽媽便向我盤問鐘世孟的家底,聽說他是農村的便眉頭緊皺,最后她終于開了金口,說:“不過呢,還算有個體面的工作,帶來看看吧?!辩娛烂蟻砑依镆娒鏁r,她竟說自己病了,不方便見客,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其實我知道她躲在門縫后面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這種過分的行為還不止一兩次。然而鐘世孟真以為她病了。噓寒問暖,還給她盛飯。最讓媽媽生氣的是,他竟然和爸爸打成一片,喝起酒來了。平時爸爸在家可是一滴酒也不敢沾,他也從不敢在媽媽面前和別人稱兄道弟。那晚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從沒見他那么開心過,鐘世孟走后。媽媽便一臉嚴肅地走出了房間,她訓斥爸爸說:“沒教養!真是物以類聚?!?br/> 后來鐘世孟常來家里,也會下廚,但很節制地不和爸爸喝酒。媽媽偶爾會屈尊和我們吃飯,我知道她不是很滿意,但也不至于反對。這樣相安無事直到我們商量買房,一想到和他獨立擁有一所房子,我會激動得渾身顫抖。我們拼拼湊湊,就算這樣鐘世孟也只能拿出首付的一半,萬不得已,我只能向高貴的媽媽求救了。
“什么?他連這種能力都沒有還想娶我的女兒,他教書還真以為書中自有黃金屋嗎?”就算是嘲諷,媽媽也是斯斯文文的。
“我們會還給你的?!蔽艺f。
“這是什么話!我們對兒女的付出難道需要他們償還嗎?我這樣教育過你們嗎?我只是教過你們要懂得知足感恩?!?br/> “這么說家里是沒錢了?”我問,
“這不是錢的事,孩子,人家會怎么想呢?我們白家找的女婿竟然連房子都買不起!我們再丟身份也不能丟到這種程度?!?br/> “就給孩子吧,又不是沒有那份錢?!币幌虿桓艺f話的爸爸忍不住插嘴道。
“閉嘴!你閉嘴。”媽媽聲色俱厲地喝令她幾十年的奴隸。
我私下里問爸爸家里到底有多少錢,他竟然也不知道,他說媽媽沒有準備我買房的錢,這屬于意外開支,以后弟弟工作和結婚的錢都是大開銷。我明白處處都要花錢,再向媽媽要錢是不可能了,我們決定不買房。一座房子是掐不死婚姻的。
“租房?!”媽媽瞪大了眼睛,“不行,我的女兒不能租房結婚。”
是的,我懂,讓她女兒租房和無家可歸是同一個意思。不但丟了身份。還會讓她陷入道德上的不安,如果這樣的話,那我一輩子也將活在贖罪當中了。我和鐘世盂不知所措,不知被什么捆住了手腳。媽媽有了新的想法,她決定把樓上原本用來做弟弟婚房的空房間讓出來給我結婚,她驕傲地宣布:至少我養得起女婿!
然而,還沒等我決定怎么做,輿論就展開了對我激烈的圍攻。這件事一夜之間親戚都知道了,我那德高望重的舅舅特意趕來醫院責備我。他說:
“你怎么可以糊涂到占用你弟弟的婚房呢?你媽媽幾十年的努力不就毀于一旦嗎?用不了多久弟弟就畢業了,到時候怎么辦呢?你這無異于把你媽媽趕出家門。”
到這時候,鐘世孟對我貴婦般派頭的媽媽忍無可忍了,他常常以鄉巴佬自嘲,稱呼我們家為白府。從這時起,我們原本堅固的感情大廈開始一片片掉磚落瓦了,直至頹敗成一堆廢墟。我們開始吵架,說狠毒的話,卻也更愛對方。后來他作出決定,要帶我遠離縣城去別處謀生,這個計劃要是出現在剛畢業時該有多幸福。他手舞足蹈地給我描繪著大城市生活的誘人之處,像個置身于糖果工廠的小女孩般陶醉。
我說:“你太幼稚了?!?br/> 他天真的憧憬不是對我經歷的殘忍譏諷嗎?他不明白這些。他說我們在這個死水般的縣城能創造怎樣的世界呢?所有的一切都被條條框框鎖死了,所有行為都要放在秤上稱一稱,而秤砣不是金錢就是面子。這些漂亮的話真是無懈可擊,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不忍心打擊他。他只得使用男人慣用的招數,他用失望的語氣說:“我就知道你不夠愛我,你要是愛我就會支持我,跟我走?!?br/> 好畦,我想,終于露出了大男子的本來面目了。我們爆發了交往以來最激烈的吵鬧,他竟然罵我怯懦、拜金主義,斷定我的心已經墮落成泥了。我反擊他人窮志短,吃相猥瑣,指望跟他過上好日子真是有眼無珠。這些過于狠毒的話事后曾讓我留下了悔恨的淚水,我們的指責對誰都過于嚴厲了。從他小小的宿舍出來后,第二次,我感覺無家可歸,這么大的縣城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幸福的角落。
吵架后我們都很茫然,不知道如何歸置我們的情感。媽媽還嫌對我們的干涉不夠顯著,她親自登門造訪深陷絕望中的鐘世孟,徹底葬送了我們的情感。鐘世孟給我寫了一封信,情深意切,把全部責任推卸到我身上,說他是為愛情而死。我想一個男人懦弱至此,什么樣的愛情會對他敞開大門呢?從此我也反鎖了心門,把鑰匙丟在了庸俗、陳腐、喧囂的世事塵埃中。
“不是每個男人都靠得住,”媽媽擺出勝利者的架勢說?!暗阌直匦枰揽克阋宄枰裁床恍枰裁矗瑱嗪鈨烧咴僮鰶Q定。鐘世孟固然是好,天真,漂亮,有點小情調,但他不適合你,你需要一個可以引導你的丈夫?!?br/> 媽媽這時方把她揣在懷里的意中人展示出來,是她部門主任的外甥,叫易???,三十歲。媽媽說他雖然不如鐘世孟那般能說會道,但他有一個主任舅舅,一個所長爸爸,還有一份無可挑剔的職業,他在法院上班。媽媽用那樣一種眼神逼迫我,那眼神告訴我:你對男人一無所知。即使她不那樣看我,我自己也心灰意懶了。
媽媽掌控了一切,她邁著麋鹿般瘦弱的雙腿在街上疾走,發出噔噔的回音??吹剿@樣為婚事操勞,我對她的感情慢慢復蘇了,甚至有了擁抱、傾訴的沖動。從她細微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對易??椎馁澷p并不是出于對他本人的由衷喜愛,更可能是基于對婚姻的期盼,對自己所扮演角色的深深眷戀,女人總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成為婚姻的主宰。
很不幸,這一場美麗的幻覺,包括我們母女倆情感的復蘇,在隨后發生的事情中逐漸顯露了可怕的本真。陸陸續續有朋友告訴我對易??撞焕氖聦?,說他最近和一個女高中生纏綿在一起。我質問媽媽對這事怎么看,她竟然若無其事地說哪個男人沒有一點過去呢?你不是也有一個鐘世孟嗎?我說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和一個高中生廝混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媽媽反駁說男人偶爾昏了頭也是常有的事,就看你以后怎么駕馭他了。這并不是最殘酷的事實,當我試圖拒絕這門婚事時,媽媽一語道破了真相。
“你弟弟的工作全靠這門婚事,沒有主任的幫忙,你弟弟根本進不了銀行,你上次拒絕行長,出夠了風頭,卻讓我欠下了一份還不起的人情,這是你為弟弟還的債?!?br/> 無可挽回了。想到親戚們的質問我就心驚膽戰,他們早就聯合成一個共同體,水泄不通地層層包圍他們的敵人。于是,面對他們貌似冷若冰霜、實則憂心忡忡的詢問,我說我不拒絕這門婚事。是的,我不拒絕,要不我該怎么說呢?要是我說同意,媽媽一定會對外宣稱我滿意這樁婚事。
接下來就夠媽媽忙的了,她要宣布婚事、計算黃道吉日、籌劃婚禮,這件事真是越快越好,省得麻煩!因為她寶貝兒子的事更重要,媽媽一下子拿了二十萬,方讓弟弟進了銀行,二十萬!當時我進醫院她可是連五萬都舍不得花。驚訝的事還在后頭呢,她轉眼又花了二十萬給她剛進銀行的兒子購置了一套房子。她說這樣才符合他的身份,可以使他的潛能完全釋放出來,也好為他的婚姻鋪平道路。我怎么也沒有料到媽媽手頭竟攥了這么大筆錢!她讓所有人大為震驚,刮目相看。錢哪兒來的呢?有人說她放高利貸,還有人說她……都是些我聞所未聞的手段,聽了讓人可怕。媽媽冷若冰霜,她對周圍的輿論洞若觀火,我知道她沉浸在讓別人大吃一驚的喜悅中,這就是我媽媽!一個對我的工作舍不得多花一分錢的女人,一個對她女兒裝窮、對我婚事橫加阻撓的女人……
白菲憶的臉幾近慘白,這一番長篇大論使她精力枯竭。顯然,回憶使她墜入深淵、無法自拔,每個細節帶來的痛苦都反反復復地折磨她。痛苦好像在她嘴角找到了溫床,肆意滋長。林理想試圖緩和白菲憶對她媽媽的情緒,故小心翼翼地把話題扯到了她的死。
……這一番折騰確是傷筋動骨,白菲憶說,她的身體本來就薄弱,胃不好,挑食,又有風濕病,睡眠質量差,神經衰弱。關鍵是一生氣準病,這也是我們都不敢惹她生氣的原因,可她到底是沒有躲過這一劫。新房子裝修后,她整個魂都丟在那一百平米里了,像個監視器似的盯著裝修工人的一舉一動。凡是需要敲打和整合的地方自然都要經得她同意,她還掌握著錘子下落的重量和速度,可想而知整個過程是異常緩慢的,到后來,哪怕是丈量一下屋子的尺寸,裝修工人都得請求她的批準。在她和工頭的一次爭執中,她一生氣當場暈了過去,住進了醫院。
她這一住院,什么病都來了??傊痪湓挕K眢w垮了,可她要強的意志沒有垮。她內心的計劃就像一臺呼呼冒氣的蒸汽機,催促她不停地行動。
“你們一個都沒成家立業,我能睡得安穩嗎?”她說。
她直挺挺坐在病床上規劃她的兒媳婦,誰知我弟弟竟早已偷偷地交往了女朋友。聽到這個消息我便斷定事情不妙了,必有一場大地震要發生。因為我媽媽剛愎自用的性格一五一十全遺傳給了她的兒子。果然,弟弟的女朋友只是一個超市的收銀員,這還不如直接宣布媽媽的死刑呢。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還不如做生意呢。”對于弟弟的愛情,媽媽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震驚?!霸趺磿@樣!竟是這樣……不管怎么說也不至于這樣?!彼幌蛘J為拿得穩的兒子做出的這件事,讓她不知所措。
弟弟說起他和收銀員的故事時采用了一種平和的語氣,顯得那么輕描淡寫,實際上是裝聾作啞,極力回避。我知道媽媽在這種事情上是從不手軟的,一場持續的陰雨就要降落了。
媽媽表面上并不是激烈的反對,甚至以一種哀戚的神情默認你的行為,然后以鐵錚錚的事實告訴你此路不通?,F在我全知道她的手段,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一步步逼近自己的兒子,這一次她可是棋逢對手,以往所有的方法都不奏效,什么體面啊,親戚們層層包圍的勸說啊,弟弟表面上聽取別人的意見,轉身就是另一副樣子。
媽媽來求我了。
“你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墮落下去,”她的臉毫無血色,“這個家以后全靠你弟弟,你以后也要靠你弟弟。他真是太不像話了,竟然說我扼殺了他的愛情,如果他繼續和那個站柜臺的胡鬧下去,我們這個家就完了。在我們這個縣城,如果你周圍的人知道你這么胡鬧,任自己去做一些自毀前途的事,誰不心里暗自嘲笑呢?到那時你就寸步難行,發覺什么事都跟你作對。升職的事永遠和你無關,因為你是另一種人,無論你才華橫溢也好,誠誠懇懇也罷,人們在談及你的時候從來不惋惜,他們會說:‘他在各方面確實優秀,不過,他那種人就另當別論了。’結果,這輩子就完了……”
媽媽鞭辟入里地分析她的金科玉律,在她這一面行事準則的放大鏡下,我們這些凡夫卒子的小小舉動全被放大成了決定一生的重要轉折點。我答應媽媽去了解情況,雖然我和弟弟沒有多少溝通,彼此比較陌生,卻沒想到竟疏遠成了這般境地。他占得先機,沒理由地指責我了。
“姐,你不用勸我,”弟弟一開腔就火藥味十足,“你比誰都清楚媽媽的錯誤。我一直以為你會反抗到底,沒想到你竟一瀉千里,一退再退,現在倒來阻撓我了!”
這就是我那個花了四十多萬的弟弟嗎?他對我的犧牲竟然如此視而不見,可怕啊!簡直是,簡直是良心泯滅,不,我相信他是受著愛情的沖動才這樣的。
“我不相信你和一個女服務員有什么愛情可談,你是一個大學生,我相信她連高中都沒讀完,你們在精神上無法溝通。無論如何,總要一定的精神基礎吧。你們思維上存在巨大的差距,這些差距以后會逐一顯現出來,滲透進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蔽疑鷼饬?,我說:“你們別為了反對而反對,跟自己賭氣。”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說,“說到精神溝通,我還為你和姐夫擔憂呢。”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弟弟這么厲害。越是沉默的人,爆發起來的力量越兇猛。媽媽不顧醫生的反對,執意要出院,顯然,躺在病榻上是無法掌控全局的。然而家已不再是以前的家。等待她的是一場爭吵。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誰也不能搶走我的愛情和婚姻。”弟弟說。
“打你出生起,哪件事是你自己的呢?你讀書和花錢想過你自己承擔嗎?你的工作是你自己找的嗎?我知道你們這些大學生喜歡說什么獨立,什么自由,你們憑空開口就要,就像漫天要價。既然你想獨立。那你就獨立徹底算了。”媽媽說。
“你說得對,從來沒有一件事單獨屬于我,我一直也是這樣渾渾噩噩過的。前兩天我還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以為從此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現在才感覺一切都像是一場施舍,我知道你聽了會十分難過,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此番認識上的巨變。簡直就是一剎那,我才懂了什么對我最重要,不,不能完全說是愛情。我相信,就算沒有你和爸爸的幫助,生活其實也沒你想象中的可怕。”弟弟的話堵住了媽媽的嘴。
第二天,弟弟提交了辭職信。這對媽媽來說真是一個五雷轟頂的打擊,當易??装堰@個足于置她死地的消息盡量委婉地告訴她時,她氣得渾身顫抖,當場昏迷了過去。當她醒來時,全銀行都知道了這樁丑事,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的病榻前圍滿了前來探聽虛實的同事,媽媽直挺挺坐在床上,蒼白的臉并沒有掩蓋她高傲的氣質。燦爛的笑容一刻也沒有中斷過??晌抑浪男囊呀浰槌稍耍L一吹便會潰散。
她的病越來越壞了,吃得很少,不愛講話,每天只有幾個小時精神較好??伤遣粫宓?,她向行長解釋兒子辭職一事,我能想象那是多么難于啟齒。然后她帶病去見女收銀員,那時天寒地凍,她一意孤行,斷然拒絕我陪她前往。任由寒風吹打她隨時可能摔倒的身體。到了晚上,我弟弟回來了,這一次不是劍拔弩張的爭辯。
“我要是跟她在一起,會傷透你的心,是對你的大不孝,就算我現在和她分開,你身心上的創傷也是我造成的?!钡艿苷f,“你的處世哲學,自有它的道理和妙處,但并非事事奏效。事到如今,我會和她分開,不過我會走的,我去外面看一看,是不是世界真如你說的那樣。”
“沒有回旋的余地嗎?”媽媽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妥協的口吻。
“恐怕木已成舟。沒有了余地。”
“既然這樣,那你走吧?!?br/> 他們可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的兩個人。
這下好了。家里所有事全落在我一個人肩上。單洗衣做飯就耗盡了所有工作之余的時間,還得照顧媽媽這個病號。每天勞思傷神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為一道菜多放了一勺鹽就得生氣半天,像你這種整天出門在外的人是無法理解家庭生活無處不在的干擾,它簡直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一點點撕碎,然后給每個碎片涂上單調乏味的顏料。我所有的時間都被剝奪了,書架上的灰塵一層層變厚,最后索性不打掃了。家里靜如死灰,簡直可怕,媽媽把交流的渠道全都堵死了。為了表示對媽媽病情的尊重,我和爸爸也放棄了正常的歡樂,不看電視,不聽音樂,快樂是一種罪惡!
我那追求獨立的弟弟惜字如金,一個月才向家里說幾句冷冷的話。我們盡量把這些冷冷的話捂熱,以不易察覺的方式轉達給媽媽。經過那么多事情以后,我不會天真地認為我們能和好如初,不,我絕不會做那種恢復關系的舉動。一切都是責任,我無法逃避也不加怨恨。實話說,我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寬容她而不是從女兒的身份,那些天我親自目睹一個母親是如何被她的兒子折磨致死的。我反思一個家庭是如何四分五裂、反思婚姻是真正無法回避的嗎?最后我告訴自己不要奢求,我越來越覺得這種想法的重要性,一切源于奢求。
“菲憶。你們都恨我吧?!痹谒狼耙粋€月,她躺在床上問我,我沒有回答,從她的眼神我知道真正怨恨的人是她。“竟是這樣!怎么會這樣?世道艱難,一個做母親的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你們做兒女的要多,這一點你以后會明白。含辛茹苦三十年,小小心心做人,到頭來卻發現我所能給的不是你們想要的,你們想要的正是我反對的。你們做的決定把我三十年信奉的為人為事的準則毀于一旦,我現在固然是沒臉見人。我希望你為我做最后一件事:跟易??捉Y婚!媽媽不想什么都丟掉。時代在變,道理沒變,你弟弟要走的路是千分之一的人走的路。這么說來他也是人中之鳳,不丟我的臉,只是我一直沒有發現他的本性,也不知道你的本性?!蹦┝怂终f:“難道我真的不懂這個世界了嗎?”
這是懺悔還是預言呢?她幾乎以命令的口吻跟我講這些,沒有任何悲傷和哀怨,仿佛要在死神面前極力維護尊嚴。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對彼此的理解都是膚淺的,甚至不可理解。沒有比那時候更容易接近她了,但我抗拒走進她的內心,我甚至強迫自己離她越遠越好。一方面是因為我不想一天到晚接觸的都是病人,另一方面。我害怕她對我的召喚,親情的召喚,這樣的召喚有可能歸根結底是虛假的,人情世故全是虛幻!
后一個月她一直處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狀態,看不出變好也看不出變壞的跡象。有時候,她的眼睛充滿了令人迷醉的幻象,隱含著深深的悲愴和對陽光的巨大的渴望,她在陰暗的房間里呆得太久了。就這樣,她突然死去了,面朝墻壁,仿佛再也不愿瞧一眼她一向厭惡的世界。她最后沒來得及見兒子一面。我一個人躲起來撕心裂肺地哭,不,不是因為她是我媽媽,而是她對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每一件事都有她的痕跡。不止對我。整個家只有在她的影響下才得以維系,爸爸一夜之間垮了。從此他什么事都沒有主見,只會喃喃自語道:“要是你媽媽在就好了。她在肯定會告訴我怎么做的?!倍詈蠼o我下的命令我怎么也無法忘記,那就是跟易常孔結婚。這是她給我的最后一個任務,也是最終擺脫她的惟一方法。
4
馬路上突然響起了大卡車的轟隆聲,一輛裝滿垃圾的綠皮卡車顫悠悠地從街頭駛進,揚起一層灰蒙蒙的塵土,臟水沿著卡車邊緣淅淅瀝瀝往外滲,灑滿了街道。林理想聽不清白菲憶說什么,只見她的兩片嘴唇緩慢地翕動,表情凝重而呆板。不過偶爾,她的眼睛也會放出仇恨的、刻薄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留下臟兮兮垃圾的卡車終于碾過去了,林理想又能聽見她的聲音。
……弟弟回來的那幾天??墒菙[足了架子。他沒哭,不過臉色難看,扭曲得可怕。仿佛天底下最傷心的就數他了。他這個樣子自然沒人敢招惹他,親戚們在他面前只字不提媽媽的痛苦,而他連一個親戚也不去拜訪!他現在在一家什么公司上班。名字我記不得,看他穿著也不像賺了錢,如今他想回到縣城是不可能了,還好他沒談這事,連我都害怕。臨走時,他說媽媽買的房子他不要,聽到這話我便猜到他不打算回來了。剛好我結婚需要房子,至于他回不回來參加婚禮,就隨他了
餐廳服務員拿著菜單打斷了他們。林理想一看已12點,方才空空如也的餐廳已經坐滿了顧客。白菲憶請他點菜。他推給白菲憶點。
“那你們什么時候舉辦婚禮?”聽說易常孔正趕來一起吃飯。林理想便提及此事。
“不清楚,無所謂。心情好了就結,反正是個任務?!卑追茟涊p描淡寫般說,又嗑起了瓜子,“他既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壞,湊合著過吧,你看,他來了?!?br/> 白菲憶手一指,只見一個腰板挺得過直的中年男人朝餐桌走來,傲氣十足,他腦袋方圓,頭發過早地脫落了。臉呈醬紫色,布滿了深黑的斑點。走路時身體擺幅很大。一看就是機關干部的派頭。林理想站起來和他握手,易??籽讣驳厣焓只貞?,機械地抖了抖之后迅疾地抽出。仿佛兩個碰撞又分開的鐵球。他們坐下時白菲憶沒有給他們介紹,易??妆恐氐纳眢w壓得椅子吱吱作響,他一坐下就啪啪兩下拍打未婚妻的肩膀。說:
“給我點紅燒豬蹄了嗎?,,
“點了,”白菲憶繼續嗑瓜子?!皼]點牛肉,怕不干凈?!?br/> “我瞧瞧去,”易??装褎偝料碌纳眢w艱難地支撐起,搖搖晃晃朝廚房沖去。林理想看著熱鬧的餐館。心里覺得突兀??湛盏?,不知該把眼神停留在何處,他裝作饒有趣味地盯著另一桌顧客看,其實腦子一片空白。不一會兒易常孔笨重的身體又出現了。他滿臉紅光,歡樂地朝椅子撲去,照常啪啪兩下拍打未婚妻的后背,說:“我叫他們洗干凈煮熟,沒問題!”
他們這才聊起了家常,林理想裝作興奮。對他們所談流露出極大的興趣。易??缀孟裨绺J識似的,盡和白菲憶互訴單位里的最新秘密,以為他們的客人也能心領神會。林理想只得附和著笑,最讓他心驚肉跳的是易??着拇虬追茟浖绨蛟斐傻捻懧暎欠至拷^對不輕。他記得白菲憶也算是一個小家碧玉的姑娘,對男人動手動腳是極為警惕的,正因為此,他甚至都不敢拉她的手,而如今,她竟然對這些無動于衷。林理想就這樣一會兒笑著,一會兒被啪啪的響聲弄得心驚肉跳,他們突然聊到了她弟弟,
“你知道嗎?”易常孔聲音洪亮,“你弟弟在大廳把辭職信交到行長手上時,行長整個人驚呆了,主動辭職這事可不常有,在我舅舅銀行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他們行長像個傻子似的愣在那里,你那傻子弟弟說:‘我辭職了,不關我媽媽的事?!?。隨后他們全行都在說那句話,‘不關我媽媽的事?!髞砦覀兎ㄔ阂擦餍姓f這句話。”易常孔一邊說一邊拍未婚妻的肩膀。
白菲憶附和著笑了兩聲,他們馬上聊到了其他話題。舟車勞頓的林理想吃得并不多。而白菲憶簡直不怎么動筷子,吃得香噴噴的易??撞煌5嘏乃绨虼叽偎?,這時白菲憶不耐煩起來。
“有什么可吃的,都是你一個人愛吃的?!彼f。
“那是你傻嘛,哈哈。”易常孔嚼著大塊牛肉,“都不知道給自己點愛吃的,不是傻是什么!”他伸手去拍她的肩膀,被她第一次擋住了。
林理想委婉地建議再點兩個蔬菜,他記得白菲憶喜歡吃空心菜。這一提議遭到了易??椎姆駴Q。他說先吃完再點。此時林理想完全沒有胃口,白菲憶轉頭對他莞爾一笑,勸他多吃,他便只好默默地吃著,但味同嚼蠟。隨后他們又聊開了,剛才的不愉快仿佛一掃而光,不久他們又聊到了她的媽媽。
“老婆子去見鐘世孟的情景終于被我打聽到了,”易??椎靡庋笱蟮卣f,“據說,哈哈,據說,那個語文老師竟然哭了,隔壁可是聚集了好多雙耳朵啊,這個多愁善感的小伙子。哎。可憐的小伙子,他對你也算是一往情深啊……”
“閉嘴,你別說了。”白菲憶的臉色很難看。
“好吧好吧,我不說了,哈,”易常孔朝林理想眨了眨眼睛,“哈,我說個別的,我還打聽到了你媽媽去見女收銀員的消息,就是你弟弟的女朋友,這是同一個人告訴我的,哈,這一次可是女收銀員把你媽媽弄哭了,嘖嘖,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她……”
“閉嘴!你給我滾開?!卑追茟浐鸬?。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易常孔對他的客人笑了笑,隨后惡洶洶地對未婚妻說:“這些事情我想想就惡心,也就是你們家做得出來?!?br/> 白菲憶尖叫了一聲,餐館的顧客都朝他們看,隨后又機械地轉過頭去。
“神經病!”易常孔壓低了聲音說,“你是醫生?我看你是神經病人?!?br/>
白菲憶又尖叫了一聲,這次朝他們投來更多的眼光。
“好了好了,你贏了,我走?!币壮?讓λ目腿苏f:“你多勸勸她,她近來神經有問題,她們這一家你誰都惹不起,一個都惹不起!”他邊說邊搖晃著身體離開了餐館,末了也不忘給嘴里扔一塊牛肉。
白菲憶趴在桌子上抽泣,聲音很小。好一會兒,她的身體不顫抖了,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頰,啜泣著說:“你都看見了,全看見了,他實在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滿腦子都是自我膨脹的念頭,他說過更狠毒的話你還沒聽見呢。如果這樣的男人還不是最壞的,那這個世界早晚要毀滅,要完蛋?!?br/> “生活終是一場夢,理想終是一場空?!彼辉俪槠坝袝r我想。要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情況會不會好一些呢?你說會嗎?”
“也許會,誰知道?!绷掷硐氩桓抑币曀难劬Γ蚜硪痪洹耙苍S不會”咽進了肚子。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畹浆F在,才發覺原來大家都是一樣,都在同一面鏡子前化妝、自欺欺人。我總以為還可以選,只是現在,就算人人看不起我,我也只會隨波逐流了。還記得以前的時光嗎,年少無知的我們,喜歡借一些詩歌來裝點門面,我們都喜歡念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绷掷硐胝f,他從來沒像現在這般害怕一首詩。
“如今我自是墮落成泥了,可我還是會念一念這首詩。給自己一些無用的力量。你說我弟弟能過得好嗎?我嫉妒他,羨慕他,又責怪他,恨他。我的生活已經支離破碎了,我害怕,害怕別人過得比我好。我很感激你來看我,至少我們還有美好的時光,對嗎?”她殷切地望著他。
“是的,我們有美好的時光?!绷掷硐氲男睦镌诘窝?。
離開三城的火車開動了。林理想一眼也不想看著窗外,他后悔自己的這次中途下車?,F在他疲憊不堪,決定以后再也不來三城,當火車行駛在夜幕的昏光下,他念起了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氣餒。悲傷的日子需要鎮靜……
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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