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二字,對于人類實在有一種心理上的悖論意義。
人們時刻追求客觀對自己的真實,總害怕得到其反面——虛假;可人自己吶?卻又常常以虛假或準虛假來待人行事——小則客套謙虛,大到社會謀略。這或許是一種無奈一種生活現實需要。甚至有人變相贊美這虛假。同時,人們還總認為只有自己親耳聽到的或親眼看到的事是最真實的,可往往有很多事,即便你耳聞了目睹了也未必就那么真實;因為社會的復雜人是難以想像的,就如同看魔術表演——天底下造假高手實在太多,障眼法超能。而這種在人類生活中或說在人們意識里有關“真實”的帶悖論性的沖突,極普遍,幾乎誰也掙不脫。能對自己的靈魂負些責任的人,也只能盡量少說些“假話”罷了。
——這,或可稱之為現代人類的宿命吧。
于是,這“真實”二字就首先成了人群中最想講真話的作家和藝術家們關注的乃至他們接受檢驗的“焦點”了。在真實與虛假的概念認識上,研究或說辯證得最突出的作家中,有兩位是值得我們記住的:一曹雪芹,二索爾仁尼琴。曹翁著名的論斷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這話涵蓋極廣,不但說明曹翁把“真”“假”辯證得十分清楚,且點示出他《紅樓夢》的藝術思路,更重要的“她”以此提示讓我們思索中國3000年皇皇道統文化之“真”之“假”。而索翁的“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的名言,把“真實”的意義擢拔到最嚴肅地位;其警教意義已不再是客觀評議了,而是直逼人類靈魂的本質。
社會的真實面目,肯定是人們最關切的;歷史的真實面貌,也是人們比較關注的。于是,很多這方面的書籍及其作者,便被當時乃至后世所珍視。譬如,我華族人在3000年前民族成“形”的春秋戰國時代就講究“史家史筆”的意義了;曾有“董狐直筆”這種良知作為的美談。且當時連最殘暴的當權者對“史家史筆”也往往顧及三分。此外,還有“孔子做春秋/亂臣賊子懼”的說法。修史遂成一種社會專業、文化本色;《左傳》《戰國策》《史記》等遂成華文經典。至于現代國外還有公民對政府的“知情權”的要求等等。
在現代,有良知的作家藝術家也把社會真實和歷史真實作為自己責任之一,諾獎之所以給予《古拉格群島》這部文藝調侃性的著作,看重的自然就是其“真實”的價值。
公元1945年2月,在蘇軍對德的大反攻已經打到德國本土的一個炮火連天的上午,年僅27歲的炮兵連長亞利山大索爾仁尼琴,被叫到旅部。他先交出手槍,又被撕下肩章和帽徽——被捕了。原因是,他跟另一部隊的蘇軍軍官(中學校友)在通信中,稱斯大林為“賊頭”。爾后,他被判8年徒刑,實服刑11年。這便開始了這位偉大作家與“古拉格”之緣。38年后,他寫出一部令整個前蘇大地乃至全世界為之顫栗的140萬字巨著——《古拉格群島》。然而,至今還有人并不知道,其實前蘇乃至俄羅斯領土海域根本沒有一個叫“古拉格”的群島,那不過是一長串俄文詞語的縮寫,譯意是“勞動教養管理處”。而這種“特別勞改營”,從1923年(前蘇革命不久)開始就創立,到斯大林逝世的前夜“群島”已達170所,像一張網、一顆顆釘子樣遍撒前蘇大地。而這一機關的組織“功能”,就是不斷摧殘那些類似索爾仁尼琴樣的“罪人”的心身,直至他們死去。
我是上世紀90年代一口氣讀完這部書的。過后,我曾幾夜睡不著覺——那與我們慣知的那些書籍、電影、歌曲描述的前蘇盛況,何其迥異?生活與歷史竟詭譎得令人瞠目。我記憶最深的是,書中提到——有一位叫“M”(作者顯然不愿透露其真實姓名)的高傲而美麗的女中尉(部隊的特級射手),剛入“島”時還是一派的傲然氣度;可后來,她在強度勞動和饑餓的壓迫下不得不屈服一個“又老又臟又肥膩的”的、一心要打她壞主意的倉庫保管員的淫威,以求茍活下去……還有,“古拉格”的“娃娃犯人”們——一個偷了一衣兜土豆的孩子,被判了8年刑;“薩沙”因為偷了集體農莊十條黃瓜,被判5年刑;一個庫斯坦奈省14歲的叫“莉達”的小姑娘,因連泥帶土地收集起從卡車掉下來的谷物,被判3年刑……當然,那“古拉格”令人發指之事絕不止這些。我們從《古拉格群島》這部書的翔實記載中可以看到前蘇并不像以往我們知道的那么光明堂皇,而是充滿罪惡與不平。這讓我們不禁要問,我們以往的認知為什么竟然那么的虛假?
這自然讓我想起,法國那位有“浪漫主義獅子”之稱的德拉克洛瓦的名畫《希阿島的屠殺》。那是取材于1822年土耳其人入侵希臘的希阿島,洗劫這個島上居民的真實情景。
畫面上,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土耳其入侵者,腰挎彎刀,驕橫地緊勒著馬韁從畫面右端橫沖了過來,那馬上還綁著掠來的赤裸著身體的年輕婦女。畫面的右前方,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夫人裸露著上體躺在地上,她的幼子趴在她身上正尋找活命的母乳;一個絕望的老婦人坐在她身邊,好像正在叩問蒼天——正義何在?一對男女緊抱在一起,顯然不愿面對這悲慘的一幕。畫面的左側,是幾個神情疲憊的人們依偎在一起,一個瀕臨死亡的年輕母親正與淚流滿面的孩子訣別,也有的夫妻斜靠在一起,有孩子求助無奈的父親而失聲慟哭……畫面的背景是一片貧瘠的荒原,遠處還能看見逃難的人群和躺在地上的尸體……整個畫面,呼天搶地,凄慘無比;遠天倒是一片金黃色的,但那顯然是黑夜降臨前的一瞬而已;觀畫的人們該想到,當黑暗到來之后,這里豈不更是人間地獄了嘛。
德拉克洛瓦是位極富正義感和人道主義的畫家,他用激情的畫筆和浪漫主義表現手法,揭露了入侵者的殘酷暴行,聲援了希臘人民的正義的戰爭,也為人世間留下一個經常被戰爭販子或統治者掩蓋的隱瞞著的真實的罪惡的一瞬,為人類正義力量再一次敲響警世鐘。
應該說,文學家和藝術家的良知是相通的,就在這次正義與邪惡的搏斗中——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就直接參與了支持希臘人民的正義之戰,并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是的,真正能為人類“真實的生存狀態”而獻身的,是那些有良知有良心的文學藝術家們。
本欄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