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如山木然地坐在那專門用來修整電纜電線什么的水泥石墩上。往前一步,就是滔滔不絕的飛云江了,在此以前的許多時候,他就靜靜地徜徉在江邊,聽喧嘩的江水聲不絕如縷地在他耳邊縈回。他想,沒有比選擇跳江更干脆利落的方式了,跳下去的時候是一種壯觀,隨后他會和江水同在。他知道水流很急,水會把他帶到很遠的地方,而這又是他所希望的。他之所以不選擇別的途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你想想,有誰能在死后還能自由自在地走?
高如山大約是在臨近黃昏的時刻到達這里的,他在飛云江大橋來回躑躅了至少十幾個來回。他的異常舉止引起了一個清掃工的注意,那是一個中年婦女,本來她早就可以離開這里了,因為她已完成了橋面的清掃任務,但她被高如山吸引了,她想這個家伙不會是鬧自殺吧。她磨磨蹭蹭地站在那兒,靜觀著事態的發展。當高如山試探著爬上橋欄桿時,她飛速地跑到橋頭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她用異乎于平時的聲音對110接警員說,快來啊,有人要跳江了!
蹲在水泥墩子上的高如山有充分的時間慢慢梳理著往事,就像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充滿了戲劇成分。可以這么說,高如山非常討厭2009年,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是它造成的。09就是靈柩么!能有好事?以往的年代他有多么的如魚得水,而現在屬于他的東西卻一樣一樣地消失了,他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
如果稍稍往前追溯一下,你便會明白高如山為什么有如此的心態了。春節剛過,免去他國稅局局長的文件就到了,他成了一個普通的國稅干部;五一快要來到的時候,劉海枋正式和他離了婚;十一月,方燕真的像一只燕子那樣飛走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他媽的,怎么倒霉的事全讓我碰上了!高如山恨得咬牙切齒。如果說前兩樣東西被拿走,他至少還能鎮定的話,那么這第三樣東西一失去,他就坐立不安了。
方燕是高如山的情人。高如山從省稅務學校畢業分到這個小城的時候,方燕還沒有出生。高如山發現方燕那年,方燕正好19歲。高如山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坐在辦公室里時,就像有螞蟻在心頭悄悄爬著……方燕大專畢業后,開了一家復印社。高如山那時是單位里的后勤科長,于是他有很多的理由和借口跟方燕在一起,許多枯燥乏味的日子在方燕那兒卻有了聲和色。高如山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時光是很容易流失的。
方燕那邊也是一開始就對高如山有好感的,但他把她弄上床卻是花了他一番工夫。錢不說,還玩了許多的小浪漫。等方燕死心塌地做高如山的情人時,高如山已升任副局長了。方燕要他想辦法幫她進國稅局。弄個臨時工干干也不錯的。高如山刮著她的小巧的鼻子說,你啊,真是有福不享,好端端的錢不賺,去做什么臨時工?你以為能拿多少錢?方燕嘟著嘴不樂意了。高如山說,讓你一年賺個二三十萬怎么樣?方燕不相信,說能掙這么多,她從此就不再提那個要求。高如山笑了,因為他有足夠的關系使方燕的復印店開得紅紅火火。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上班時是一個吆五喝六的局長,下班后,則可以和方燕隨心所欲。晚上回家又能和妻子平安相處。高如山身高體壯,在和方燕纏綿過后,依然能和劉海枋翻天覆地,因此作為市新華書店會計的劉海枋很滿足,動輒就說我們如山怎么樣,我們老高怎么樣,口氣里充滿了恩愛夫妻的炫耀味。
在如何對待妻子和情人的關系上,高如山一直認為自己堪稱高手。有多少人在這個問題上焦頭爛額,而他卻是游刃有余。他把這歸結為自己有一個好腦袋,另加一副強壯的身坯,確鑿做到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想想,劉海枋是什么年齡?她四十不到。而方燕又是什么年齡?二十多一點點。都是如火如荼的時候啊!
自從踏進國稅局的第一天起,高如山就夾著尾巴做人。他深刻地知道,他一個從窮鄉僻壤里跑出來的鄉下孩子,不這樣,是無法在這社會上立腳的。他給自己硬性規定:別人不愿干的事,他干;別人不屑干的事,他干;領導吩咐的,克服一切困難干。他的行動永遠多于言語。在初始的很長時間里,單位里從上到下都認為他膽小怕事,像一段榆木一樣笨重,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當然,這些人中絕對不包括局長謝田。謝田是個南下老干部,做事雷厲風行。沒有大事的時候,愛搞大掃除,他身體力行,不顧年老體胖,照樣爬高擦玻璃窗。他默默地注視著高如山,他從高如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在高如山進單位后的第三年,他被提拔為中層干部,擔任了預決算科的副科長,一年以后,他又被調到了后勤科擔任了科長。全局上下都有些納悶,但納悶歸納悶,高如山受到重用了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高如山當上了許多人垂涎的后勤科科長,依然謙虛,依然行動多于言語。好些人放出眼光來想從他的舉止里找出一些破綻來,比如說拿回扣啊吃邊食啊等等,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因為他總是循規蹈矩,好像他不是一個科長,僅僅是一個辦事員而已。大家頓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讓這種木訥之人坐這種位置,是不是一種資源浪費。
高如山在這位置上一坐就是8年。一個抗戰都勝利了。可以說在8年里,他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干部, 但在第9年時,他認識了方燕。那時的方燕人比黃花瘦,眉宇間是說不盡的哀傷。她仿佛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充滿了仇恨,這一切源自于她不幸的家庭,父母親離異,父親撇下她和她母親遠走高飛。那年她才6歲。是母親含辛茹苦把她撫養成人。因為沒什么門路,大專畢業后,她遍尋工作不著,無奈之下,才借錢開了這個復印社。
那天,高如山單位里的復印機壞了,有一份材料需 要復印,這材料是女兒學習用的。那時天色已晚,他騎著電瓶車滿街找復印店。結果在西小街的一個幽靜處,他看見了方燕的燕燕復印社。方燕正準備收拾好機器回家,看見有客戶來, 自然而然又開了機器。方燕在復印時,高如山在邊上一張一張整理,需要復印的東西很多。方燕讓高如山坐會兒,高如山說,不礙事不礙事,幫你做點,速度就可以快一些。方燕難得地一笑。來的客戶很少有這樣的,他們是上帝,從來不會來幫方燕一把,他們寧可坐著與她聊天,看她把活兒一點一點做好。方燕在替高如山開發票時,才知道他是國稅局的。她有些羨慕地說,像你們這種好單位,那是燒高香求來的,嗨,不像我,吃了上頓沒下頓。高如山笑笑,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方燕請他有便多介紹一些客戶。高如山不置可否,說看著辦吧。
沒幾天,高如山就把一宗比較大的業務帶給了方燕。方燕原來壓根兒沒指望高如山會真的幫她的忙,說大話的人多如牛毛,她從不拿別人的話當真。想不到高如山卻是個例外。于是她心里就有一些感激游曳出來。她想給高如山一點謝意,高如山卻拒絕了,說不就是這么一點小生意嘛!何足掛齒。方燕那時候還以為高如山說的是客氣話,待后來她知道了高如山所處的位置后,她才清楚,他一點都沒說虛話,這樣的事對他來講,實在是小事一樁。
在隨后的日子里,高如山隔三岔五地去方燕那里坐一坐,為她帶去一些業務。他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人。方燕的臉上重新綻放了笑容。她開始覺得生活著原來還可以這樣美好,先前她一直以為世界是黑暗的,她的人生也是黯淡的。而現在身邊卻有了這樣一個能叫她笑口常開的人,她沒有理由怨天尤人。
有一天,高如山情緒很好,就和她開玩笑說,燕燕呀,我們總不能就老是拉拉手,接接吻吧。方燕緋紅了臉,說你又不會娶我,我憑什么要讓你得寸進尺?高如山一把將方燕擁在了胸前,做情人不是挺好么?
方燕想了想說,你拿一樣能讓我動心的東西,我就答應你!高如山后來就買了一只鉆石戒指送給她。方燕 的軟軟的手指戳在了高如山的腦門上,你呀,真像我肚子里的一條蛔蟲,我在想什么,你全知道。高如山憨厚地笑笑,說,有一次,我看見你對一個顧客戴在手上的戒指贊不絕口,所以也買了一個差不多的。方燕不敢相信地盯著高如山看了一會兒,她的臉突然緋紅緋紅,她像一只輕巧的燕子撲到了高如山的懷里……高如山心里充滿了蜜意,老實說,對付方燕這樣的女孩子,他易如反掌。
丁中是在飯桌上被人叫走的,已有8個月身孕的妻子小唐不大樂意地說:你呀,我看你還是轉業走好了,老是這樣下去,那怎么得了,要是我生的那天你不在我身邊,叫我怎么辦?丁中安慰她說,吃我們這碗飯,就是這樣!
丁中沒有和小唐說是去救人,因此小唐以為丁中是去救火。丁中拿了一個饅頭,匆匆地往外走。剛才黃大隊長打電話給他,說是公安局110報警服務臺要求消防大隊出動,前去協助救援一個準備在飛云江大橋上自殺的人。丁中當時還嘟噥了一聲,他們自己不能救么?黃大不耐煩地說,廢話,他們能救,會找我們?黃大說他還在路上,讓丁中去處理此事。
丁中和值班人員聯系了一下。值班人員輕描淡寫地說,丁參謀,不就是救個人么?我去看看算了。丁中想了一下,最后說,我還是去一下吧,你趕緊叫人把車開過來!
丁中趕到飛云江大橋的時候,夜已經徹底黑了,橋上的燈昏黃著,影影綽綽可以看到那個蹲在橋墩上的人。靠橋右側的那一邊江邊則聚滿了觀望的人,他們指手劃腳,仿佛一群等待看戲的觀眾,在戲幕拉開前,總有那么一點小小的激動。橋的兩端由警察把守著,只允許車輛經過,而不許人和車在橋上滯留。丁中問110的幾位警察,把事情的大概了解了一下。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媽的,什么方式不好死,偏偏還要到這種地方來丟人現眼。你自殺就自殺唄,還要讓一批人看著你,你作什么秀?
再看那個坐在橋墩上一動不動的家伙,他的無名之火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你有本事就跳呀!為什么不跳下去?跳下去省得老子再來救你了。其實救這種人又有何用,我把他救下來,我轉個身,他又這樣了。這個世界真是反了,怎么老是有這樣的人出現?丁中很煩。他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又溜回到妻子小唐身上。不到2個月,孩子就要落地了。會是怎樣的呢?他想象不出來。他只能將一個頭像疊到另一個頭像上。
有看熱鬧的人惡作劇似的往江中丟了一塊石頭,發出了“嗵”的一聲巨響,弄得圍觀的人一陣喧嘩。丁中知道自己走神了,他搖搖頭,努力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到救人上來。他從橋的這頭跑到橋的那頭,然后瞄了瞄那個自殺者所坐的位置。他從救火車上取出用來攀爬的行頭,有戰士說,丁參謀,還是我上吧。丁中將他撥至一邊,別爭了,誰上不是上?你們在上面接應我。他將繩扣一一系好。然后走到了橋的左側。那里有一個變電箱子,沒有人會看到他。他打算從那邊過去,沿著那根粗大的電纜線,慢慢地從橋面下鉆過,然后接近他,再從背后抓住他,然后用身上巨大的鐵夾夾住他,并把他抱住,使他動彈不得。這樣,另外的救援人員便可從正面接近他了。他叮囑那幾個警察,如果發生自殺者發現他的意圖,并有過激行為時,一定要想辦法穩住他。
別人一直以為是謝田看中了高如山,這小子才飛黃騰達起來的,其實不然,只有高如山本人、謝田兩個人,不,應該還有一個人,充其量就三個人吧,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高如山腦子中經常閃回的是這樣兩句話,一句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另一句是時來運轉鐵變金。在高如山的心目中,謝田一直是個讓人尊敬的好領導,他做事干脆利落,卻沉默寡言,他有更多的時間,總是用行動來說明什么。他從來沒有想過能和謝局長掛上鉤,這中間的距離太遠了,他 都懷疑他除了他的名字以外還會知道些什么。
某一個黃昏,高如山總是和黃昏有緣。那時候下班鈴已經響過好長時間了,偌大的一幢大樓里靜得可以聽到鳥兒的呼吸。夕陽的余暉徐徐地涂在高如山辦公室的窗上,有一種驚人的美麗。他都看得有點呆了。他停下手中的筆,貪婪地看著。科長吩咐他寫一份材料,是科長的學習體會。白天他要忙開會,只能利用業余時間。他對寫材料不內行,他想還是從報紙上摘抄一點,反正學習的內容就是報紙上說的。于是在看完美麗的夕陽以后,他去了七樓的閱覽室。
平時他很喜歡去那里,但僅限于上班時間,因為在 那里看看報翻翻書,可以幫他度過許多好時光。他很知 趣,不在辦公室隨隨便便和別人聊天。他乘電梯上七樓,徑直往閱覽室走,幾乎想也沒想就開了門。高如山推門進去時,聽到里面發出了一聲尖叫,與此同時,高如山看到謝田局長正趴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女的高如山認識, 是宣傳部的一個什么科長。那時候的空氣有些沉悶,雙方就像狹路相逢的仇敵。
高如山只遲疑了幾秒鐘,很快就將臉掉開了,他直接地走到報架前,拿了一份《人民日報》,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爾后,把門悄悄地拉上——
第二天一早,高如山剛上班,謝田就把他叫到了他 的辦公室,詳細地詢問了他的一切,這其中包括家庭、生活。謝田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干,小伙子,我是不 會虧待你的,但如果你說三道四,小心我會叫你滾蛋的!高如山莞爾一笑,就像女孩子那樣,他朝謝田鞠了一躬,說,謝謝局長。
高如山的守口如瓶為他帶來了機遇,謝田不久就給了他豐厚的回報。高如山不會將歡樂寫在臉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將許多驚心動魄的東西都藏在心里。他暗暗佩服謝田,謝田都快退休了,還能在床上翻云覆雨。 謝田另一個本事也叫高如山五體投地,他不只一次地想,謝田的兩面派做得有多好啊,誰都不會想到他們一直引以為豪的公正局長居然把情人帶到閱覽室的長條桌上交歡,真正使閱覽室物盡其用了。
等高如山自己坐上局長寶座時,有時候開會,他會 碰到宣傳部的那個科長,科長姓劉,劉科長依然美麗,
看到高如山,一點也不害羞,照樣談笑風生。高如山很感慨,覺得這個社會變化最大的要算人的臉,人的臉現在就像一張糞紙一樣不值錢了,想讓它擦什么東西就可以擦什么。
謝田光榮離休回了山東老家,高如山物色了一個保姆給他送了過去,老頭打電話來,說保姆不錯,能力很強。高如山笑笑,能力當然強。能力都是建筑在經濟基礎之上的。保姆的工資由國稅局發,名頭是單位的保潔員。
高如山當上局長后,馬上就發現,國稅局凡是帶個長的人,不約而同地都學會了新的生活方式,絕大多數人喜歡高調,唱歌、跳舞、洗桑拿、按摩、喝花酒……把這些當作身份的象征,可高如山不這樣,高如山做什 么事都不張揚。什么事都保持低調。背后老有人罵他是 榆木腦袋不開竅,都是謝田這個老革命給害的。高如山聽到了也不動氣,反而說,我是鄉下出來的,聞慣了榆木味。再說,我是謝田局長培養起來的,我當然要繼承他的傳統。這話有人幫他把它傳到了謝田的耳朵里,謝田聽了很受用,說如山這小子是個實在人,一點不花言巧語,說明我沒看走眼,我為組織做了一件大好事。
高如山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不經常在公眾場合露面,不隨便發表言論。這兩條,為他奠定了局長的基礎,組織部門考察時,問到高局長的清正廉潔情況時,群眾基本上沒有什么意見,只是說高局長能力差點,組織部門很滿意,說一個干部能力有高低,但只要是清正為民的,就是一個稱職干部。因此高如山在國稅局,可以有很多人不把他當回事,但他的局長位置卻是坐得穩穩當當的。
丁中慢慢開始了他的營救工作,他小心翼翼地下去。但這時候,丁中聽到對岸發出了一陣驚叫聲。他停止了行動,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通過對講機,110的警察告訴他,那個自殺者現在已經站起來了,由蹲改為站,他就在那水泥墩子上猶豫,好像隨時隨地都要跳下去。
丁中說,快點用個喇叭叫一叫,分散他的注意力。警察說知道了,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只喇叭,對著高如山喊,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你要多為家人想想,你有妻子,有兒女,你走了,他們怎么辦?生命誠可貴,一失不可重來……
高如山苦笑笑,這種道理誰不知道?可活著有什么意思?老婆劉海枋離婚了,這個一直沉浸在婚姻和家庭甜蜜中的女人,被突如其來的打擊給弄糊涂了,當有一天有人告訴她,高如山因為在外包養情人而被撤職了。她還以為人家是開玩笑,說我們家老高哪有這么好的福氣?但事實就是事實。尤其劉海枋聽說高如山和那個叫方燕的女人還有一個兒子時,她肺都要氣炸了。她尋死覓活。
高如山的態度卻好得出奇,他把一切都包攬到自己身上。劉海枋要他說清楚和方燕的前因后果,高如山閃爍其詞,拒而不答。就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交手了一陣,劉海枋率先敗下陣來。她沒有興趣也沒有耐心再聽高如山胡說八道,堅決地和他離了婚。劉海枋是一個知識女性,她不想讓人戳著脊梁罵。
高如山心里也有一絲慚愧和歉疚,但他卻巴望劉海枋離開。說老實話,他和劉海枋一直相處得挺好,兩人也是自由戀愛,有一定的感情基礎,他覺得多個方燕沒有什么不好,他照樣可以將日子打發得井井有條,甚至比以往的日子更有滋味,其他不用說,單是劉海枋假如來例假,本來由她承擔的工作可以由方燕來做。在性事這個問題上,高如山歷來是不怕多的。另外一個原因,他確實也不希望劉海枋知道得更多。他有難言之隱。
和方燕好上后,一直有種擔心,深怕時間長了,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特別是在他升任局長后,不再有機會經常出入方燕的燕燕復印社,于是他就把方燕送到了她的老家,那里離他們所在的小城大約有30公里。替她在那里開了店,買了房。有了兒子豆豆之后,他就請方燕的母親幫助照看。他一個星期去一次。他到那里從來不用單位的車,總是打的過去。
警察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響著,高如山充耳不聞。他想人真的不能貪,隨便你貪什么,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的。但如果不是這樣,他又會怎么樣呢?他說不上來,也許還是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公務員,也許比現在更壞。人能走到哪一步,這是誰也無法預料的。他無法從方燕身邊走開,這意味著他遲早有一天會翻船的。
高如山情緒激動地大聲地說,你們都給我走開!不走開,我就跳下去!
警察著急地喊道,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高如山輕蔑地笑了,就靠這些鳥事兒也不會做的警察?他不想讓上面的那個警察啰嗦,于是他懶洋洋地說,你們快點走開,把喇叭關了。我不想看到你們。我想自殺是我的事,你們瞎起勁干什么?我看到你們有人想救我了,但沒用,你們一下來,我馬上跳下去!
警察悄悄把這情況通報給了丁中。丁中停止了動作。他想還是等一等吧。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霧,圍觀的人少了一些,橋上的燈像是打起了瞌睡,一個個都是沒精打采的。丁中再一次下去了,他想霧可能會幫他的忙,那個家伙一定放松了警惕。他瞧了瞧表,已是晚上9點鐘了。那個橋墩上的人倒是乖乖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如山想要是跳下去了,豆豆會怎么樣呢?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他的姓氏也馬上會變掉,這就是說他高如山遺留給他的東西都會消失殆盡。方燕呢?自然也會徹底忘記他。他算什么呢?一個曾經擁有過她的男人,這有什么稀奇的?男人是死不光的。他的心里涌過無限的苦澀。他對她是相當不錯的,可最終她還是無法跟在他身邊,她什么話也沒留下就走了,連豆豆都沒帶。高如山原先以為他能得到豆豆的,可方燕的母親說,豆豆是我的外孫,我會帶他的!
作繭自縛,高如山在被免去職務的那天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我算什么呢?和一些人比起來,他的金屋藏嬌還僅僅是小巫見大巫。別人都高枕無憂的,惟有他卻四面楚歌。媽的,這世界就是這樣,陰陽顛倒,黑白混淆。
想到劉海枋,他的眼里擠出了一滴淚,劉海枋是無辜的,她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一向老老實實的高如山怎么會做出這種勾當來?置她們母女于一邊,又包二奶又生孩子!他把她們當什么?當白癡啊。他曾經有過祈 求劉海枋原諒的念頭,但自尊使他放棄了這個打算。有什么意思呢?還是讓她留下一點以往的好印象吧。女兒高盈會怎么樣呢?這個快念完大學的漂亮女孩,心里一定涌動著對他的仇恨。可這種事能怨誰呢?還有自己遠在老家的父母姐弟呢?他想得頭痛欲裂,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時霧越來越濃,望下看,江面上一派朦朧,就像一幅水墨畫似的。閉著眼睛往前幾步,他就會消失在這 幅水墨畫中了。難道就這樣去了嗎?他依然舉棋不定。自己還留戀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甚至打算摸一個一元幣出來,拋一下,看看是哪一面,如果是正面,往前就是了,但如果是反面呢?退回去?在免職后,他曾回過老家,大家(包括他的父母姐妹)都以為他依然當著局長,因此對他恭敬有加。紛紛請他喝酒。在酒席上,他紅著眼說他不再是局長了,大家都沉默了。好長段時間大家才說,如山,你不要和我們開玩笑了,你怎么會不當局長?我們還巴望著你當廳長哩!高如山的心有點冷,想到處都這樣,沒有誰能免俗,權力就他媽的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這時,有一束燈光向他照來,高如山細瞇著眼,感覺到那是一臺攝像機。媽的,他勃然大怒,把老子高如山當猴耍啊,老子再不行,也曾經是堂堂的局長!拍我什么?把我自殺的鏡頭錄下來,當作反面教材?去他媽的。高如山突然升起了一股從沒有過的惱怒。這無名之 火迫使他很快就作出了決定。我憑什么要給別人作典型?還輪不到我高如山給別人作典型。我這樣死,是不是太轟轟烈烈了?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人們都好端端活著,我為什么要死?他為自己作出自殺的舉止感到不可思議。做惡魔也罷,做混子也罷,做英雄也罷,反正都是到這世上來走一遭,其實又有什么區別呢?好死不如賴活。他的思維像小蝌蚪一樣活泛。他為自己想出這么多的東西來而感到吃驚。
現在的他忽然有了一種頓悟。他惡作劇地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把它套在水泥墩子上,人卻迅速地往上爬。他選擇的這個水泥墩子上面有幾個人為的蹬痕,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做的?因此他往上爬時,并不顯得十分困難。一輛集裝箱車轟隆著從橋上開過。接著又是一輛集裝箱車,緊接著是一輛出租車,他揮了揮手,車門開了,他一矮身坐了進去……
丁中的爬行速度很快,他用了不到40分鐘,在快接近那個水泥墩子時,他有些激動。他想自己突然從背后摟住他,他一定會措手不及。只要抱住他,然后用鐵夾夾住他,自己就算大功告成了。嗨,救這種家伙下來干什么呢?他又情不自禁想到了這個問題。
霧氣一團接一團從他的身邊飄過去,他憑借兩岸的燈火向水泥墩子爬去。濃霧里他看見了那個人的輪廓。他迅速地撲了上去,用力箍住了他。但他猛地一驚,經驗告訴他手中抓住的并不是人。他壓根兒沒有想到那不是人,只不過是一件裹在水泥墩子上的衣服。
他像是受了愚弄似的渾身發抖。那家伙哪里去了?難道他早就掉下去了?這似乎不大可能。跳下去或者掉下去至少會發出一些聲音來,不可能鴉雀無聲,他又不是一片樹葉,更何況有那么多人看著。他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照他的估計,他應該不會走遠。丁中開始一點一點地搜索。
霧越來越濃,到后來幾乎幾米遠就模糊一片,丁中在黑暗中前進著,他想自殺者不可能到別處去,他只能躲在這幾個橋墩上。因為只要他一上去,警察們馬上就可以發現他。當丁中走到第三個橋墩的時候,他的手突然一麻,他大叫一聲,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手松開了,接著身子往后倒,背上的那副攀爬行頭牽住了他,他于是很像一個自殺者懸掛在那里……
有8個月身孕的小唐是在半夜被公安局110警車送到醫院的,來接她的人只對她說,她丈夫丁中受了一點傷。
小唐的心提到了喉嚨口。等到她趕到醫院時,她發現公安局局長、政委,還有消防大隊的黃大隊長他們都向她走過來,臉色嚴峻,她預感到了什么。她哇的一聲哭出來,說,快讓我看看丁中,丁中怎么啦?一班人默默地看著她,然后帶她到一間病房。小唐只看了丁中一眼,就昏倒在床前。
她醒來后,翻來覆去地就說這樣一句話:丁中說他是去救火的,丁中說他是去救火的。
高如山當然不可能知道以后發生的這一切,他乘出租車回了三十公里外的家后,吃了兩大碗康師傅方便面,本來還想燒一壺水泡茶喝的,但燒著燒著,便沒了興趣,他馬上拔了電源插頭,然后倒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哈欠一個接一個涌上來,一會兒,什么方燕,什么方燕的母親,什么豆豆,什么劉海枋……一切的一切,通通都給丟到一邊去了。他呼呼大睡,一夜無夢,竟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這是他前一陣日子從來沒有過的事。
磨磨蹭蹭到早上8點,高如山才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局長不做了,他的辦公室挪到了綜合處,是四個人一間的那種。局里沒有給他具體的工作,只是說協助處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點點頭,淺淺地笑笑。他的人緣不錯,沒有人和他橫眉冷對。但他還是感覺不舒服,辦公室里的嘈雜讓他心煩意亂,他在那里只呆了不到一刻鐘,便拿了茶杯,和對面的老趙說了聲,我在7樓。然后去了閱覽室,那里有好多的報紙和雜志可供他打發時間。他見傳達室的老徐正在分發報紙,于是自告奮勇替他往報夾上夾報紙。
老徐一迭聲說,高局長,這使不得,使不得。
高如山說,讓我來吧。
老徐看了看他,沒有說什么,但卻順從地把閱覽室里的那些報紙雜志給了他。
高如山將那些東西全都整理完畢以后,他呷了幾口茶,然后點起一支煙,認認真真地看起報紙來,看了日報,看早報。翻到第二版,在綜合新聞版上,他看到有 個標題很醒目《自殺者不見了,救援者犧牲了》,他仔細地看了一遍,看的時候,眼皮有些跳,他想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分明說的是他呀。他從文章中知道那個叫丁中的是消防大隊的,家中有即將分娩的妻子。他在救援過程中,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的電線。
他看完后,沉默了一會兒,但后來他就將這張報紙合攏了,緊接著看另外一張。那時候閱覽室里很靜,地處7樓,推開窗,可以看得很遠,劉海枋所在的新華書店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高盈的學校也在不遠處,街上的人匆忙地走動著,這年月人人都很忙,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沒有誰會知道高如山此時在想些什么,我們只是聽到他一張接一張地翻著報紙,那輕輕的翻動聲,讓人感到生活是那么安寧,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