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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鞋子(中篇小說)

2011-12-29 00:00:00愚石
當代小說 2011年4期


  “謀殺尖叫
  這個世界開始流行怪異
  童聲混合著重金屬的味道
  七十年代時尚過的自行車
  在一個黑夜
  裝上了小鳥狀的汽車喇叭
  車燈的模樣嚇壞了彎曲的街道
  推車人
  被誰追掉了鞋子”
  如今的詩歌真的很怪異,朱錦儒心里想,或者是自己真的落伍了?作為市級晚報類報紙的文學版編輯,朱錦儒認為自己是十分稱職的。省師范大學中文系高材生,學過各種主義和流派,也通曉近三十年來文學界的各種時尚,說不上是慧眼獨具的文學伯樂,但優秀編輯這個稱謂還是比較貼切的。也正因為如此,在朱錦儒主編的文學副刊上,時不時地出現全國知名的文學大家的作品,對朱錦儒來說,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惟獨對現在的詩歌,朱錦儒越來越看不懂。社會上的好多人都說詩歌漸漸偏離了社會主流,完全成了精神病患者的囈語。這話雖有些偏激,卻是一種觀點,多少也有合理的成分。精神病患者,說的還是夢話,連詩作者自己也不見得能弄清楚想表達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思想或者情緒。朱錦儒不想稱這些人為詩人,他們頂多也就是一個詩作者。但恰恰是這些人,經常拿自己是世界上最偉大最有名望的詩人自居,時不時地批評郭沫若、泰戈爾這些大作家,顯示出自己比世界級還世界級的自信。其實說白了,這是不自量力,是心虛的表現,朱錦儒心里清楚得很。
  不過眼前的這首小詩,讓朱錦儒思考了許久。雖是同樣讓人費解,卻多了一些思想,那些毫不相關的物什,其實是有些關聯的,車和人,時尚和流逝,無形與有聲,都鋪陳得恰到好處。更關鍵的是,“被誰追掉了鞋子”,這句點睛之筆,是非常非常有味道的。朱錦儒不自覺地把非常非常有味道幾個字說出口,忽然間就感覺自己有些失態,抬頭環視了一下辦公室,此時早已經是空無一人。陰冷的冬天,天黑得早,班下得比往常也早。本就沒有正點上班的習慣,文學版的幾名報刊編輯便多了些隨意和寬松。更何況,是本就隨意寬松的朱錦儒做他們的主任呢。更重要的是,年底之前,黨報辦的晚報就要分離,改革的動蕩必然引起人心的不安,上不上班,按時與否也開始變得不再重要。
  辦公室里沒有了別人,朱錦儒開始變得有些興奮,他拿著這首題為《夢中的鞋子》的詩,大聲朗讀起來。覺得不夠盡興,便索性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一邊走動,一邊搖頭晃腦地讀。只是這“推車人”,推的應該是什么車呢?自行車、地排車、小推車或者拋了錨的小轎車,并沒有說得很清楚。但詩歌就是這種樣子,正是因為沒有說清,才讓讀者有了更加豐富的想象。
  朱錦儒手中的稿子是一篇自由來稿。在任何一個編輯部,自由來稿已是鳳毛麟角,各種各樣的關系,各種各樣的渠道,稿子從來都是多如牛毛。但朱錦儒一直堅持著自己看自由來稿的習慣,如同好多寫作者一直堅持鋼筆寫作、方格稿紙謄正一樣,朱錦儒以為自己的堅持是一種美德,也是對寫作者最大的尊重。朱錦儒相信金子是淘出來的,好作品也是淘出來的,而不是依靠各種關系。關系稿是另一種形式的腐敗,也是報紙刊物變相行賄的變種,所以朱錦儒對關系稿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心理抵觸。但如今的社會就是這種樣子,抵觸歸抵觸,有些稿子是必須要發的,哪個市長局長,哪個主任校長,有些真的是得罪不起的角色,社長打招呼,主編打招呼,還有同級的主任之類,都是必須照顧的。每每此時,朱錦儒心里是不平衡的,他覺得發一些低檔次的作品,是對自己智力水平和編輯能力的侮辱。于是他便勸自己來些阿Q精神,想象著那些報紙被自己硬生生地貼到寫作者的臉上,不但沒有增光,反多了些花花綠綠的丑陋。
  在這樣的想象中,朱錦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但手中的這篇稿子,真的是一首佳作。他仔細審視著作者的名字,青澀的紫絮,是一個好名字,美麗且富有詩意。朱錦儒相信這世上沒有紫色的輕絮,沒有才顯得空靈,才顯得富有創意。再加上青澀二字,就更多了一些味道,淡淡的苦,淡淡的傷,淡淡的在與不在,如同貫穿時空的美麗,文字也是一種淡淡的流淌,流淌到一種可有可無。想至此處,朱錦儒竟有了見見這位作者的念頭。以前他很少有這種沖動,即使是文學被當作潮流和時尚的年代,人人都拿著作家、詩人、編輯當寶貝,朱錦儒也很少見作者。他曾經為此笑話過副刊編輯部的幾位年輕編輯,見了女人就興奮,一看是女作者就要見面,還堂而皇之地說改稿。呵呵,年歲越來越大,自己
  怎么竟也和他們成了同流?朱錦儒有些暗暗笑話自己了。
  不過,這位青澀的紫絮,朱錦儒是決計要見見的,不管她是位美少女還是丑婆娘,這樣美麗的文字,沒有不見的理由。
  一行手機號碼,朱錦儒開始爛熟于心。
  
  天冷得讓人直不起身子,蜷縮著也是同樣的寒冷。游春花厚厚的棉手套似乎不起任何作用,揮舞了很長時間的掃帚之后,仍然感覺手指僵硬得如同沾了水的韁繩。上牙與下牙不停地碰撞,透過自己的耳膜,游春花聽著這聲音如敲亂的鼓點,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響起來,響得讓人心驚肉跳的。什么樣的天啊,游春花心里嘀咕著。
  深冬的路面并沒有太多的垃圾,不像秋天隨處可見的落葉,一遍一遍地總是掃不完。游春花最怕的就是秋天,那些在別人看來如詩如畫的秋葉,在游春花看來就像敵人,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冬天的路面落葉少了,偶爾見到一兩片,游春花反倒心疼起來,如同看到一個棄兒,沒著沒落地讓人心疼。
  只是這天仍然黑得厲害。一年四季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要到路面上掃垃圾,只有這深冬的五點半最可怕,黑且冷,孤身一人像掉在枯井里。前幾年丈夫魏忠國身子骨能承受的時候,他還來陪著她,雖然不能幫她做任何事,但只要有他陪著,游春花心里就踏實,就不害怕。但現在不行了,丈夫的身體越來越差,經不起冷,也害怕熱,是人老了,更是多年前的傷,游春花心里清楚著呢。所以她再也不讓他陪著,罪一個人受就行了,為何非得再找一個陪綁的?
  冬天路面上的垃圾不需要太費力,需要費力的是那些建筑垃圾。轟轟走過的水泥車,隨路撒下的水泥塊,凍在路面上比鐵還硬。還有那些落下的土,被灑水車碾軋之后,擠壓成一道道如鐵軌一樣的車轍,刺傷了游春花的眼,更疼了她的心。她最害怕這樣的路面,害怕這樣的打掃。
  實際情況是,這些年來,游春花一直在打掃著這樣的路面,從這條到那條。更確切一點說,是她自己每年都在挑著這樣的路面打掃,不是因為打掃這樣的路面掙錢多,而是為了丈夫魏忠國。如果說完全是為了丈夫,游春花也會為丈夫抱不平,為丈夫說到底還是為家,為他們自己貧窮而破落的家。前幾年游春花給環衛處領導提申請,只要是有建筑工地的道路,都可以分配給她打掃。當時,領導和同志們都覺得她傻,這樣的路是任何一個清掃工躲都來不及的。有人甚至以為她沽名釣譽,是為了弄個優秀或者先進當當。等游春花說出理由的時候,所有人都再也不說一個字。“這樣的路沒有城市執法局的人管,我們家老魏就可以放心地擺個地攤,修他的鞋。”話雖這樣說,環衛處的領導還是覺得有些于心不忍,想給她加幾十塊錢的工資,但被游春花拒絕了。游春花心里清楚,并不是自己有多高尚,誰跟錢有仇呢,只是因為她不想搞這樣的特殊,不想要本就不屬于自己的任何一分錢。
  七點半的時候,游春花到路邊比自己來得更早的流動早餐手推車上,買了六根油條和兩碗豆汁,這是她和老魏的早飯了。這在老魏看來似乎有些奢侈的早飯,游春花每個月只買兩次,其他時間一律的熗鍋面條,油條豆汁是為老魏改善生活。老魏從小就愿意吃油條,并且特別想念在老家的大集上,散發著豬油香味的油條,他說那才叫過癮。無論現在這些自稱為花生油的老油里有沒有豬油,老魏仍然是每次都吃得很香。每到這一天魏忠國都很快樂,不但是因為油條的香,而是這些生活的點滴更讓魏忠國覺得,這就是他與游春花夫妻恩愛的生活溫暖,隨時隨地地開著,香著,燦爛著。每人三根,不偏不倚,互相喂一口,然后看著對方有些沉醉的笑容。那些笑是內涵豐富的,愛與被愛都寫在里面。游春花有時故意說吃飽了,太油膩吃不下,但每次都被魏忠國識破這種小把戲,非得逼著她吃下。游春花因此便有了幸福感,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乎自己、心疼自己。女人見不得一點男人的心疼,甚至故意制造一些小狀況,讓男人疼一下,幾個字,一句話,平常得如菜里多加了一點鹽,就能讓女人興奮好長一陣子。天底下的女人大概都是這種樣子,游春花心里想。
  
  但今天的魏忠國似乎高興不起來,游春花知道為什么。最近市里要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報紙報道了,文件下發了,于是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各樣的漲價提價。菜價提了,油價提了,生活開支明顯比以前增加了許多。昨天晚上,房東過來坐了好長時間,東扯西扯的,沒說一件正事。魏忠國心里清楚,他是想提房租了,只是礙于面子沒有說出來,他在等魏忠國自己說。魏忠國不知道春花是不是猜到了房東的用意,但他心里明白,不年不節的,以前從來不串門,尤其是像自己這種寒酸貧窮的房客,房東來得更少。房東忽然心血來潮,非得到家里坐坐,有些故意地大聲笑著,說著,言語間多了一些沒話找話的味道。這樣的拜訪,除了想提房租還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于是今天早晨的油條便沒有了味道,游春花吃得也有些塞咽的感覺。她夾起油條,動作有些猶豫,卻還是把油條放到魏忠國的唇邊:“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別想那么多了,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見魏忠國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游春花勾起手指,刮了一下魏忠國的鼻子,“笑一笑,笑一個我看看,我愿意看你笑的樣子。一個人只要笑著,再苦也覺不到苦了。”
  魏忠國真的笑了,那一閃而過的笑容僵硬得如同房間里的空氣,透心的涼。
  “今天外面太冷了,要不你就別出去了。這樣的天,人本來就不多,修鞋的就更少了。”游春花一邊收拾著喝豆汁的碗,一邊說。
  “還是去吧,哪怕能有一個人修修補補的也好。”魏忠國習慣性地把自己的臉刮得干干凈凈,上下打量著自己的衣服,然后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假肢,見一切正常后,才拿起自己的拐杖。魏忠國常說,人再窮,也得
  在乎臉面,在乎精神頭,不能讓人看不起。穿衣戴帽不僅是個人喜好,還是對別人的態度問題。尤其是自己作為修鞋匠,如果再邋里邋遢的,就更讓人看不起。腿斷了不要緊,但腰板要直,魏忠國一直從心里這樣要求自己。
  游春花拍打著丈夫身上的軍大衣,其實魏忠國的衣服上干凈得很,游春花只是不放心,“要不你晚會兒再去,我再回來接你。這個時候出去太冷了。”
  “算了吧,你沒必要再跑一趟。我一個大老爺們兒,還能那么不禁凍啊。你早班都已經上完回來,我還比你嬌氣?”
  “只是這樣的天,不會有幾個人修鞋補鞋的,咱何苦受那個罪呢?”游春花還是不想讓魏忠國出去,勸他道。
  “沒有吃不了的苦,也沒有受不了的罪,人的命潑實得就是這么不值錢。再說了,我不出去在家又能做什么事?”說著話,魏忠國已經拄著拐杖,拉開了房門。
  
  編輯部里的人明顯少了,曾經上班很積極的編輯們,如今也把遲到早退當成了家常便飯。面臨改革,許多人不明去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最終會掌握在誰的手里,心里惶惶不安也屬正常。也因如此,朱錦儒對下屬們也算是網開一面,處于一種不管不問的狀態,愿意來就來,說明你覺悟高;不愿意來就不來,說明你有事在身。呵呵,朱錦儒對自己的寬容有些洋洋得意。管他呢,這個世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干活沒什么兩樣,多一份報紙少一份報紙也沒什么兩樣,這個世界上的好多事本就無所謂多,也無所謂少。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幾位編輯破天荒地到齊了。朱錦儒拿著手中的稿子:“各位同仁,我手頭有一個好稿子,想與各位分享一下,這可是一篇難得的好稿子。我讀給大家聽啊。”
  話未落地,年紀最小的編輯曹流發話了:“哎哎,朱老師,就你那普通話水平,你別讀了。如果你想殺誰,說一句,我一刀砍下去,人頭立馬落地,絕對讓你滿意。別再說你的普通話,那可是軟刀子,殺人不見血,不人道。”
  “是啊朱主任,你不如把你的普通話說給咱報社領導聽聽,不把他們嚇個半死,也能讓他們犯個心臟病嘗嘗。”編輯任軍接著說。
  編輯部第一美女編輯姚娜娜有些氣不過,“你們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朱老師畢竟是咱的老前輩,普通話再不好也不至于到那種程度吧。”說姚娜娜是第一美女,是因為編輯部沒有第二個女人。姚娜娜雖說是徐娘半老、姿色平平,但作為惟一女性,在編輯部比蔥花還蔥花。更重要的是,姚娜娜與朱錦儒橫對鼻子豎對眼,正反一個調,讓人感覺他們應該有點那個意思。但因為姚娜娜的潑是出了名的,即使有人看出什么也不敢說,甚至連個玩笑都不敢開。
  “我看啊,我們別管朱主任的普通話好壞,我敢打賭,他說的好稿子,一定是位女作者的,二百塊錢,誰應啊?”頭禿得如同三毛的編輯毛豐接過話茬,說。
  “你這賭沒法打,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曹流說。
  朱錦儒滿臉通紅,“你們這幫狗小子,真的不可教也,不可教也。”不再說一句話,低頭看著稿子末尾的電話號碼出神。
  “我喜歡你的詩,很好,近期會安排發出。如果還有其他稿子,請直接發到我的郵箱。”朱錦儒編好手機信息,發出,便急急地打開郵箱,然后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看。說實話,他是希望有手機信息響起,然后再有稿子發過來。朱錦儒忽然有一種戀愛的感覺,不管是不是打動了彼此,只要一方有信號發出了,就要有回音的。
  最先有動靜的,是郵箱,一首《人魚姑娘的愛情》一行一行地跳動起來:
  “梵高的耳朵
  沒有叫醒受傷的靈魂
  狂舞的色塊
  如同迷失方向的路標
  你說
  你把鞋子丟了
  在逃離愛情的時候
  
  心臟開始抽搐
  掙扎成扭曲的線條
  眼睛開始滴血
  咆哮成血色的海浪
  終究還是無處躲藏
  可憐的人魚姑娘
  
  把我的聲音拿去吧
  只要能陪在我的愛人身旁
  把我的靈魂賭上吧
  只要有一雙腳可以為我的愛人舞蹈
  殿堂里奏響了愛的樂曲
  可是,我卻不是你的新娘
  
  破碎的心
  連同被出賣的靈魂
  在海面上飛舞成美麗的泡沫
  宛若夢幻般美麗的鞋子
  依舊穿在我的腳上
  朱錦儒一遍遍地低吟著這首短詩,和《夢中的鞋子》作著比較,并極力地想從兩首詩中間發現作者的更多生活細節。鞋子,還是鞋子,為什么這位青澀的紫絮如此喜歡鞋子的隱喻?女人是鞋子,合不合腳只有男人知道。朱錦儒發現自己有些想歪了,他知道這位紫絮姑娘肯定不會是這樣的出發點。朱錦儒發揮著自己所有的想象力,勾畫著這位亂了自己一身寧靜之水的女子到底會是一種什么模樣,是不是如自己一貫喜歡的飄逸和時尚,以及身上處處散射著的青春氣息?朱錦儒越想越糊涂,最后索性啥也不想,閉上眼斜依在老板椅上。
  一定要見見她再不見我就要瘋了,朱錦儒想。他拿出手機,寫下一行字:“你的兩首詩有幾處需要與你見面商榷,定個地方,見一面?”
  “好的,地方你定。”手機信息響起。
  朱錦儒心潮澎湃起來,臉上漲得通紅,他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沒曾想被姚娜娜的聲音打斷:“朱主任,報社改革的事,有什么新的動向沒?”
  朱錦儒的眼里露出無人能懂的茫然,甚至他的搖頭,也有些木然冷淡。
  他想起了初戀,高中三年自己苦愛了兩年的小鴿子,因為考上外地的大學并且很快找到她所說的真正的愛情,最終各奔東西。初戀的傷讓朱錦儒再不相信愛情,再不相信女人。但時常,他還掛念曾經的小鴿子,如今飛在何處,飛得高不高,遠不遠,累不累。
  寧靜之水,自己的心里,身上,到處是寧靜之水,不應該如此的。朱錦儒這樣想。
  
  因為路上結了冰,魏忠國從妻子的三輪車上下來的時候,差點摔跤。幸虧游春花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大衣袖子。
  魏忠國身上穿的還是自己從部隊里帶回來的軍大衣,雖然舊了點,但暖和。更重要的是,魏忠國覺得,那是自己的一段歷史,一段光榮的歷史,永遠都不能忘記。
  
  “怎么又有那么多垃圾?”魏忠國似乎是自言自語。
  “沒事,再掃一遍不就行了?我先把你安頓好。唉,路面上的那些水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結了冰還不把那些騎自行車的人摔倒啊。冬天人的骨頭也脆,最容易摔骨折的。”游春花把丈夫的補鞋工具放下,忙不迭地拿出鐵锨,去鏟地面上的冰。
  看著妻子躬著身子鏟冰的樣子,魏忠國忽然想起自己和戰友們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費力行軍的模樣。他想起有些搭乘坦克的步兵戰友,為了不被甩下坦克,用背包帶將自己固定在坦克上,結果遭到雨點般的襲擊。那些戰友沒有打過一槍,就成了鐵板上的魚肉。魏忠國至死都不能忘記,自己親眼看到路邊一輛被擊毀的坦克上,四名戰友睜大了眼睛,似乎對蒼天、對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冤屈,有那么多的話想說。他們的姿勢幾乎一樣,是一根背包帶將他們的身體緊緊捆綁在坦克上。
  可他們,想說什么呢?魏忠國一直想弄明白,卻一直也沒有想清楚。
  “老魏啊,這樣的天還出來干活啊?”城管老厲的聲音把魏忠國從戰場的回憶里拉了回來。
  “噢,厲城管啊。”魏忠國把倚在橋墩上的身子直了直,“大冷的天,你們也辛苦啊。”
  “電視上有句話不是說嘛,心不苦命苦。這種凍掉雞巴的鬼天氣,誰不想熱湯熱水熱炕頭的,沒辦法啊。”厲城管做出一個遞煙的姿勢,魏忠國擺著手,厲城管便
  自己點上。
  魏忠國拿出小馬扎,遞給厲城管。因為經常和城管打交道,魏忠國和好多城管隊員都熟悉起來。再加上游春花也算是城建職工,多少也還有些一家人的情分。
  “老魏,你們兩口子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吧,等你們都老了,不能擺攤了,你們靠什么生活呢?”厲城管長吸了一口煙,說。
  “這老百姓的日子,還不是過一天算一天,過到哪兒算哪兒嗎?誰能想那么長遠呢?”魏忠國的聲音有些變,變得有些尖厲,有些顫抖。他使勁咳了咳嗓子,掩飾著心里的慌亂。說實話,厲城管的話,戳到了魏忠國的疼處。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而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這個城市再大,總有再也沒有建筑工地的那一天。即使有,也會離城市越來越遠。到那個時候,你還能背著補鞋機到處跑?你能跑,你老婆到時候能不能拉著你跑,都成了問題。話說回來,她已經跟著你跑了這么多年,哪兒有工地去哪兒,她吃的苦、受的累,比任何人都多。我看,你不如索性找個門店租下來,也算是有個固定的地方,風不著雨不著的,多好啊。”厲城管看見魏忠國的眼里似乎泛起淚光,發覺自己說多了,連忙賠著不是,“兄弟,你知道我沒有壞心眼,不是成心讓你難過的。”
  “我知道厲城管,你是為我們兩口子好呢。唉,這都是命啊。”魏忠國長嘆了一口氣,“我也想租一間房子,開一個長期的門頭,只是這房租,驢打滾似的往上翻,咱租不起啊。”
  “兄弟,”厲城管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欲言又止的樣子,“你知道有些話,我也是因為工作,雖然不好開口,還是得告訴你。市里最近下了通知,說是要迎接全國擁軍愛民模范城考察組,過幾天就要來。這不,市里要求任何一個大街小巷,不能有任何一家違法攤點,說是死命令。你的小攤也要收幾天了。”
  魏忠國苦笑了一下,“放心吧厲城管,我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呢,不讓出攤我是不會出的,我不能給你們出難題。從什么時候開始?”
  “你等我通知吧,不到萬不得已,你就先不用收。”厲城管站起身,“我再去給其他幾家說說。兄弟,理解吧。”
  “理解理解,都是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的。”魏忠國想起身送送厲城管,被他按住了肩頭。
  “忙吧兄弟。”厲城管招了招手,離開,長長的影子晃了魏忠國的眼一下。
  擁軍愛民模范城,多好聽的名字啊,魏忠國心里想。自己曾經也是個軍人,可現在不是了,那么現在自己應該算是什么呢?魏忠國想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算什么。他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只是這個城市里的一棵草,還不是那種用于城市綠地的那種,而是長于馬路邊,或者長于可以被萬人踐踏卻無人心疼的空閑地,隨春往暑來,綠著,或者干枯著,說不定哪一天,就被人徹底根除。魏忠國也曾經享有過被人擁戴的光榮,只是這些,都成了過去,成了被自己冰封起來的歷史。如今還在擁戴著他的,就是自己的妻子游春花。這個自己一生都想感激的女人,給他的不僅僅是生活,而是生命的全部。
  魏忠國看到妻子游春花慢慢地向自己走過來,額頭上滲出了汗水。只要干完活,游春花都會來到魏忠國的鞋攤前,陪他說話聊天,或者幫他干點小活。
  走到離魏忠國只有幾步遠地方的時候,游春花猛地跌了下去,魏忠國下意識地起身,想去拉住游春花,無奈距離太遠,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摔在了地上。魏忠國是向著假肢方向摔下去的,然后就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其實那是他的假肢在瞬間力量的擠壓下被摔成幾塊。而游春花看到魏忠國摔下去,連忙一骨碌爬起來,不管自己疼不疼,就向著魏忠國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游春花把魏忠國扶起來,看著那些塑料假肢的碎片散落著,有些心疼。魏忠國拿起假肢的殘斷部分,看著上面的鞋子出神。他看了看自己另外一條腿上的鞋子,然后說,“春花,你看,真可惜了這鞋子。”
  游春花看到有淚從丈夫的臉上流下,她躬下身子,把魏忠國攬在懷里,“怎么會可惜了鞋子呢,等我們換一條假肢,鞋子還可以穿的。”
  “那就是可惜了這條假腿,什么也做不了。”魏忠國看著妻子,抹去額頭上的汗珠,便有淚在瞬間涌出,他哽咽著,“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逝去的戰友發瘋似的追著。他披頭散發,軍裝被撕得沒有了形狀,破舊的軍膠鞋上沾滿了泥巴。我無路可逃,一個人在那兒哭,最后哭醒了。”
  游春花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心疼自己又要花一筆錢,在恨自己怎么不小心弄壞了假肢。無路可逃,多可怕啊,游春花心里想。她任自己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強忍著不讓它流出來,把丈夫的頭摟得更緊。
  
  “朱主任,開會了,社里的全體職工會,在四樓會議室,馬上集合。”報社辦公室公務員公事公辦的語氣比平時更急切。
  朱錦儒放下電話,讓曹流通知沒有來上班的姚娜娜,馬上到單位開會。自己和任軍先去會議室簽到。
  “朱主任,都快下班了,這么火急火燎地開會,什么事啊?”任軍問。
  “我怎么知道,咱這種早已經被邊緣化的部室,能知道啥事?”朱錦儒停了停,“不過我估計啊,應該是改革的事。”
  “那你想好怎么辦了嗎?留在報社還是選擇分流?”任軍走在朱錦儒的身后,上樓梯的時候還故意退后一點,有點保護朱錦儒的意思,這讓朱錦儒很受用,也很感動。
  “咱沒外人說話,我還是想留在報社,畢竟這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分流到企業也不能算差,畢竟市里拿出來的都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什么石化、電力之類,工資福利的都不少。看看吧,聽聽會議精神再說。”
  “我哪兒也不想干了,社里給點錢,自己出去闖闖。快三十歲的人了,成天在紙堆里鉆來鉆去,沒出息。我已經打算好了,辦個企業,大小也算是老板,我相信天下沒有走不通的路。”
  “也好,年輕人嘛,該闖闖。我們年輕的時候前怕狼后怕虎的,一事無成,你們可要瀟灑走一回。”
  朱錦儒用了時下流行的歌名,讓任軍忍不住地笑起來,“喲,朱主任也知道這些流行歌曲啊,很新潮嘛。”
  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一個個打著哈哈,還有幾個女的在嗑著瓜子,也有幾個人在罵著娘,說著改革就是改亂、大不了一個炸藥包之類的話。朱錦儒走到會議室的最后一排,然后找了最角上的一個座位坐下。
  
  會議的內容果然是報社改革的事,社長把市里的意見宣讀了一下,改革的幾條路子非常明確:晚報改成純粹市場化運作的文化企業,不但要辦下去,還要辦成文化產業方面的亮點,晚報總人數控制在現有人數的一半以內,采取自愿報名、公開考錄的方式決定去留。沒有錄用的可以買斷,也可以選擇分流到市里明確的幾家企業,成為普通員工。鼓勵員工自主重新擇業,辦理辭職手續,成為社會自然人,社里按照工作年限發放補貼,給予一次性經濟補償。既留不下,又不愿意到企業,又不想買斷的,只發三年生活費,三年后自然走上社會。最后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代表市委講意見,講得讓人毛骨悚然,感覺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誰不贊成改革就要被殺頭謝罪。
  朱錦儒瞇起眼,看著這個白凈得如同魔鬼的男人,想他的那狠話應該從何而來。朱錦儒又看了看社長,也是一樣的白凈,心里想,這些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大小官僚,怎么就養尊處優到這種地步,一個個都如白白胖胖的小豬仔。只是面善心不善,人前人后都能一樣地下狠手。比如社長去年剛剛把一個競爭對手擠走,今年自己也面臨不知去向的窘境。
  改革的時間安排很緊,第二天下班前填寫志愿,第三天考試,然后一個星期內對人員進行分流安置,叫快刀斬亂麻。朱錦儒側過身子,問任軍,“你說,到底誰是快刀,誰是亂麻?”
  任軍笑了笑,“反正他們是劊子手。”
  還沒到辦公室,朱錦儒就被姚娜娜堵住,“朱……朱……朱老師,你一定得為我操心。”姚娜娜一臉擔心憂慮的表情,“就我這文化水平,給你們端茶倒水還行,要想讓我考試,還不等于殺了我?你一定給社里的領導說說,把我留下。我也堅決不去企業。”
  朱錦儒聽出來了,姚娜娜的前兩個“朱”,是想叫他 社里的家伙們私下叫他的“朱編(朱鞭)”,但終于沒有叫出口。
  “娜娜小姐,你以為朱主任的話我們那偉大的社長 就聽?朱主任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不定分流到哪兒去呢。”任軍走進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這沙發也不知下一步姓誰的姓了。”
  朱錦儒因為姚娜娜向他求助,剛才還有些虛榮和自尊,被任軍這樣一說,就像泄氣的皮球,一句話說不出來。
  “那我不管,誰要是把我分流出報社,我就跟誰沒完。朱主任,不管你將來去哪,你現在還是我們的領導,我們的意見你還是得往上反映,我死活不走,留下,我就活,分流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可是殘疾軍人家屬,真不行我去市委、市政府上訪。”姚娜娜停了停,“我可把話撂這兒了,朱主任你看著辦吧。”
  朱錦儒有些受到脅迫的味道,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朱錦儒知道,姚娜娜說得出,也肯定做得到。前幾年社里蓋宿舍樓,按工作年限、學歷、職務等等評分之后,姚娜娜分不到房。分房名單一張榜公布,姚娜娜一看沒有自己,就急了眼。找社長沒用,就在樓道內大喊大叫,仍然不起作用,然后在第二天一上班,推了殘疾軍人丈夫到了市委大樓,手里舉了一張白底紅字的布簾,“殘疾軍人要房住”,然后跪在市委大樓前。不到半個小時工夫,社長被叫到了市委宣傳部,被部長訓了個七開加一開。無奈,社長只能把自己分到手的房子鑰匙交到了姚娜娜手里,姚娜娜也因此成了社里級別最低住房最好的“最特殊”。為此有人提意見,說社里說話不算數,怎么不再管什么級別、年限等等,她姚娜娜為何就能住社長房子,我為何不能住?姚娜娜聽到這話,提了一把菜刀去找那個多嘴的編輯,那編輯嚇得躲了好長時間不敢上班。姚娜娜在社里公開講,誰有意見你們找我提,別到處臭屁亂放,有本事你們也弄個殘疾軍人丈夫,來侍候一下,試試和一級殘廢的男人做愛是什么滋味。
  “謀殺,尖叫,這個世界開始流行怪異”,朱錦儒想起了青澀的紫絮的詩句。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額,猛然想起今天已經約好要與這位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女作者見面,連忙掏出手機,一行字快速地飛了出去,“秀水湖畔,藍色酒吧,晚八點,不見不散。”
  
  冬日的午后依然是刺骨的寒冷,但不緊不慢踱步的斜陽還是讓人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因為厲城管說有全國擁軍愛民模范城的檢查,魏忠國從第二天開始就再沒有把自己的鞋攤擺在馬路邊上。魏忠國明白,都是公家人,要給公家干活,聽公家的話,自己不能難為厲城管。但一個人在家又實在無聊,便在吃完午飯后,陪了妻子一同到街上打掃衛生。說是陪,其實魏忠國一點忙也幫不上,只是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然后遠遠地看著。這樣做魏忠國心里踏實,雖然自己冷點,這沒啥,魏忠國感覺自己的冷可以溫暖妻子凍得僵硬的手。魏忠國覺得妻子掃地的姿勢很美,簡直比電視上的那些舞蹈演員千姿百態的表演要好上百倍。妻子擦汗的姿勢也好看,像一個害羞的大姑娘,尤其是那輕輕一抹,如同在額頭上輕擦掉一縷春天的花香一樣,順著手指流下的,都是花瓣的味道。想著自己也能這樣做比擬,魏忠國感覺就像一個作家一樣有才,妻子額頭上的花香,這些字句,或許作家們都不一定想得出來呢。魏忠國覺得,這么多年以來,自己的妻子游春花,就是自己殘破苦難生命中一朵永遠嬌艷的花,開在每一個季節,白天黑夜,從來不曾間斷,從來沒有開敗過,花香四溢,源遠流長。魏忠國曾經無數次地抱怨命運,但在抱怨之后,他又感謝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游春花,這樣一個如水的女人,如母親般的女人,讓他近乎死亡的生命,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所有溫暖和幸福。
  游春花早已經打掃完自己的責任區,就把三輪車騎到立交橋下面,然后緊靠著魏忠國的肩膀坐下。
  “冷不冷?”游春花握著丈夫的手,問。
  魏忠國沒有回答,笑了笑,然后抬手替妻子擦著汗,“別晾了汗,會感冒的。”
  “沒事的,習慣了。”游春花說。
  魏忠國伸出手攬住妻子的肩膀,游春花順勢斜倚在魏忠國的身上。魏忠國捋著妻子額前的幾根頭發,眼睛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春花,我想和你商量個事。”魏忠國說。
  “啥事啊?還這么鄭重其事的。”
  魏忠國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有長長的嘆息,由重到輕,化為空無,到最后竟似凝成了冰冷的寒風。
  “我想回老家了。”魏忠國最后說。
  “快二十年沒有回去了,也不知道家里現在是什么樣子。”游春花似乎自言自語。她想起了家里的那三間老房子,想起房子前面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棗樹,想起了淡黃色的棗花如雨般滴落在唇齒之間的香甜,想起那淡淡的月光輕撫她美麗夢想的每一個夜晚。
  魏忠國心里忽然疼得要命,他知道自己虧欠妻子太多。自從前線受傷復員回來,游春花就幾乎沒有離開過魏忠國一步。那時好多人以為游春花是看中了魏忠國的撫恤金,才愿意嫁給他。而等游春花把所有的撫恤金全部捐給鄉敬老院的時候,游春花貪財的傳言才漸漸少了,而代之的卻是罵她傻瓜一個,心眼不夠用。捐出撫恤金,魏忠國心里不忍,他覺得應該給妻子留點,但游春花十分堅決,她說自己還年輕,有雙手,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并且能夠照顧好老人。游春花說這些錢是你魏忠國拿命換來的,要讓這些錢發揮最大的價值,我不能讓自己花了。更重要的是,那些聽說魏忠國有大量撫恤金的親戚鄰人,不管以前有沒有和魏家有過多少來往,甚至在魏忠國在前線打仗而他年邁的父母即使打針吃藥也沒人照顧的時候,他們都不曾來看望過一回,現在聽說魏家有了撫恤金,都賠著笑臉,要向魏家借錢,三千兩千三百五百地報上數來,這讓游春花很生氣。魏忠國當兵的幾年,游春花把魏忠國的父母當成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侍候著,憑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身軀,支撐起了這個家的全部生活。沒有人幫過她多少,她沒有記恨,只有默默堅持。現在魏忠國拿命換來的血汗錢,她又怎能隨意地借給那些吃過喝過然后就會忘掉的親戚鄰人呢?所以全部捐出撫恤金,給敬老院那些可憐的老人們,游春花心里高興。游春花幾乎是滿心歡喜、充滿著神圣感地把存款折交到了敬老院領導的手上,自己一分錢都沒有留。魏忠國心里清楚,妻子是給說閑話的人賭氣,但最后卻苦了他們自己。婚后的幾年甚至直到現在,游春花很少買衣服,即使現在穿的衣服,有的還是十幾年之前的。眼看著妻子跟著自己受罪,不能過上幸福日子,魏忠國一直生活在自責和難過之中。而更重要的是,魏忠國因為受傷,失去了作為男人的生理功能,游春花便成了真正意義上守活寡的可憐女人,沒有享受過一次做女人的幸福和快樂。這一秘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苦在心里,更在時時處處。多少個夜里,魏忠國摑著自己的身體,然后再摑著自己的臉,他恨自己,更恨命運。每每這樣,游春花就死死地抱著魏忠國,不讓他做傻事,不讓他自己折磨自己,然后兩個人抱在一起,哭著入夢,哭著醒來,然后再重復著如前一天一樣簡單而清貧的生活。
  
  游春花嫁給魏忠國時,雖然是整個社會都羨慕英雄的年代,但游春花當時愛的,只是自己從小青梅竹馬的愛人,而不是英雄,她心里清楚,所以她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游春花以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有的苦難都是她應該承受和必須接受的生活內容,所以她不能后退半步。
  而選擇離開,是一種無奈,因為游春花不想生活在閑言碎語之間,不想因為自己沒有把錢借給那些親戚朋友而遭受冷嘲熱諷。尤其是他們結婚三年內,魏忠國的父母先后離世,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兩位老人的雙眼直到臨死都沒有合上。游春花至死都不會忘記兩位老人渴盼的眼神,有心疼,有渴望,有難言之痛,有深深的遺憾,自己卻不能解釋,不能辯白,她只能一個人默默承擔起老人對她所有的疑問。在家之外,游春花還一直被唾沫星子噴濺著,村里人說她為了貪圖虛名,到最后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游春花感覺自己已經無力應對那些異樣的目光,逃離成了她惟一能做的。
  只是這座城市,給予他們的,并沒有多少溫暖,而是更加沉重的災難和疼痛,他們面對的,是生活必須從零開始。
  
  “朱主任,你在哪?我有急事找你。”
  朱錦儒接到姚娜娜的電話就緊張,他囁嚅著:“娜娜啊,有……有事?”
  “要出人命了,你快來,我在清雅茶社。”姚娜娜開
  始露出哭腔。
  “可我還有事呢,已經約了人。咱明天再說行嗎?”朱錦儒一想起自己一直渴望見到的那個青澀的紫絮,心跳的速度就明顯加快。
  “你必須馬上來,要不我就去你家里了。你一個大男人,我去你家不方便,你還是到茶社來吧,越快越好,朱主任,我求你了。”姚娜娜抽泣起來。
  朱錦儒最見不得人哭,更見不得女人哭。雖然幾十年來自己身邊沒有過女人,可對女人的憐惜是寫在他的字里行間的。前幾年他寫了一部女性愛情方面的長篇小說,叫《癡愛絕對》,竟在全國引起了轟動,不少女性讀者開始在網上對他進行人肉搜索,家庭住址、電話號碼一一在網上公布。那一段時間各地女性讀者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還有不少人直接到報社來找他。社里好多人都說朱錦儒撞上了桃花運,一見面就問他什么時間喝他的喜酒。但讓朱錦儒郁悶的是,幾乎所有來過的人都失望而過,朱錦儒的寒磣模樣讓所有見過他的人除了搖頭嘆息就是滿腹疑問,這種模樣的人也能寫出感天動地、愁腸百結的愛情小說?有一位女性讀者為此在網上寫了一篇文章,把朱錦儒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是徹頭徹尾的騙子,長得讓人做惡夢卻還要寫什么愛情小說,純粹是一臉丑惡卻假扮純情。也正是從那篇文章之后,朱錦儒又成了女性讀者攻擊的對象,沒有了吹捧、勾引和曖昧,只有詛咒和謾罵,朱錦儒體驗到了從天堂到地獄的滋味,他知道自己長得有些對不起觀眾,但終不至于寒磣到這種地步吧。也正因如此,朱錦儒對女人更加心存敵意和戒備,不再與任何女人有往來。
  姚娜娜與這些女人不同,她是自己的同事。但朱錦儒與姚娜娜的交往,也僅僅局限于語言上的打情罵俏,另外還有幾次赤裸裸的勾引。讓朱錦儒感到臉紅的一次是,姚娜娜問朱錦儒和其他女人做過愛沒有,朱錦儒搖搖頭,然后姚娜娜壓低身子,貼到朱錦儒的耳邊說,“我想嘗嘗你這個老處男的味道。”朱錦儒說,“老處男不是隨便玩的,玩過火了你吃不消。”姚娜娜眼里噴射出欲望的火焰,“你以為還有怕操的×?你有膽玩我就有膽陪。要不試試?”姚娜娜的刻意挑逗把朱錦儒嚇出了辦公室。或許就是俗話說的,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姚娜娜對朱錦儒的引誘從那以后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但不管怎樣,朱錦儒始終保持著自己作為部室領導的良好形象,不給姚娜娜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和機會。即使這樣,姚娜娜也總是有意無意地用身體的某個部位,蹭著朱錦儒的頭或肩,這也在副刊部成了公開的秘密。單位有一年搞聯歡,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姚娜娜也是滿臉緋紅,她趁著自己的酒意,走到朱錦儒跟前,裝作快要歪倒的樣子,讓朱錦儒抱了她一把,姚娜娜故意把朱錦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這是朱錦儒和姚娜娜最近的身體接觸。任軍經常和朱錦儒開玩笑,“送到嘴邊的肉你不吃,再過幾年想吃就不香了。趁著姚姐還年輕,吃一口是一口吧。”為此朱錦儒生了氣,把任軍訓了個天昏地暗,直到任軍一個勁地拱手求饒,還設了一個小場,幾杯小酒下肚才解了朱錦儒的氣。自此之后,社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姚娜娜把自個送到朱錦儒嘴里他都不敢要,朱錦儒有些愚鈍的正直名聲也便成了報社隨時隨地的談資小料,更有人在報社的網站上做了一個四處漂動的FLASH,遠學柳下惠,近看朱錦儒。報社領導看到這個FLASH之后,非但沒有批評人,還說這是弘揚道德傳統,對報社是好事,應該提倡。于是那個小小的FLASH便被人做得更加精美,打開網站首頁就開始對每一個讀者時不時地拋幾個媚眼。于是有人就說,那可是姚娜娜的媚眼啊,千萬不能錯過。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報社里沒有一個敢對姚娜娜動心眼,她的“潑”連社長都怕,還有誰能有這個膽呢?
  偏偏朱錦儒不爭氣,好好的一個女人,閑著沒人用,浪費了吧?有人這樣說。
  所以今天姚娜娜打電話給朱錦儒,他仍然不敢去那個清雅茶社,他擔心這會是姚娜娜的一個圈套。這樣一個有心計的女人,誰知道她會想出什么招數來呢。所以朱錦儒坐在出租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忽然間沒有了任何主意。
  管它呢,這個世界總沒有女人強奸男人吧,況且又是在茶社這樣一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姚娜娜再大膽也不會太出格的吧。朱錦儒心里想。
  朱錦儒見到的姚娜娜,是一個哭腫了眼皮的姚娜娜。她一個人蜷在茶社的一個角落里,時不時地扭過頭看門口,見朱錦儒進來,急忙站起身,拉起朱錦儒到了一個小型的茶室里。
  “老朱,你得救救我了。”話一出口,姚娜娜的淚就涌了出來。
  “你別慌,慢慢說。”朱錦儒讓姚娜娜坐下。
  姚娜娜抓緊朱錦儒的手,哭訴起來,“老朱,你別笑話我,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和我現在的老公訂婚,是在他當兵之前的事。我老公當兵那幾年,有一個男人纏上了我,并且讓我懷了孕。我老公正在越南戰場上打仗,受了傷準備復員回家,就是那個時候孩子快生了。那個男人是一個無賴,是他糾纏的我,我對天發誓,我根本看不上他,最中意的還是我老公。為了保住我的婚姻,有人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去公安局告那個無賴,告他強奸我,告他破壞軍婚。這樣我既可以擺脫他,又可以趁老公復員之前把孩子打掉。我真的這樣做了,那個男人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孩子本想做掉,可因為快臨產了,孩子太大,沒法做,只好生了下來,是一個女孩,長得漂亮可愛。生的那天是七月十四號,是美國的國慶日,我記得一清二楚。本想送人,又怕以后留下后患,家里人就把孩子扔在了垃圾筒里。心是狠了點,但那是沒法的事,你一定能體諒我的。現在那個男人服完了刑期,現在又找上了我,讓我給他五十萬塊錢,算是賠償他的青春損失費,他還給我要那個孩子。如果不答應他這兩個條件,他就會去找我老公,告訴他我過去的事,讓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錢不是問題,大不了我去銀行貸款,但孩子怎么辦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在哪,怎么去找來還給他。”
  “這事你先別急,可以拖一拖,然后咱再想辦法。”
  “還不急呢,我快被他逼死了。他讓我明天就給他回話,否則就先去找單位,再去找我老公。這個人簡直不是人。他從監獄里出來后就找到我,非要和我做愛,他說要把這二十年我欠他的,一次次補回來。他拿我和他過去的事威脅我,我沒有辦法。過了沒幾天,他不知從哪里找來個妓女,要我看著他們在那兒玩,他說我已經老了,玩起來沒勁,說我還不如一個妓女,他就是想把我氣死。這些我都能忍了,誰讓我欠了他呢,這些帳我愿意還。所以他要錢我砸鍋賣鐵也要給他,可孩子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回來呢?家里人現在連那個垃圾筒在哪兒都想不起來了。我老公的脾氣你也知道,他要是知道了這事,還不得殺了我啊。”姚娜娜嚶嚶地哭了起來。
  
  朱錦儒眼看著自己約會的時間快到了,心急如焚,“娜娜,這事咱明天再說,行嗎?”
  “老朱,你知道這幾年我對你多好。我快到火坑旁邊了,真的是走投無路,你還有什么事比這更急的。幫幫我,也不枉我對你好這幾年。”
  朱錦儒聽著姚娜娜的話,想想真的不能再走了,坐監獄的男人不殺她,她自己的丈夫就可能殺了她,她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一個婦道人家,是要有個男人給她出個主意。朱錦儒摸出手機,一個信息發出,“實在抱歉,今天有事走不開,我們再約。”
  朱錦儒一直等著有信息回來,卻一直沒有聽到手機的信息鈴聲。
  “大不了,我和他拼個魚死網破,找個黑社會,十萬塊錢能買他的命吧。”姚娜娜把擦在手里的鼻涕,一把甩了出去,白色的墻上馬上出現了一道水印。
  “總會有辦法的,現在還不到那一步。你讓他明天來見我吧,你就說我是報社的領導,我給你好好處理一下。”朱錦儒忽然就有了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堵高大的墻,已經做好隨時為姚娜娜遮風擋雨的準備。
  
  從茶社出來,在冬天的涼風里一吹,朱錦儒覺得腦子一下子清醒了,他開始后悔自己攬了一個真不知如何處理的活。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甚至比姚娜娜更需要一個可以出主意的人。他從手機上找到任軍的電話,撥過去,好長時間沒人接。朱錦儒耐心地再次撥出,直到第五遍的時候,才聽到任軍滿帶酒意的“喂”聲。
  “我是朱錦儒。”
  “噢,是朱編啊,有事嗎?”任軍的舌頭明顯短了一截。
  “任軍,我找你有急事,你現在哪里?”
  “我在和幾個朋友唱歌呢。對了,要不你過來吧,在浪漫之約KTV999包廂。這幾個朋友想合伙買咱晚報社,我們正商議這事呢。”
  朱錦儒聽到了節奏激昂的音樂聲,然后再也聽不到任軍的聲音,無論他怎樣大聲地喂喂,朱錦儒就是聽不到任軍的任何聲音。無奈,朱錦儒只好到路邊打車。說實話,朱錦儒并不知道浪漫之約KTV在哪,倒是一上車給出租車師傅一說,人家就把空車的標志按下去,在城市道路上猛開起來。對這種娛樂場所,朱錦儒向來少有問津,他明白現在的社會風氣,就是從這些地方壞起來的。所以無論誰請他唱歌或者洗澡,他都一概拒絕。如果不是姚娜娜的事太急,他是不會到這種地方找任軍的。
  朱錦儒一路忐忑,他不知道如何對任軍開口說姚娜娜的事,如果告訴他姚娜娜的事,任軍的嘴會不會把這些事都泄露出去,真這樣自己可就慘了,姚娜娜也就沒有臉面在報社呆下去了。還有那個包廂,昏天黑地的,這種地方是不是會讓自己感覺不自在。推開包廂粗重的門,朱錦儒首先看到的是任軍和幾個男人每人摟著一個女孩子,或唱歌,或喝酒,或玩著骰子。朱錦儒招呼著任軍。剛想退出,卻被任軍硬生生地拉進去,按在沙發上。
  “朱老師,不要成天琢磨你那些酸拉巴唧的字了,報社馬上快完蛋了,你現在還給誰干啊。你看看這歌廳,看看這包廂,看看這些年輕的姑娘,這才叫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活色生香。呵呵,你看我這理解,對吧?”任軍抱著朱錦儒的肩頭,口齒含混地說,“你看這幾個哥們兒,年紀輕輕,都有千萬資產,咱干了半輩子,咱有么?我們哥幾個商量好了,明天就去市里找領導,購買晚報社。所以啊,你別再管他們胡搗鼓的改革,要泡湯了,將來咱就是社長總編的,讓他們聽咱的,咱把他們改掉,多讓人高興的事啊。怎么樣,你還干這個副刊部主任?”
  “任軍,我是有事想和你商量。”朱錦儒只能豎著耳朵聽任軍說,根本插不上一句話。
  “商量么事啊?先喝酒。”任軍倒了滿滿一杯啤酒,遞到朱錦儒手上,“多年的哥們了,干了。”
  放下杯子,任軍拍了拍身邊女孩的肩,“出去,再叫個妹兒來,陪我們領導喝酒。”
  幾分鐘工夫,一位身材高挑的素衣女子就坐在了朱錦儒身邊。朱錦儒使勁地把自己的身體往沙發的最頭上靠,最后索性找到最角上的一個角落,看著任軍和他的朋友們盡情歌舞。而那個素衣女孩,如一個乖巧的小鳥,一聲不吭地把頭趴在朱錦儒的膝蓋上。在她的長發傾落的瞬間,女孩的脖子上一道青紫的傷痕,如一道鞭子,讓朱錦儒猛然心疼。“孩子,脖子的傷怎么弄的?”
  女孩抬頭看了看朱錦儒,然后扭過臉去。她把頭高高地抬起來,努力不讓自己眼眶里的淚水流下,卻不說一個字。而她抬起的下巴上,一顆黑色的痣,在閃爍的燈光下,躍進朱錦儒的眼簾。倔強、高傲、寂寞、落魄,如為愛而傷的杜拉斯。這個柔弱單薄的生命,深深震撼著朱錦儒心靈深處的憐憫和脆弱。
  “孩子,再去找個適合你的工作,這種地方太亂,讓你受苦了。”朱錦儒的聲音似乎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但他的膝蓋卻感覺到了女孩淚水的溫度。
  一個女孩在唱《寂寞讓我變得如此美麗》,這是朱錦儒最喜歡聽的歌。寂寞的女人,太多的傷、太多的痛,都裹在寂寞里,那些寂寞如無人讀懂的詩行,靜靜在生長,然后開花,然后枯萎,然后變得無影無蹤。朱錦儒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此感傷,竟如一個小女子的情懷了,不禁暗暗笑話自己。他伸出手,輕撫著女孩的長發,無意間觸到了女孩的臉,一股涼意迅速傳遍朱錦儒的全身,然后讓他的心戰栗抖動起來。
  任軍又過來和朱錦儒碰杯,“朱老師,你剛才說有事和我商量的,什么事啊這么急?”
  朱錦儒把頭往任軍眼前湊了湊,然后看到任軍伸出手指,捏著女孩的臉,心里涌起一陣痛。
  “我一個朋友,女的,被一個坐過監獄的人纏上了,這事怎么處理最好?”朱錦儒故意有些輕描淡寫地說。
  “這事好辦,或者向公安局報案,或者以黑制黑,你自己琢磨琢磨。如果需要我搭把人手,公安局那邊咱有關系,其他的方面,咱也有幾個好兄弟。”任軍明顯比剛才說話清楚了許多。
  “這小妮子不錯,以前來怎么沒見過你呢。”任軍用兩個手指托起女孩的下巴,“讓大哥親一口?”
  女孩子扭過頭,撲在朱錦儒懷里。
  “呵呵,像剛出道的妞呢。”任軍端著酒杯離開,女孩重又安靜地趴在朱錦儒的膝蓋上。
  朱錦儒本就酒量很小,因為剛才喝得太急,胃里開始有些翻江倒海地折騰。他起身向任軍和他的幾位朋友告辭,女孩一直跟在朱錦儒的身后,拉著他的衣襟,把他送出房間,然后消失在音樂和閃爍燈光的黑暗之中。
  那飄逸的長發,和翹起的下巴上那顆寫滿倔強的黑痣,深深地印在朱錦儒的腦海里。
  
  報社的改革因為任軍幾個朋友的參與,暫時被擱置下來。任軍的這幾個朋友,不僅有錢,還有更深層次和更復雜的社會背景,所以無論市委開口多少價,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據說市委已經向省委寫出專題匯報,提出既然是改革就應該改得更徹底一些,民營資本參與報社經營并不能改變宣傳思想工作的主流和方向,卻可以使報紙更加靈活,更加富有生命力。據說省里沒有立即答復,而是向國家有關部門匯報,等待最終意見。
  改革可以等,姚娜娜的事卻絲毫不能等。姚娜娜的前男人在清雅茶館見到了朱錦儒,朱錦儒也因此當了一回報社領導。朱錦儒聲調高且富有磁性,把姚娜娜的前男人好好訓斥了一番,說他如果再武力威脅姚娜娜,報社就要以單位名義,追究他的法律責任。朱錦儒的心是虛的,但沒想到姚娜娜的前男人竟然有些蔫了,他說他不想再去坐牢,但青春損失費還是要給的,并且一分錢都不能少,五十萬。姚娜娜東拼西湊,終于在三天之內把錢交到了前男人手里。朱錦儒也把自己僅有的兩萬多塊錢借給姚娜娜,并且沒有讓她打借條,感動得姚娜娜抱著朱錦儒的臉親個沒完,她說可以跟他回家,以后可以做他的情人,一輩子不行的話,一個晚上總可以吧,也算是她的一點報答。朱錦儒拒絕了,因為在他心里,還一直想著那個青澀的紫絮,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詩樣的女子。
  
  星期六的午后,陽光溫暖得如同春日。朱錦儒想著可以約一下那位紫絮姑娘了,便試探著發了信息給她,沒想到她竟痛快地答應了。她說她已經見過偉大作家朱錦儒老師了,至于如何認識的,暫時保密。朱錦儒有些狐疑,自己最近沒有和其他女孩接觸,這位紫絮姑娘怎么會見過他呢?管他呢,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總有一些理由,無論再牽強,都是可以講得過去的。
  朱錦儒渾身上下地打量著自己,覺得自己的鞋子好長時間沒有擦鞋油了,應該去老魏的鞋攤收拾一下,便信步踱出家門。
  魏忠國的鞋攤照例擺在橋洞下面,國家擁軍城市檢查之后,他重又來到原來的擺攤地點,只是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了,因為這是他在這座城市里生活的最后幾天。
  前天游春花回了一趟老家,去看了看他們家的老房子,雖然破舊,卻還能住。冬天沒有雨水,屋頂是不會漏的,或許會鉆進三五片雪花,卻是凍不著人,應是不礙事的。游春花還和娘家的兩位哥哥商量,等開春的時候,他們能否幫他們建幾間新房子,錢的事不用他們操心,有這二十年省吃儉用積攢的血汗錢,應夠蓋幾間瓦房的。哥哥們答應了,他們還順便說起多少年前的事,抱怨游春花不該那么傻,把錢都捐出去,苦了自己也苦了家人。游春花什么都沒說,她想不到二十年前的事了,自己的這些親戚朋友都還記著。
  但不管他們是不是還記著這些閑仇舊恨,魏忠國和游春花都必須回來了,他們已經無力支撐起自己在城市里的生活。他們如同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的鄉間野草,終是水土不服,必須歸于故土了。更重要的,他們的痛在這座城市。
  朱錦儒看到魏忠國和游春花緊扣著的手,以及他們臉上惆悵落寞的表情,便和他們開著玩笑,“這么恩愛的夫妻,怎么會是愁眉苦臉的?”
  朱錦儒是魏忠國的常客,多少年都是朱錦儒追著魏忠國補鞋擦鞋。雖然只是“鞋子”的交往,卻因為是熟客,便有些知己的味道了。
  “我們要走了朱老師。”魏忠國長嘆一口氣,說。
  “去哪兒?”朱錦儒問。
  “魂歸故里。”魏忠國從嘴角擠出一絲絲笑容,但那笑,卻苦若黃連。
  朱錦儒長嘆一聲,“唉,又少一個老朋友了,以后連補鞋擦鞋都找不到地方了。對了,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魏忠國仔細地擦著朱錦儒脫下來的鞋子,慢慢地說著,“朱老師,我們還真有事托付給您呢。以前我們有些事沒有告訴你,怕你笑話我們,怕我們這些小人物的事給你添麻煩。明天我們就要走了,有些事情自己沒法辦了,就只能麻煩你們這些舊友老朋了。”
  “你說就行,只要我能辦到的。”朱錦儒痛快地答應著。
  “朱老師,我是一名殘廢退伍軍人,我從來沒有給您說過這事,這個城市的任何人都不知道這些事。我妻子春花在家鄉捐出了我所有的撫恤金后,得罪了親戚鄰人,所以我們不得不如同逃難一樣地來到這座城市。我們只求能過平靜的正常人的生活,沒有任何人打擾。來到城里以后,我們遇到了一生最大的一件事,也是讓我們夫妻兩個一生中感覺最幸福的一件事。春花在早晨出去打掃垃圾的時候,撿到了一個女嬰。我在戰爭中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你知道這個孩子對我們有多重要。我們像捧著自己的心臟一樣地捧著她,抱著她,看著她健康成長,這樣的幸福一直維持到孩子十七歲的時候。”魏忠國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朱錦儒聽出魏忠國的聲音有些哽咽,扭過頭,又看了看游春花,見她的淚水早已經滿面橫流。朱錦儒想起姚娜娜說過的在垃圾筒旁邊扔孩子的事,便問道,“你們撿到孩子是哪一年?”
  “二十年前的七月十四號,孩子已經二十歲了。”游春花說。
  “那么后來呢?”朱錦儒問。他忽然間心里煩亂起來,難道世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魏忠國撿到的女孩,是姚娜娜的私生女嗎?
  “孩子十七歲那年,當時她正在上高二,愛上了一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兒,不是這樣,而是那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兒纏上了她。孩子執意不再上學,說是要出去闖世界,不管我們怎樣哀求,都不能打動她心里的一絲一毫。我們絕望了,于是我打了她,那是我一輩子惟一一次打她,或許也會是最后一次打她。她哭著跑出家門,什么都沒帶,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換掉了手機號,沒有往家打過一次電話。我和春花去學校找她,班主任告訴我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來學校了。我們向她最好的同學打聽,她的同學也沒有她的消息。更可怕的是,她知道了不是我們的親生孩子,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或者是我們說漏了嘴?我和春花一次次地回想,就是想不起任何時候我和春花談論過孩子身世的問題。最后才知道,她們學校搞了一次集中驗血,她的血型與我們倆都不一樣,她曾經問過,我們一家人的血型為何不匹配,我們沒有回答出來,也沒把這事兒往心里擱。現在想想,當時真是太傻了,如果我們告訴她真相,或許她也一樣能理解我們。
  “孩子離家后,我們夫妻倆再沒有吃過一頓可口飯菜,再沒睡過一次囫圇覺,我們常常被惡夢嚇醒。每天晚上八點鐘之后,春花就騎著她的三輪車,拉著我,走街串巷,到每一個歌舞廳、夜總會門前去等,我們怕孩子學壞,她畢竟太小,還不懂什么叫社會,什么叫生活,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們想告訴她,如果那個男孩確實愛她,哪怕他們現在結婚,我們也不再阻攔。可我們始終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三年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過著苦苦尋找、絕望等待的艱難日子。三年了,所有的想和痛,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盡,我們已經沒有心勁兒再尋找下去、再堅持下去。再不離開這座城市,我不發瘋,春花也會瘋的。我知道你是一位作家,一定能體諒我們夫妻兩個心里的苦。所以我們臨走的時候,托付給您一件事,合適的時候,幫我們找找這個孩子。我們當初也想過在報紙上發個尋人啟事,但我們害怕這樣會毀了孩子的聲譽,毀了孩子一輩子。”
  朱錦儒看著魏忠國的淚一行行不停地流下,他自任它流,不擦,也不管流向何方。魏忠國的手里緊緊地攥著朱錦儒的皮鞋,似乎那就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救命稻草,是與他說話的某個知心朋友,或者是陽光某個溫暖的居所。
  “我可以幫幫,并且我也可以讓朋友們多注意一下。老魏,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也一定有好報,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再說了,二十歲,應該懂得生活的規則了,她不定哪一天就會想明白許多事,然后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呢。”朱錦儒拍了拍魏忠國的肩膀,說。
  “誰知道呢,我們盼著這樣。朱老師,千萬不要登報紙,算我們求你了。”游春花聲音顫抖著說。
  “放心吧,不會登報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不過,你們要給我孩子的幾張照片啊。”朱錦儒說。
  魏忠國從大衣的內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遞到朱錦儒的手里。一顆倔強的黑痣在照片的中間位置,如此清晰地刺痛著朱錦儒的眼。他輕輕啊了一聲,驚異得嘴沒有合攏,就聽見魏忠國問,“你認識我的孩子?”
  朱錦儒更加驚慌,他拍著自己的腦袋,“我想想,我想想……”
  魏忠國急忙站起身,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假肢還是那條摔斷的腿,所以接著就倒了下去,然后朱錦儒就聽到了重物摔到地上的聲音。
  “老魏,你別急,你聽我說,這孩子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這幾天你先不要走,我會給你這個孩子的準信兒。”朱錦儒急急地穿上魏忠國還沒有上油的皮鞋,轉過身就走。
  朱錦儒想起了姚娜娜,想起了歌廳中的孩子,想起魏忠國斷掉的假肢,這些蒙太奇似的畫面把朱錦儒弄得思維混亂。他確信自己一心想見的青澀的紫絮,一定就是他們的孩子了。朱錦儒拿起手機,想告訴青澀的紫絮他要馬上見她,卻看到紫絮的信息在那個瞬間急促地響起,“朱老師,我一直想弄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為何有那么多的人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有的人在苦難中呻吟,有的人靠著假肢前行,有的人在掙扎中失去勇氣和方向。我是在夢中尋找鞋子的一縷輕絮,夢醒后會歸于塵土,與其沒有方向地飛翔,不如歸于夢中鞋子的方向。我想了許久,決定取消今天晚上的約會,并且永遠不再見你了。你是一個好人,好人終有好報。青澀的紫絮感念。”
  夕陽落下,帶走了冬日最后的一點溫暖。
  朱錦儒呆立在空曠的街道上,不知凍僵的腳應該邁向何方,久久。
  他猛然發現,自己只有一只腳上穿著鞋子。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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