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兩個,誰也沒想到,老了老了竟還脫離了農村,要被女兒建設接到城市享福去。屯里人說起這件事來,個個把嘴咂得吧吧響,就好像,眼瞅著人家在桌上喝酒吃肉,而自己卻眼巴巴地上不了桌。說你看看,看看人家那孩子,那才叫沒白養活一回!接著又夸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說瞅瞅人家那老兩口子,一看就有福。要走的頭天晚上,樹山大叔一連氣串了好幾家門子,有點跟人家告別的意思,也有點戀戀不舍的意思。說媽個腿的,要坐一天一宿的火車。咋受。人家就驚訝,那么遠?可不是,進關里啦。人家就咂嘴,說,那地方,冬天可暖和呢。哪像咱這地方,凍死人。就是。我們建設說了,我跟她媽這氣管炎,到那兒過個幾冬,就好啦!真的?可不。建設說的。跟樹山大嬸平常對心情的鄰居婦女們,則一個接一個地上家里來坐坐。要走了,戀戀不舍的。一下子比往常近乎很多,相互扯著,到底被樹山大嬸讓到炕頭上,還不撒手,倒像分別多少年剛見了面似的。說,他大嬸子,這一走,就說不上啥時候才能再回來了呢。說著竟紅了眼圈。扯著袖子抹一把。樹山大嬸眼睛便也淚盈盈的,嘆口氣,說,建設這孩子,說啥非得讓去,非得讓去。不去,都跟我們急眼啦。也怨那老鬼,一看電視就瞎念叨,說你看人家城市,多漂亮,多干凈。哪像咱這屯子,土里土癟的。人氣兒也越來越不旺。在孩子跟前也這么念叨。建設那孩子多鬼,還能不明白?其實,我是打心眼兒里不愿意去。眼瞅土埋脖頸的人了,上啥城市呀。冷丁到那疙瘩,人生地不熟的,不得憋屈死?哪像咱這疙瘩,吃完飯,拾掇完,東西兩院的,往墻頭上一趴,說說話,嘮嘮嗑,多自在。你說說。樹山大嬸無奈地攤攤手。婦女們見樹山大嬸不像樹山大叔那樣興高采烈的,是真的有點不愿離開家,上火呢。就勸:雖說是不太習慣,可天天能跟閨女在一塊兒,不是比啥都強嘛。樹山大嬸說,可也是。這上來一陣子想閨女,也挺難受的。鄰居就說,就是,還不去?去吧。那一晚,樹山大叔興奮得睡覺都沒睡好。想,自己這輩子,總算沒白活。跟老伴說,一定要好好多活幾年。活到八十歲。老伴說,還活一百呢。你就不知道人家煩不煩。我可不活那么大歲數。活到七十就中。老兩口一直說到下半夜。
樹山大叔對城市的向往源于少年時代對電影的迷戀。那時農村看的都是露天電影,趕在天氣暖和的季節,公社放映隊的兩個放映員,趕著一掛驢車,拉上幾個箱子,兩根長木頭桿子,每日不停地走在一個大隊通向另一個大隊的鄉間道路上。兩個放映員,一個坐在前面趕車,一個則背靠在箱子上,雙手枕在頭下,閉著眼睛吹口哨。吹《太陽出來照四方》。樹山大叔眼尖,遠遠地,一看見那個驢車,就認定是演電影的來了,就激動得又蹦又跳,飯也吃得多,活兒也干得快。看得最多的是《地雷戰》、《地道戰》,里面的臺詞孩子們都能背下來,并且應用得恰到好處,比如,“高家莊,實在是高!”比如“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許放空槍!”等等。但是露天電影受天氣和環境的限制,比如,本來急切地盼著晚上看電影,什么都準備好了,葵花子也炒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卻突然下起雨來,而且越下越大,一場電影就泡了湯。第二天依然下。第三天依然下。下得孩子大人都罵。罵老天爺。等到了冬天,電影干脆就停演了。天寒地凍的,哪里還能站得住腳呢?
有一年寒假的時候樹山大叔上了一趟縣城的大姑家,大姑家的表弟領著樹山大叔去看電影。樹山大叔感到很驚訝,說看電影?這時候?樹山大叔不相信冬天還能看電影。樹山大叔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冬天看過電影呢。上哪兒看?表弟說上電影院。電影院真高,真大,棚頂的燈一亮,像無數顆星星。每次燈一亮,樹山大叔立刻把個腦瓜轉來轉去,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多的人,那么多雙眼睛,他一回頭,那些眼睛便唰地都看向他,好像人家都知道他是從鄉下來的孩子,是平生第一次進電影院看電影似的。樹山大叔便羞澀地低下頭,一動不敢動。消停不到兩分鐘,又覺得屁股下能翻起來的椅子也挺好玩,還帶著扶手。就雙手撐在扶手上,一使勁,屁股便離開了座位,身體懸空,游蕩著雙腳,蕩秋千。電影演完的時候,電影院里噼里啪啦一片響。鄉下看電影,坐的是柴草,或者土坯磚頭,電影一演完,誰都不用管,“轟”的就散了,第二天操場上一片狼藉。從此,樹山大叔知道城里原來比農村好多啦,城里最好的,莫過于冬天也能看電影。而且想啥時候看就啥時候看,想看幾遍就看幾遍,多過癮。樹山大叔都不想回家了。媽說,上一趟城里,就知道城里好了不是。知道城里好就得好好念書。大了也進城。但那時候還沒有恢復高考,上大學都是靠下面保送,叫工農兵大學生。樹山大叔父親是農民,一點社會關系也沒有,所以書念得再好也沒用,沒人“保送”他。看人家干部家的孩子高中畢業了可以上大學,畢業留在城里,樹山大叔羨慕死。恢復高考的時候,樹山大叔已經是結了婚有了孩子的爹了,在生產隊干了幾年的農活,但樹山大叔還是忍不住參加了那一年的高考,結果是可想而知。
樹山大叔不死心。樹山大叔雖然沒有說,但誰都看得出來,樹山大叔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樹山大叔總共生了三個兒女,老大建國,老二建軍,女兒建設。第一個讓樹山大叔的希望落空的當然是建國了。建國在父親的監督下,學習不敢懈怠,可就是腦子笨,成績不好,結果考了一年又一年,總共參加了四次高考,也就是說,樹山大叔不惜一切代價,讓建國連續補習了一年又一年,最后總算考上了地區師范專科學校,畢業分配到了鄉下一所中學。老二建軍學習還不如建國。建軍對體育比較愛好,踢足球,打籃球,樣樣都行。就是學習不行。頭一年沒考上,樹山大叔也依然讓建軍補習。可建軍一點信心也沒有,一點學習的熱情也沒有。常常是人家上課的時候,他腳下踩著個籃球,時刻準備沖出教室。經常廢寢忘食地戰斗在球場上。建軍心里打定了當兵的主意。建軍在部隊干得真不錯,沒幾年就提了干。樹山大叔好像黑夜里看到了光明,鼓勵建軍,爭取把官當得再大一點,官再大一點就可以留在部隊了嘛。然而建軍提到連職的時候,他們團長看上了他,要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可建軍嫌團長的妹妹長得太丑,沒答應,結果就提前轉業到了地方。樹山大叔知道后,把建軍好一頓臭罵,說你個傻瓜,傻透氣啦!團長的妹妹你還看不上?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事讓你給碰上了,你還挑三揀四。長得丑俊有啥用?是能當吃還是能當喝?!俗話說,丑妻近地家中寶。你媽長得丑,可會過日子,你看看咱家的日子,誰家能比得上?樹山大嬸拿過掃炕的笤帚疙瘩,照樹山大叔的背上敲兩下,你個老鬼。團長,那可是團長啊,多粗的一棵大樹啊!樹山大叔惋惜得直吧嗒嘴。建軍先分到縣武裝部,以為可以在縣里站下,可縣武裝部又把他分到了下面一個鄉的武裝部,當了部長。反正最后的結果還是沒能進城。盡管別人對樹山大叔已經羨慕得不得了,說樹山大叔是最有正事最有成就的一個農民,兩個兒子都跳出了莊稼院,都有了工作。可樹山大叔自己依然不滿意。樹山大叔最大的愿望就是讓自己的下一代真正成為一個城市人,有城市戶口,吃商品糧。樹山大叔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兒建設的身上。建設似乎比兩個哥哥更能理解父親的心愿,所以學習比兩個哥哥勤奮刻苦。建設從小喜歡畫畫,建設的老師說建設如果學個特長,考美術,考個好學校不成問題。樹山大叔說好學校?好學校是啥學校?老師說,“央美”不敢說,但“魯美”是肯定有希望的。樹山大叔就聽了老師的話,叫建設學了美術。可學美術是很費的,樹山大叔看著老師善意的提醒,堅定地點點頭,說錢是人掙的。只要建設將來能出息人,能留在城市,叫我砸鍋賣鐵也中。建設就一面在學校學習文化課,一面利用假期的時候上省城去學美術。師大藝術學院的美術老師辦輔導班,招收了很多外地的學生。一年下來,建設就花了幾萬塊錢。都是在屯中借的。但樹山大叔一點怨言也沒有。最后建設果真沒有辜負樹山大叔的希望,考上了“魯美”,畢業如愿以償地分配在了城市。
乍一進城,樹山大叔覺得這也新鮮,那也新鮮,什么都新鮮。樹山大叔剛到城市,就給城市總結出了幾大特點,即樓高,車多,人擠。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說,在咱屯子,這輩子你上哪疙瘩看見這么高的高樓?你瞅瞅那個,樹山大嬸順著樹山大叔的手指往上瞅一眼就趕緊閉上眼睛。樹山大嬸眼暈。樹山大叔則拿手遮著陽光,把脖子望酸了,也沒數出那高樓到底有多少層。跟樹山大嬸念叨著,你說啥人敢住那么高?那不是上天了?站在馬路邊上等著穿過馬路,小汽車一個接著一個,不斷流。樹山大叔又感嘆了,說這車。跟樹山大嬸說,你知道什么叫車水馬龍?這就叫車水馬龍。樹山大叔可是高考油子,肚子里正經有點墨水。扯扯一旁懵里懵懂的老伴,說你看看,可街筒子,沒別的,凈是人和車。這輩子,你見過這么多的人和車?戚是的!樹山大嬸說鬧死。樹山大叔撇撇嘴,你呀。屯子倒是不鬧。樹山大叔看啥都要蠻有興趣地研究上半天。領著他們逛街的女兒女婿,走著走著就走到前面去了,就得回頭站下來等他們。
建設跟丈夫都是搞美術的,丈夫在電視臺搞美術設計,建設從外表上還看不出什么,而建設的丈夫一看就能看出來,身上有一股子藝術氣質,頭發留得很長,在腦后那么一扎。樹山大嬸背后跟樹山大叔說,你說建設對象那頭發整的,跟個馬尾巴似的。樹山大嬸說完抿嘴樂。樹山大叔則白一眼樹山大嬸,你懂個啥。
樹山大叔沒想到的難題很快就一個接著一個出現了。女兒家住高層,用樹山大叔的話說,就是住在天上,上下當然都是電梯。可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不會使用電梯。頭兩回跟建設一塊兒坐,一起一落,忽悠忽悠的,跟暈車的感覺差不多。樹山大嬸說心直翻個。埋怨說坐這玩意兒。永遠都不想再坐。坐的時候,把眼睛閉著,差一點吐在電梯里。甘愿爬樓梯。可是呢,二三十層啊,一爬一身汗,比在家干農活還累呢。多數時候,爬不到一半,樹山大嬸就爬不動了,扶著欄桿喘。樹山大叔還振振有詞地跟樹山大嬸說,這樣才能鍛煉身體呢。樹山大嬸不用好眼神瞅他。有兩回沒記準家住幾樓,爬得暈頭轉向的,拿鑰匙去開人家的門,開了半天,結果嘩啦門打里邊開開了,不過只裂開一條縫,探出半顆光禿的腦袋,一個老爺子十分警惕地打量著他倆,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呢?看那眼神,是把他們當成剜門撬鎖的了。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更是嚇得不輕,連連賠著不是,說這扯不扯,這扯不扯。在樓道里坐了一個上午,等建設回來。
樹山大叔不愿在家里上廁所。女兒女婿在家的時候,樹山大叔從來不上廁所,有屎有尿憋著,等女兒女婿上班走了他才方便。實在等不急了就上小區里找公廁。樹山大叔背后跟樹山大嬸發感慨,你說,都說這城里人干凈,就這個干凈法,窩吃窩拉的。我看,跟咱家圈養的豬差不多。吃飯,睡覺,拉屎尿尿,全在一個屋。樹山大嬸說你可別瞎說,這哪是一個屋?這不都是分開的嘛。樹山大叔說分開不也是在一個屋?末了,樹山大嬸反過來氣樹山大叔,說再不好也比咱農村強,先說冬天上廁所不凍屁股。
樹山大叔頭發長了要剪剪,跟樹山大嬸在小區附近轉悠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個連剃頭帶刮臉的那種老理發館。樹山大叔愿意讓年紀大的老剃頭匠給自己剃頭。樹山大叔進屋一看是打扮得很洋氣的小姑娘給自己剃頭,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價錢又貴,剃個頭,要十幾二十塊錢。這一年剃個七回八回的,得多少錢?樹山大叔舍不得。干脆回家讓樹山大嬸動手,拿裁衣服的剪子給他剪。樹山大嬸在家的時候,經常用大人的破爛衣裳給孩子們改衣裳,因為是舊的,即使剪壞了也不怎么可惜,所以樹山大嬸敢下剪子。可是樹山大嬸卻從來沒用剪子給人剪過頭發的。好在樹山大叔的腦袋也不那么講究,剪好剪賴沒多大關系。樹山大叔鼓勵樹山大嬸,說,剪短就行。好不好看無所謂。結果呢,樹山大叔的腦袋就被樹山大嬸給剪得七長八短。女兒女婿回來見了,忍不住笑,說媽呀,誰咋把我爹的腦袋造害那樣?領著樹山大叔上美發店,重新理了一回。
女兒家雇有保姆,負責每天一家人的吃飯,洗衣,蹭地板擦家具什么的。反正家務活全包括在內。這樣一來,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兩個,每天就是干呆著,啥事也沒有,吃飯算活兒。每天早晨一起來,保姆就已經把牛奶熱好了,端到二老的跟前。樹山大嬸不喜歡牛奶那股膻味,硬著頭皮往下喝。樹山大叔則嫌牛奶不頂飽,尿兩泡尿肚子就空了。三天兩頭的,還要喝燕窩粥,喝人參湯,喝骨頭湯。好好的魚,不吃肉,也熬湯。喝這個喝那個的。說是健腦,補鈣,防止骨質酥松。甲魚啦,烏雞啦,乳鴿啦,稀奇古怪的,聽都沒聽說過。建設說這些都是特別有營養的。限制吃肉,限制喝酒。說肉吃多了不好,酒喝多了不好。菜也清淡,說油水大了,增加膽固醇。還不讓吃得太飽,說吃得太飽也不好。人家日本人的長壽秘訣,一個是清淡,一個是少吃。樹山大叔頓頓吃個半飽不飽的。尤其是酒,嚴格限量,頓頓只準喝一兩,喝得樹山大叔舔嘴巴舌的。樹山大叔看著女兒,求女兒再賞點。建設就再給樹山大叔的杯里又淋了幾滴。建設說你這個年齡,得少喝白酒。對腦血管不好。要不,你喝紅酒。喝紅酒對腦血管,對心臟,都有好處。樹山大叔喝了口紅酒,又苦又澀的,強咽下去。再也不喝了。回到自己屋里,樹山大叔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睡覺,也不跟樹山大嬸說話。樹山大嬸知道老頭子心里不高興。就小聲責怪道,不知好歹。人家不是為了你好?不是想讓你多活幾年么。就這,還要活七老八十呢!樹山大嬸把嘴撇出了聲響。樹山大叔就笑了。有時候樹山大叔讓樹山大嬸跟小保姆說說,熬點小米飯,買點蘸醬菜,再打點雞蛋醬,就是通常所說的農家飯,改善改善伙食,別總是吃那些有營養的破玩意兒,忒難吃啦。可是呢,人家女兒女婿不愛吃,小保姆也不敢做呀。后來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商量,說要不,讓建設干脆把小保姆辭退算了,省得咱倆一天到晚沒事干。一天做做飯,拾掇拾掇屋子,又鍛煉了,又節省了一筆開銷不是。飯桌上一說,女兒女婿都不同意,說讓你們來就是讓你們來享福的,又不是讓你們來當保姆的。真是的。
有幾天保姆病了,這下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可有了干活的機會了。兩個人天天老早就起來做飯,拾掇屋子。老伴做飯總是習慣多做些,把下一頓的帶出來。在農村,這樣一個是為了省事,一個是為了省柴火。這些年柴火不缺了,但習慣卻改不了。女兒女婿卻從來不吃剩飯剩菜。不管剩多少,用建設對象的話說,“統統下水道的干活”。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要吃他們也不讓,說吃剩飯剩菜,吃壞了肚子,哪多哪少?樹山大嬸說哪有那么嬌貴?過去在家的時候,不是常吃剩飯剩菜?吃壞了幾回?說一千道一萬,現在就是日子好了,不缺吃不少穿啦。
說到穿戴,樹山大叔也生氣。女兒女婿穿的戴的,當然都是最時興的。都是品牌。當然,什么牌子的算得上是品牌,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誰也說不上。只是聽說。可是呢,有些只看見人家穿過沒幾回,就不再穿了,說街上你看誰還穿?擱置在衣柜里,打入冷宮。樹山大叔背后跟樹山大嬸磨嘰女兒女婿,現在的年輕人,忒不會過日子。說建設啥時候變得這么大手大腳的?這往后的日子長著呢,這種過法能行?古話說,有時常想沒有時。媽個腿的。樹山大嬸則白一眼樹山大叔,嫌樹山大叔嘴碎。都像你那樣,那做衣裳的不都得餓死才怪呢。樹山大叔一件衣服能穿十年二十年,也舍不得扔。樹山大叔牢記雷鋒的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雷鋒的話成了樹山大叔的生活準則。吃上也是。樹山大叔的原則是填飽肚子就行。吃啥好的賴的,這頭進那頭出,香香嘴,臭臭屁股。純屬浪費。
樹山大叔在小區的垃圾堆里撿回來一雙半新的旅游鞋,端詳來端詳去的,也沒找到哪塊兒壞了,幫也沒開,底也沒漏,說這么好的一雙鞋,咋就扔了呢。你說說。回屋穿在自己的腳上,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走,末了脫下來,吧嗒吧嗒嘴,說可惜有點擠腳。放到床下,打算將來給鄉下的窮親戚帶回去。建設發現之后,看一眼丈夫,趁丈夫不注意,趕緊將那雙鞋扔到樓道去。背后跟爹說,下次,別見什么都往回撿。你知道是什么人穿過的?有沒有病毒?樹山大嬸暗暗掐一把,樹山大叔才忍著沒有爭辯。
女兒女婿要么就是半宿半夜的不著家,在外面有應酬。要么回來了就是半宿半夜地鼓搗電腦,有時候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都睡醒一覺了,見他們的屋里還亮著燈。樹山大叔蒙著被子嘮叨一句,這得走多少電字。可是早晨卻不起來。誰說過,城市人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尤其是雙休日,要睡到晌午。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卻天一放亮就躺不住了,就得起來。起來也沒事干。不像在家,喂喂豬喂喂雞,抱柴禾做飯,一睜開眼就有干不完的活兒等著你。樹山大嬸便默默地擦地板,把地板擦得纖塵不染。樹山大叔呢,本來也是個呆不住的人,在家,清早一起來,要給水缸挑滿水,要喂牛喂馬,要打掃院子,要侍弄門前的菜園子,然后才是吃早飯。吃過早飯,方才正式下地干活。如今呢,起來早也沒用。看電視是活兒。看電視又不敢把電視放大音量,他耳朵有點背,聲小啥也聽不清,就湊近了看口型。看得費勁,看著看著啪地把電視關了。樹山大嬸就嘟噥一句,說你不能輕點?怪樹山大叔弄大了聲響,怕吵醒了那兩個睡覺的人。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磨叨,城里人跟咱農村真是不一樣,拿黑天當白天過,拿白天當黑天過,你說,這不是黑白顛倒么!
樹山大叔見小區的綠地,種著各種各樣的花草,忍不住就蹲下來,薅薅里面的雜草。樹山大叔種了一輩子莊稼,此時見了長在地里的雜草手就癢癢。結果呢,被一個不知從哪里出來的婦女吆喝住了,說干什么呢?去去去!在家的時候,門前的園子,從沒像有的人家那樣,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就荒廢了。樹山大叔家的小園,冬天呢里面堆雪,堆糞,堆柴禾,看著有點亂糟糟的。可是只要夏天一到,立馬就變了樣,畦是畦壟是壟的,井井有條,一畦畦的韭菜芹菜,一壟壟的茄子辣椒,一架架的黃瓜豆角……真個是蔬菜飄香啊。摘豆角,摘黃瓜,人就鉆進茂密的架子里去,那頂花帶刺的黃瓜味,好聞哪。樹山大叔被人一攆,臉上有些掛不住,說我是薅草呢。跟人家說,白瞎這么大塊地方啦。若是種上點蔬菜,夠吃好幾家子的。何必上市場去買。啥時候吃啥時候就薅點,也方便。人家說,愿意種回家種去!繼續揮著手,像轟蒼蠅蚊子似的。樹山大嬸扯著樹山大叔的袖子,把樹山大叔拽走了。
這么的呆了一段日子,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覺得越呆越沒意思。兩個人就猛然想到了應該讓建設趕緊要個孩子,一哄上孩子,日子興許就過得有意思了。樹山大嬸私下里跟建設說,你不是說讓我來給你哄孩子嗎?咋還不趕緊要個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得要了。趁我還能動彈,也好伺候你月子呀。樹山大嬸著急抱外孫子呢。也覺得應該為女兒盡一份力。省得這么整天干呆著,多無聊。有個孩子哄,也有個營生干。建設說不忙。再說,就是將來有了孩子,也用不著你們哄。不用我們哄?那用誰哄?建設說哄孩子多累呀。樹山大嬸說我不怕累。你們幾個不都是我自個伺候大的?一把屎一把尿的,誰幫過我一把?如今就這么一個,再累能累哪兒去。再說,哄我自個的外孫兒,累也高興。建設說,孩子的啟蒙對他的一生影響很大。樹山大嬸不懂什么叫啟蒙,你說的啥啟蒙?建設說,啟蒙就是,對孩子早期進行的智力開發,這很重要。我們要給孩子找一個專業的啟蒙老師。樹山大嬸聽出了女兒原來是信不過自己,就生氣了。建設見媽把臉撂下了,趕緊說,孩子叫你們一哄,慣都慣壞啦。建設夜晚躺到床上,被窩里跟丈夫說,媽著急要給咱們哄孩子呢。丈夫說,哄孩子?咱倆將來要孩子,也絕對不能讓老人哄。建設說為啥?丈夫說怕老人挨累唄。建設嘴一撇,說才不是呢。你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你是怕我爹我媽把咱們的孩子哄成小土八路,一張嘴就是“嗯哪”,“嘎哈”(嘎哈:東北話干啥的意思),“這疙瘩”“那疙瘩”的,是不是?丈夫就笑。樹山大嬸知道給女兒哄孩子的事也沒指望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越發的落寞。
建設和丈夫也就是在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剛來的頭兩天抽出時間陪陪他們,逛逛商店,上上公園,游游名勝古跡,意思是讓一輩子沒出過門的父母好好開開眼。之后,人家就該忙什么忙什么去了。人家不可能總有時間陪他們。再說,就是人家有時間陪他們,女兒還可以,女婿就不同了。在女婿跟前,則多少有些拘謹。尤其是面對留著那么個馬尾巴的女婿,人家不覺怎么,他們倒總覺得尷尬。所以女兒女婿在家還不如不在家。偌大個房子,剩下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兩個人的時候,空空蕩蕩。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輕易不敢出門,想出去溜達溜達也不敢,怕回來找不著家。便整天呆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在家的時候,憋得慌了上東西兩院的鄰居家串串門子,扯扯閑篇,心里就寬敞了,氣也出得順暢。這可倒好,從打來,連對門的鄰居長啥樣還沒見過呢。用樹山大叔的話說,他們現在可真成了圈養豬了,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樣比豬強,就是能看電視。豬沒電視看。看夠了,睡夠了,就站在窗前,望望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望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望那一個一個小小的窗口,望著望著樹山大叔不由得嘆一聲。樹山大叔又有了感悟,這高樓大廈,遠一看,咋跟個鳥籠子似的?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說,咱們這不是跟被關進了籠子里的鳥差不多嗎?樹山大嬸把腦袋扭到一邊去,咬著牙說,活該。是你自愿往籠子里鉆的呀。樹山大叔就不吭聲了。
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當然不愿總是呆在籠子里。慢慢地,他們試探著鉆出籠子,下到樓下,在樓下的小區里轉悠一會兒。后來呢連附近的休閑廣場也可以去了。那里人多車少,相對安靜一些,不那么擁擠和吵鬧,人呢都在默默地鍛煉身體。而且老年人占了多數,在那里伸伸胳膊,踢踢腿,扭扭腰,要不就是舞舞劍,做做操,打打太極拳,像電視里的慢鏡頭似的。個個神情專注,誰從眼前經過也不理會。更不要說上前跟人家搭訕嘮嗑了。樹山大叔跟樹山大嬸開始連看也不好意思看,只是溜邊慢慢走,怕打攪人家。走到沒人的地方,樹山大叔也忍不住學人家的樣子,把胳膊甩幾下,把個有點彎曲的腿使勁踢幾下,再把個有些駝的后背往起挺一挺。像樹山大叔這個年紀的城里人,六十歲不到,腿不彎,背不駝,所以,樹山大叔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不是城里人。樹山大叔一輩子務農,出的是體力,臉朝黃土背朝天,樹山大叔的形狀,完全是農業勞動塑造的結果。看著樹山大叔又抻胳膊又踢腿的,那副笨拙的樣子,樹山大嬸撇一下嘴,再怎么學,你也不像人家城里人。
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在城里沒呆上一年就不想再呆下去了。城市雖然人多,擁擠喧囂,可是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卻覺得快要憋屈死了。不要說出門也找不到個鄰居熟人啥的說說話嘮嘮嗑,即便是在家,女兒女婿下班回來,也只有吃飯的時候跟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最多是建設讓爹媽,說吃菜吃菜,然后往爹媽的碗里夾菜,樹山大叔說吃呢吃呢,樹山大嬸就也往女兒的碗里夾,夾來夾去的。建設的丈夫看著這娘倆如此客氣,覺得很有意思。也讓岳父大人吃菜,卻不動手,怕岳父大人像樹山大嬸那樣,也往他的飯碗里夾菜。話呢整天嘮來嘮去的,已經沒什么新鮮的話題,常常是建設跟丈夫兩個,說單位的瑣事,說網上的新聞,說車子,說房子……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聽得懵懵懂懂,插不上嘴。
后來老大建國來電話,說他們的大孫子快要訂婚了,日子都定了,冬月十六,問他們回不回去喝酒。沒想到樹山大叔很爽快地答應說回去回去,見建設跟丈夫在一旁聽著呢,怕女兒女婿多心,又說,你媽呀,早就想她大孫子啦!臨回家的頭一天晚上,樹山大叔和樹山大嬸依然是興奮得半宿沒有睡好。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