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十點以后,樓道里會傳來對講門“咣”的一聲響,隨之在聲控感應燈的光影里,踢踢踏踏的一陣亂響,間或夾雜著女聲的喁喁私語,民工謝六回到他租住的地下室睡覺了。
深夜,約莫十二點以后,樓道里對講門輕輕的碰鎖,繼而傳來清晰的高跟鞋拾階而上,點擊水泥樓梯的聲音,是租住在六樓東戶的陪舞小姐張紅玉回來了。
這是一座被人們慣稱的女兒樓,是三年前村委落實給村里獨女戶的廉價房,坐落在小城東區。這樣的樓房并排有四幢,通體用橘紅色馬賽克貼墻。周遭環繞的,有埂上剛透出芽黃的白楊,有翕合著眼皮躺在土坡上的奶羊,還有頹圮的籬墻,茍延殘喘著等待拆遷的街巷民房。
實際住進女兒樓去的,多數是租住戶。前幾年蓋的都是磚混房,不像現在這種空蕩蕩的框架結構,磚混房蓋好了,大致隔斷成了臥室,陽臺,廚房,衛生間,不裝修也可以住人,這樣的毛坯房子月租金大概需要四佰元錢左右。有的稍加裝修,鋪鋪地面,粉刷一下墻壁,租金相對要貴一些。仔細碼算,女兒樓一個小小單元里,區區十二戶,儼然分了等級似的。后來地下室住進來民工謝六,自然使得這種等級的分明又加深了一層。
以前謝六都是住工棚,但這次出來帶著春節剛娶進門的妻子,總不能讓妻子一起睡工棚吧。雖說妻子在酒店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酒店應允管吃管住的。可是從酒店走出來,謝六看著妻子,妻子盯著謝六,兩個人像是將要分巢而居的燕子,一下子感覺日子散了,淡了。商量著,租間房子一起住吧,打聽來打聽去,最便宜的一間民房也要每個月壹佰元的租金。舍不得花錢,正算計著呢,恰巧趕上村里的張大媽到施工隊上出租地下室,小城市比不上大城市,出租地下室——租住地下室的,很少有人打算,雙方覺得合適,以月租金五十元另外配加一張床的價碼,談妥了。
兩人把行李卷攤開,好歹就是暫時可以蝸居的家了!是家,也就多出一些放松自由的空間。謝六每天日落就收工,妻子卻是要等到酒店打烊以后才能收工。妻子工作的酒店就在女兒樓往前拐兩個彎的街面上。每天晚上謝六閑著溜達過去,看著妻子走出酒店,聽著妻子嘮叨著酒店里聽見的新鮮事,一天的疲勞也就一掃而光。酒店還真是個養人的地方,妻子的臉色越來越紅潤,渾身上下越來越像枚熟透的野果子泛著光潔誘人的光暈。
“城里人比咱有錢,我謝六的婆娘可不輸給你們。”這樣想著,謝六也就學著城里人的樣子挽起妻子的胳膊美滋滋地往“家”走。妻子總是不好意思地時時往外拽著胳膊,妻子的胳膊綿軟軟的,一拉一拽,謝六也就精神抖擻了起來。
回到家,小夫妻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把床板晃得吱吱嘎嘎的響,像是兩只不知疲倦的水鳥,一會兒在波光瀲滟的湖面上咬尾嬉戲,一會兒躍進波峰浪谷的海水里上顛下蕩。開始兩人還關嚴了門,大概是地下室夾在樓道里面,連扇窗戶也沒有,密不透氣的緣故,后來兩人晚上睡覺時干脆閃開了一道門縫隙,這樣一來,樓上住的下樓早起晨練,走到底樓門洞,抽抽鼻子,盡是一股狎昵的氣息。盡管這種氣息平常關起門來,夫妻臥室里再熟悉不過,但是游弋在樓道里無孔不入,卻讓他們翻腸倒胃般的難受。
“看看,這地下住的,頂上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這樓都亂成啥樣子了?”說這話的,肯定是女兒樓里樓層的真正主人,那些租住戶是沒有底氣,也沒有心氣管這些的。
說的振振有詞,聽的也就噤了聲。也是,六樓東戶住著的陪舞的張紅玉,附近的居民們議論起來總是咬耳嚼舌,晚上一般照不見面,白日里打過幾次照面。高挑的個子,光潔的額頭,披肩的長發,走起路來連發絲都在飄飛著跳舞,一照面,著實令人眼前一亮,淡掃娥眉,清新,隨意,自然。只是隨她上樓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讓人想起來很不舒服。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男人手上一般都是拎著包或是提著箱。“應該是錢褡子吧?這種女人,沒錢怎么行?”前面人上樓,樓下看見的,努努嘴,一臉的鄙夷。
張紅玉工作的歌舞廳在城區邊緣的街面上,她不是舞廳里最年輕漂亮性感的,卻是最有品位的。她的變換多姿的舞步時而如旋舞的孔雀,時而如靈動的青蛇。一動一挪嬌柔如荷花花瓣迎著朝露徐徐展開,冷艷似冰山的雪蓮遙不可及地給人一種誘惑。眉,目,腰,肢,慢移,疾轉,盡態極妍處,總能于一環一扣中撩動舞廳里每一個人的心弦,讓人久久地回味。看不見她的笑容,但是她使你歡欣熨帖;看不到她的悲傷,但是她讓你凄楚迷茫。在這樣一種“想了解”的欲望驅使下,更多的男人想去接近她,也就有更多的男人點著名字要她陪舞。
張紅玉成了舞廳里最惹火的陪舞小姐。
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女子!女兒樓里的住戶也是越來越糊涂了。每天上午,從她租住的六樓東戶里總能傳出一種曼妙的天籟之音,旋律像輕柔的水波低沉柔和,又像是空碧悠悠的藍天下一支牧歌。緩慢悠揚,曲折婉轉,是一種歷盡人間悲苦滄桑發出的深長嘆息,是一顆孤獨的心靈飽含悲涼和辛酸的恣意流淌。有一天,一位退休的音樂教師從樓下走過,站著聽了一會兒,后來干脆把扎堆下棋的老伙伴們都喊到了樓下,“好好聽聽,這么好聽的古箏聲音聽起來潤耳潤肺啊。”樓上的古箏一天天彈綠了樓下的草地,彈紅了院子里的石榴花,和著春天的腳步,押著夏天的韻腳,一板一眼,堅持每天上午淺吟低唱著。
到城里三個月了,謝六每天晚上去酒店接妻子。
在酒店東北角上有個小廣場,天氣稍稍轉暖以后,每天晚上都會有打腰鼓,練唱京劇,擺地攤的。謝六會圍著廣場到處轉轉,偶爾也到地攤上買個便宜玩意兒。前些日子花五元錢買回個香囊,聽說香囊里面裝著辟邪的朱砂,就把它掛在床頭上,回到地下室能聞到一種淡淡的艾香,妻子不在的時候,艾香就會生了翅膀附在他身上,他就會屁顛顛地把衛生清掃干凈,整理好床鋪,心里美滋滋地去接妻子。邊走著邊想,自己比工棚里那幫聚在一臺十八英寸的電視機前看電視的工友們享福多了。
妻子見到香囊沒有謝六想像得那么驚喜,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再瞥一眼謝六,說,以后你不用去接我了。
謝六說,不成!我自己的婆娘我自己要接。
嘴上這樣說著,其實謝六心里轉著小九九呢。妻子越來越好看了,謝六不懂得城里人描畫女人的韻致——豐滿,就是眼瞅著妻子胸前氣吹似的鼓漲,皮膚水洗似的濕潤起來,總忍不住想多親幾口。妻子也不再是剛進城那會兒含羞帶生,青澀的如同一枚酸果,幾個月下來,恰似一把抖開的折扇,每一道褶子都充滿了對這個城市的新奇,謝六不看緊點,不放心呢。城里人總是比鄉下人多出很多新潮的東西,整天看多了,見慣了,多多少少也就學會一些,適應一些,何況,謝六看得出來,妻子在努力學著像一個城里人,她學著城里人修眉,紋唇,跟著女服務員學跳舞。前幾日,妻子穿回來一件袒肩露背的緊身吊帶衫,謝六看著心驚肉跳,這能穿上大街?到底也沒敢拗妻子說半個不字,只是涎著臉唯唯諾諾地說,趕下個月我發了工資,給你買條好看的項鏈,脖子上缺點玩意兒呢,戴上會更好看。
再好看還不是住在人家屋檐下的麻雀?你看看城里人從樓道里出來,那個跩勁,看看你,蓋了幾年的大樓,住個地下室,都是租來的。
謝六看著妻子,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在這座城市像候鳥一樣,冬去春回,算起來整整六年了。初中畢業那年,他扛著行李卷跑到縣城的車站,隨著打工的人群漂到了這里。前兩年,他只是打打小工,干一些重體力活。后來跟著臨沂來的張師傅干活,師傅有意教他,邊干活邊把一些瓦匠活的要領說給他聽。別看謝六讀書呆頭呆腦的,學起瓦匠活來卻很機靈,很快,他就能接續著師傅干一些細致活了。后來,師傅出了事,他也就正式干起了瓦匠活。年頭忙到年尾,他最盼的就是回家,因為他知道,他的根在生他養他的那個村莊。可是眼下,看看妻子,剛出來幾個月就迷戀上了城市的燈紅酒綠,他該怎么辦呢?
隨后幾天,妻子說去酒店要好的姐妹家住幾天,連續幾個晚上不回地下室睡覺了,態度也是越來越強硬。謝六心里開始毛毛躁躁的亂,他開始強烈的后悔把妻子帶出來打工,后悔讓她去酒店工作,酒店是個不安分的地方,興許,去工廠打工要比現在好一些。到底該怎么辦呢?
走過幾個紅綠燈街口,思緒還是漫無目的。霓虹燈裝飾的樓群,在夜色中繽紛的燦爛著,延伸著,令初夏的夜晚更加嫵媚。謝六的心感覺到的卻是黑暗中的恐懼。走著想著,看看街道上的行人逐漸的減少,這才意識到已經到了他居住的小城邊緣。剛才還在他身邊逶迤著的車龍經過幾個東西南北路口的分岔,已經梳理出了經緯,變得通暢起來。謝六看看左右,不知道該向哪去了。
逛蕩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街上的路燈都已經熄滅了,蒼茫夜色下的路,瘦瘦細細地拐進一條巷子。巷子尾端,遠處建筑工地上伸長了脖子的塔吊,探進頭忽閃著照明燈的眼睛。他下意識地往前走著,拐往樓道的十字路口,距離幾步遠,一處明火讓他停住了腳步: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背對著他,正在用什么東西掀挑著一處火焰,嘴里還在念念有詞。謝六膽怯地瞪大眼睛緊盯著:這么寂靜無聲的深夜,是人還是鬼?女人念叨了一會兒,把一件衣服披在一把笤帚上,邊念叨邊拖拉著往前走,笤帚拖地刷刷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妖魔鬼怪來臨前的旋風,涼嗖嗖,陰森森的,刷—刷—,謝六身上的汗毛跟著乍楞了起來,眼見著女人拖著笤帚飄進了他住的樓洞,他竟然挪不動腳步了。女人的腳底下像是貓爪撓過地面,不出一點聲響,奇怪的是對講門也是輕輕的開啟,閉合,甚至連樓道里的聲控燈也沒有感覺。謝六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往樓上瞅了瞅,樓上漆黑一片。他站在樓下,整棟樓靜靜佇立,漂浮在空氣中的除了黑暗還是黑暗。謝六忙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打開對講門,身子緊閃進去,咣的一聲響,感應燈隨之亮了,他警覺地四下瞅了瞅,生怕剛才進來的女人躲在哪個角落,會突然跳出來,驚嚇他。還好,直到他躺到床上,樓道里也沒出現任何異常。
“今晚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走路也活見鬼了。”謝六掩緊地下室的門,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想想往日里,和妻子兩人擠在一張床上,計劃著勤快打工,攢幾年錢回老家生兒育女經營點小生意好好過日子,那份心思流淌在床上,擁著,抱著,成一團男歡女愛。想到心酸處,就記起了張師傅常念叨的一句話:“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師傅說這句話是禪語。他聽不懂,此刻倒真是應了自己此時彼時的心情了。
想起師傅,謝六心頭一凜:“哎,師傅,你現在在哪兒啊?”正月里,謝六去過師傅家,家里鎖著門,街坊鄰居只知道師傅去外地治病了,卻沒人明確知道他去了哪兒。三年前,他和師傅一起跟著工程隊建筑現在租住的這座女兒樓,臨近封頂時,施工隊加班加點趕進度,師傅由于過度勞累,精力不支,不慎一頭撞在吊裝混凝土的吊斗上,當時感覺頭疼,謝六給他揉了揉,繼續施工,到第二天早晨大伙起床時,卻怎么也叫不醒師傅了。這才發現師傅的頭部已經腫脹成發面饅頭,趕緊送去醫院,經磁共振檢查頭部淤血,右腦麻痹,在醫院治療了一段日子,師傅也沒醒過來,后來只好出院回老家了。期間謝六去看過師傅,師傅當時住在鎮上一個小診所里,接受中醫針灸治療。他的老伴在照料他,聽說他還有一個女兒,上大學期間一直在外面兼工,家里所有的開銷都指望她呢。
陽歷六月的天,早晨不到五點鐘天就大亮了。謝六關著地下室的門,根本看不見外面的光亮。睡著睡著,耳膜被一陣轟隆隆的挖掘機的聲音震顫著。“搞什么名堂啊?”他看了看手機,四點半!離上工還有一會兒,就用被子蒙住頭,試圖擋住外面一切入侵的聲音,可是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就在窗外面轟隆隆。睡不著,一折騰倒感覺出尿意了。索性起床,三下兩下套上汗衫,提上褲子,趿拉著拖鞋出了樓道。在距離女兒樓大概有五十米的北面坡地上,挖掘機推土機正在碾踏著腳下的土地,把它一點一點地蠶食。土坡上的一塊已經發了黃眼見要收獲的小麥地瞬間被卷起,攪合著黃土被推走。還有幾掛蕓豆架,幾個墳堆,幾棵小香椿樹,幾間廢棄的雞舍,劫難一并降臨到它們頭上。
“后天就是芒種了,‘芒種三天見麥茬’。糟蹋了這一地麥子……”謝六很是心疼折殺的麥子,心想:城里人咋就不知道疼惜到口的糧食呢?建高樓也不差這幾天工夫,好歹緩幾天等收了這一地麥子呀。想找個僻靜地方小解,往前走了走,腳差點踩上一堆黑色的燒紙灰,腦子里瞬時浮過了昨晚的長發女子。納著悶兒往地上多瞅了幾眼,看見灰堆旁落了一串小小的紅色玉珠。他蹲下去,撿起來,吹了吹灰土仔細地瞅:“這不是師傅買給女兒的禮物嗎?”謝六清楚地記得那年他和師傅一起去逛店,當時一進玉器店,師傅一眼就相中了這串珠子,他說他女兒叫紅玉,和這串珠子一樣圓潤可愛。盡管謝六不敢確定這串珠子就是師傅當年買的那串,但是的確很相像,拿在手里,謝六觸摸到了一種很親切很熟悉的感覺。他把玉珠裝進了褲兜,如同拾起了一個費解的謎團。
女兒樓臨近市里一所九年制雙語學校。
四樓東戶住著雙語的景老師,養著一個女兒酷愛古箏,已經多次去市里,省里演出過。隨著女兒技藝的不斷長進,父母在小縣城給她尋找古箏老師也就有了難度。一天周末上午,景老師請教委的陳主任到家里做客,順便提了提想給女兒找個古箏老師的事情。正說話間,樓頂上傳來古箏曲子的聲音。陳主任坐在沙發上聽得入了迷,手里端著的茶水晃到了茶幾上,全然不曉得。一曲聽罷,陳主任站起身,“你這才真正是守著金碗要飯吃呢,這樣的古箏曲調,恐怕在我們這個小縣城,也是絕無僅有啊!走,領我上樓看看。”景老師知道陳主任精通音律,早些年也癡迷過古箏。但顧慮平時里樓層住戶的努嘴嚼舌,忙起身攔住陳主任,“還是別去!樓上住著的舞女太神秘了。”“神秘?!那好啊,我們就去看看,這個神秘的舞女是不是天女下凡,怎會把古箏曲子彈得如此絕妙?”說著,主任已經挪步出門,景老師也只好隨在其后往樓上走去。
防盜門上有一個安裝門鈴的小孔貓眼被一塊布從里面塞住了。敲敲門,里面傳來往門邊移動的碎碎的腳步聲音;再敲敲門,里面傳來一聲脆脆的普通話:“你們是找錯門了吧。”“姑娘,我們就找你,我們是聽了你的古箏聲音找來的。”陳主任把身后的景老師拉到門前。“是呀,姑娘,我是你樓下住著的鄰居。”停了一會兒,貓眼處塞著的布被從里面扯掉,姑娘機警的目光射了出來。“我們想和你聊聊古箏,可不可以進去談談?”
沒有一點回聲,兩人正愁著,一個男人提著箱往樓上走來,兩人往門邊挪了挪,男人卻在他們站的門前停下,抬手敲門,“紅玉,開門!我是醫院的老鄭!”門開了,姑娘和提箱的男人打過招呼,又對其他人說了聲:“進來坐吧。”
樓房是兩室兩廳的毛坯房,地面是水泥地,墻面也是剛完工時抹過的水泥墻,表面打了一層粗糙的膩子。客廳里空蕩蕩的,中間放著一架箏面呈黑褐色的古箏,和這間毛坯樓房既不相稱,也不協調。
東邊臥室的門敞開,提箱的男人徑直走了進去。
“你們隨便坐吧,”姑娘從客廳邊角拿出兩個矮腳板凳,“我先幫鄭醫生給我爸扎針。”
陳主任和景老師隨著姑娘進了臥室,床上躺著一位穿著干凈的老人,只是老人目光呆滯,銀針扎下去,全身竟然沒有一點意識。大概看出了兩人的疑惑,姑娘主動開了口,“三年前,我爸爸建這座大樓時受了傷。一直是我媽伺候著,去年冬天,我媽去世了。”姑娘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山上老道說,我爸爸是受傷時丟了魂,我寧愿相信這些虛無的東西真的存在,就帶著我爸住到了這里。每個月初一、十五深夜,我都會去樓下燒香燒紙錢。”
屋子里除了藥水的味道,多了一層傷感的氣息。
景老師想著平時人們對姑娘的猜測和非議,心里陡然地沉重起來。人呢,其實熟悉與陌生的距離,僅僅是多出一句問候,伸出一雙手而已。
大概陳主任也被震撼了,他當即提出要給姑娘辦個古箏培訓班,付給姑娘高額的工資。姑娘笑了,一種射進房間的陽光的明媚鋪展開來。“我男朋友讀研畢業了,過幾日會來接我們,我也還要回去繼續讀完我的聲樂大學。我們已經商量好,把我爸爸送去正規醫院進行專門的康復治療。”
姑娘說完話,房間里瞬時的安靜下來。心靈契合處,聽得見客廳里古箏流淌出的音符,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淡然漂浮著,彌散著。
下樓時,樓下傳來罵娘的聲音。樓下的爭執從清晨持續到現在,有人惱怒:早晨他們還在睡覺時,原本種著蔬菜,種著小麥的土地被破壞了;更有人咬牙切齒:他們以為埋在自家地頭沒人敢動的祖宗墳墓竟然被鏟平了。其實,村委已經明文張貼很多天了,只是沒人真正理會。爭執的人眼里噴出火焰,炙烤著每一寸土地。景老師把陳主任送出門,他也走進了罵娘的人群。他要讓人們知道:這里住著一位為了給他們蓋大樓成了植物人的老人。
又一天早晨,謝六再一次被雜亂的聲音吵醒。他依稀分辨著樓道里的聲音,搬搬抬抬的熱鬧。門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他起了床,想看個究竟。走出樓道,看見幾個人抬著一張床板上的人上了一輛面包車,最后上車的,是一個飄著長發的女子。這不正是那天晚上遇到的女子嗎?謝六忙轉身回地下室去取那串紅色的玉珠。這當口,有人從面包車后箱遞給姑娘一沓錢:錢不多,收下吧,閨女,是這座城市,這座女兒樓給你爸爸治病的。
“陳主任,我替我爸爸謝過大家了。”
車子慢慢地開走,謝六取回玉珠,看著車子離開想緊趕幾步,追上去,卻愣怔在原地,傻呆呆地,他聽到人群里有人說:就是蓋這座樓時受的傷,哎,三年了……
三年了,會不會是……
師——傅——!謝六緩過神來,瘋了一樣喊著,追著面包車跑了出去。
謝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托人四處打聽的師傅竟然和他同住在一幢單元樓里,而且已經住了幾個月了。眼見著面包車的屁股冒著青煙,跑得越來越遠,遠得謝六再也追不上,他在路中間停下來,懊惱地跺著腳,胸腔內多日積聚的委屈和迷惘跟著噴涌而出,挺大個漢子,竟然當街嗚嗚地哭泣起來。
路邊的高樓面無表情,傲然地聳立著。謝六著實憎惡這蜂巢似的樓寓了,自己和師傅離這么近住了這么長時間,居然就這么眼睜睜地錯過了相見的機會,這一別,一輩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天氣變暖了,地下室里的空氣越來越污濁,有蚊蟲順著門縫隙擠進地下室,傍晚圍著暗淡的燈光轉了。謝六把地下室支起了蚊帳,回頭又去酒店央求妻子回“家”,可是妻子就是不肯答應。后來居然趁謝六在工地的工夫,拿走了放在地下室的幾件換洗衣服。謝六回到地下室,狹窄的空間一下子像心中一樣空蕩蕩的了,還是帶妻子回家吧,他想,回家讓妻子生個娃。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會斷了一些念想。回頭去酒店找妻子商量,妻子硬邦邦撂下一句話,回村?我再也不想回那個窮山旮旯了,要回,你自己回!
妻子白了謝六一眼,眼光里透出的蔑視讓謝六不寒而栗。妻子穿著酒店量身定做的粉紅色的碎花旗袍,和剛進城時的長褂肥褲真是判若兩人。謝六看看自己,黃藍相間的短袖T恤衫配一條藍色的齊膝短褲,穿得也算清清爽爽,可怎么站在往日親近的妻子面前,突然間就覺得差一截了呢?
謝六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只好先回工地。晚上收工早早地躺下,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樓道里有推動摩托車的聲音,翻了個身,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蒙住頭繼續睡覺。樓道里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他疲憊不堪的夢里——
恍恍惚惚的,師傅領著女兒紅玉站在剛封頂的大樓前,沖著他一個勁地笑。他喊著師傅,急忙向師傅跑過去,跑著跑著,卻被人拽住了衣角,猛回頭,是妻子……
美夢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斷了,醒來時笑意還僵在臉上,謝六抬手搓了搓臉,神色才恢復了正常。他急忙下床趿拉上鞋,剛一開門,迎面便是一通斥責,“你沒聽到響聲啊?怎么不吆喝一聲呢?這摩托車放在樓道里,還以為有人在底下睡覺,樓道里多個看門的,這外人進不來,不會丟東西。”
謝六被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聽明白怎么回事,才知道昨天晚上樓道里丟了摩托車,“我好像聽到過推動摩托車的聲音,”謝六話出口,又后悔了,這不是越描越黑嗎?聽到過聲音為啥不起來看看?在心里開始責備自己,但是看車主咄咄逼人指責懷疑的架勢,謝六心里倒是坦然了,他關上地下室的門,再也不理睬樓道里的嚷嚷聲,“我在地下室睡覺,也沒義務給你看摩托車,真是狗眼看人低!”謝六在心里罵了一句,“再窮,我謝六也不會去干那種下三爛的營生。”
上午正在工地上忙活,接到自稱是市東派出所警察打來的電話,“你是謝六嗎?你到市東派出所治安科來一趟。”謝六沖著電話喊,摩托車又不是我偷的,到派出所干嘛?“來了就知道了。”派出所的警察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謝六心里忿忿地,嘴里罵出了聲。但是又必須去派出所跑一趟。好不容易打聽問路進了派出所治安科,警察的話卻讓他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你老婆張艷香在發廊賣淫,你交上五千元錢罰金,把你老婆領回家,好好管嚴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謝六絕望,讓他歇斯底里地崩潰,他閉上眼睛,兩只手捂住臉,叉開十指,兩個大拇指緊緊地堵住耳朵。妻子一會兒穿著粉紅色碎花旗袍,扭著腰肢,一會兒穿著吊帶衫,挺著乳峰。妻子妖媚的笑幻化成千萬條的蟒蛇,纏緊了他,讓他一層一層地向地獄墜下去。
“我給你買張車票,你回家去吧。”派出所門口,謝六只管盯著街上的車水馬龍,看也不看妻子一眼。
妻子木然地站著,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腳丫勾著一雙艷麗的人字拖,緊身的小花連衣裙偌大的領口襯著白花花的胸脯,裙擺剛遮蓋住圓鼓鼓的屁股,露出白生生的兩條長腿,一張曾經水潤光潔的俏面再無半點表情,黃色的卷發亂蓬蓬的,未褪盡的口紅,眼皮上的殘妝像是骯臟的污垢,使整張面孔看起來相當怪異。
回去?還能回得去嗎?妻子的語氣有些沖,像是在質問他,可是站在繁華的城市街頭,謝六卻咂摸出了一絲凄惶和苦澀。
有人從身邊經過,邊走邊回頭看著兩個人,好像猜度著兩個人的關系。
謝六瞪了那人一眼,這才轉過臉來,“怎么?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妻子眼神冷漠,透出一股子決絕,“欠你的五千元錢,我會還你的。”
謝六的拳頭攥緊了,又慢慢地松開了。心里一陣的慌亂,怒氣像被扎破了的氣球一般迅速散盡,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你什么意思?你倒是說說你想干什么。”
有零散的雨點落下,剛剛感覺到些許的涼意,天地間頃刻便扯起了雨線,密密麻麻從空中揚灑了下來,衣衫單薄的行人開始奔跑躲避,兩個人站在雨中一動不動。妻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唇,終究再一個字也沒說,轉身走向遠處。
謝六呆立著,心如同也被雨淋透,一點點地下沉,墜得生疼。眼前,寬廣的街面上,車河如水般流淌,各色的傘簇擁著,像開了一朵朵艷麗的花,雨幕中的城市依舊繁華喧鬧,可是,再沒有人停下腳步看他一眼。
工地仍然是一片繁忙,樓層像是有生命一般,一天天地長高。謝六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在狹窄的地下室里出了一會兒神,看見床頭上掛著的香囊,一把拽下來,丟在了地上,然后夾著行李卷從地下室走出來。
女兒樓樓群間,響起了一陣震天響的鞭炮聲,又有一戶人家或嫁或娶了,人群的歡笑和著煙火在空氣中迅速地蔓延飄散,撲鼻都是喜慶的味道。謝六的鼻子酸澀起來,這才幾個月?春節期間,自家娶媳婦時,鞭炮也是這樣的響……
踩著門前大紅大紅的煙火紙屑,謝六神情黯然地向著建筑工地的工棚走去……沿著一幢幢大樓的腳底,幻成一只大地上最不起眼的螻蟻。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