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北屯只有一條街,叫做花街,齊刷刷地把前北屯從村前至村末分為東西兩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條魚,那花街就是魚脊骨,兩邊居民區近二十條細長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書院巷、染布巷……魚翅骨一樣,交錯于花街。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居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來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鴿子籠或者說像豬圈一樣的房間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沒處放了,改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養雞的說,雞沒了,養人,定時取蛋成了定時收租金。對于他們來說養什么都沒區別,只要定時來錢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剛進城沒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動密度在這個城市屈指可數。
聲音雜亂中,唐王每次騎單車進出花街,車頭都掉轉得特別迅速,左拐右彎地繞開行人和車輛,像是趕著干什么去,刻不容緩。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是瘋子。三十來歲的人,不修邊幅,前發過耳,后發著肩,鋼絲一樣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長滿下巴。但他那個身架子很好看,筆挺挺地直,這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練過舞蹈,還在老家得過幾次表演賽的冠軍。他在前北屯進出的時間長了,就有人以為他是藝術家,行為藝術家。他每天掛著鋼絲在脖子前,似乎要把生活扎個千瘡百孔。他既不是瘋子也不是藝術家,他只是電視臺打工的記者,混跡多年,還是個打工的,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理由,經常有人驚訝他怎么會住這里,他的理由也能搪塞過去。
唐王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個門樓里。三層樓,分隔出了二十七八間房,住著三四十人,中間窟窿一樣的天井,每天停放滿單車。房與房之隔是玻璃墻或者木板墻,寬度就那么幾厘米。由于空間太小墻太薄,到了中午和晚上,院子里叫床聲隱隱約約,上下左右。唐王租住二樓末間。每天聲音似乎集中成流,擠進他家那個角落,散不開去。他煩了就唱: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呀呼嘿。
唐王身邊不是沒有女人,影視這行女人比男人更熱衷,每年實習生蜂擁而至,老記帶新生,小女生會稱呼老記為老師,老記也會將小女生當做助手,有個伴好辦事,辦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經常外出公務,曖昧一下也不稀奇。唐王喜歡過的學生里有個叫做燈籠,燈籠是丁玲的綽號。唐王說,你站在我旁邊,胸前吊著兩個結實的球子,是蘋果。丁玲說,不是,是燈籠,照著你敲字。唐王說,還是蘋果好,有香味。丁玲說,你怎么知道我是蘋果香的。
他曖昧過的學生,燈籠之前,一撥一撥地來了去,去了來,走馬燈一樣。幾乎每一撥都會有個別的女學生應接了他的曖昧,喜歡老師的人情味。
沒有帶實習生時,他拍片子總是單槍匹馬。帶實習生時,他身邊的女孩子就三天兩天不同面孔。那次上中條山拍片子,他帶上了她。
月光明凈如水的夜晚,中條山上的風沁涼沁涼的。他們坐在石頭上俯瞰,月光浮動之處,樹梢如潮。她望著,有了說話的興奮,說,中條山我還是第一次來呢。老師你來過嗎?
來過好幾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師拍鏡,那種鏡頭運動的呀,我受益了,我在學校學不到的。
理論和實踐是有距離的。電視也是藝術,同個人審美有關聯。
老師在臺里好多年了嗎?
嗯。唐王看了看高懸的月亮,嘆了一聲,說,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帶實習生,年年都看著青春面孔,來來去去的,她們有的留下了,有的飛遠了,我也發現自己老了。
老?老師也不過長我幾歲吧,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時,唐王聽到這樣的話會報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總笑不出來,說,你屬什么?
我屬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來,還認為她有意戲弄他,心惱,說,那我屬野兔,吃白菜。
老師你可真幽默。
唐王無語。
她又說,聽說山藥蛋剛剛得獎的那個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嗎?山藥蛋是一個同事的名字。因為臉圓,黑,光頭,而得的諢名。
嗯。
那為什么不是你得獎,反而是他呢?
沒有資格報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記者,如果你實習結束了,仍留在臺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樣的,臨時雇用,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記者呢還是假記者呀?
你說呢,反正是賣力氣掙錢的活,還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還分真假嗎?我們這個行業只有名記和非名記之分。
說到這,唐王有點動容,眼眶閃亮亮的,昂了昂頭,注視著月亮,自言自語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過手來撫摸他的臉。他低下頭來,看著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臉上,暖流已從他的心縫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關愛了,簡直渴望,情人一樣的理解,母親一樣的關愛。那一刻,他端視著她那圓圓的白臉蛋,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向另一個空間延伸,里面是春天嗎?百花齊放嗎?眼前這女孩能陪著他走完通道嗎?如果她能,那也不錯,人好看,又善解人意。燈籠,燈籠,莫非冥冥之中就是給他光明的人。
那晚,他們同宿。大燈籠,高高掛,典型的山西女人,豐滿型,健康型。他熱愛著那結實的燈籠。一場跌宕起伏之后,她比劃著手指頭,說,你不行!
他木訥了一會兒,說,比不上你的前任?
強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那詭秘的笑容,實在令人不是滋味。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與她歡愛,澆花一樣,一月下來,從不缺勤。她終于說,你真行!而后,她就搬進了前北屯,正式與他同居。
她是一個會照顧人,會生活的人。唐王那雜亂的小斗室,三兩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齊干凈。在他的經驗里,八零后的女孩是享樂主義,時尚主義,待人接物和生活習慣上同他這個六零后的人大有代溝。但她讓他感到熟悉和溫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別這句話來夸獎她。十樣樣花開,妹妹九樣樣的好,惟有一樣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歡文學也不熱愛藝術。晚上他坐在床上電腦前做他的電視片子,寫他的詩歌散文小說,她也坐在床上,面朝另一個方向看電視節目。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很快一年過去了。
你會離婚嗎?
唐王邊喝咖啡,邊瞪著電腦畫面看,聽她的話,回過頭來看著她,遲疑一會兒說,會,從結婚開始就想離婚,似乎婚是為離而結。當時以為結婚三年內就離掉,沒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來了。
那怎么辦?
他正過身來,盤曲著腿面向她,說,等等看吧,她總以孩子的事情為由,不離。孩子讀初二了,等孩子畢業以后自立了我再找她談。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還不能離,我就不等了。
燈籠的話像一道符令,直令得唐王回到老家去,認真地同老婆談離婚的事情,當然惹來的是一陣惡罵: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你?連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說,孩子的生活我會負責到底。她一聽就咆哮起來,你是不是同哪個不要臉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每次提到離婚,她總破口發潑,潑辣起來猶如河東獅吼。
每次為離婚交戰,唐王總兵敗而逃。其實,他認為自己沒有戰勝是因為時機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用不著費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邁,經不了事情打擊;孩子還在讀書,沒有獨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親離婚的現實;心底更主要的原因是他還沒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人世間有令他死心塌地的人嗎?如果沒有,那就將就算了,燈籠不差,可以相伴。但思來想去,唐王仍然下不了決心馬上了斷婚姻。
二
半年后,春天,燈籠走了。
不久,唐王帶回來一個女子。那女子穿著寶藍色棉衣,長發,額前的劉海西瓜皮一樣,讓那張臉越發幼稚和秀氣。她從出火車站開始就一直低著頭跟在他身邊。他們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館呼呼地各自吃完一碗刀削面,天就黑下來了。
入夜的染布巷,院檐下的小紅燈泡,螢火蟲一樣發著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煙味嗆人。床邊上低矮的案臺上滿是塵埃,電腦邊上的煙灰缸已經擠不下煙屁股,壓在煙灰缸下的紙張寫著螞蟻一樣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來回扇動,傳出一兩聲咳嗽來。唐王卸下肩上斜背著的包,才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床上零散的書籍,疊起被子,說,許英坐呀,屋子里太亂了。女子看了一下鋪排在地面上的床墊,嗯了一聲,半個屁股坐在床沿邊上。
許英家居塞北,半年前與唐王在文學論壇上相識,唐王的悉心指導讓她長進不少,一來二去,好幾次他們都想見面,但唐王一直不敢應下時間,如果許英來了,怎么跟燈籠解釋,如果不讓燈籠知道,那就要去外面開房,這又怎么好意思跟許英說呢。這件事拖了很久,兩人一直在網上切磋文學,偶爾散心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彼此愛慕一下也沒什么錯。直到燈籠搬走了,唐王才同意許英來。
唐王那九曲十八彎的眼神簡直煞人,愛煞她了,她不得不一路低頭。她的一舉一動,哪逃得過唐王的眼睛。可是狹窄的空間里,彼此只是悄悄翻著書看,直到天井那邊有吟哦聲發出。他想,這家人總是不關窗戶,數他們動靜最大。他才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了異樣的目光,并攏住雙腿,翻響書頁。唐王說,睡前要泡泡腳嗎?許英聽著話,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說,好,睡前泡泡腳會好睡些。
兩雙腳在兩個盆子里,過了會兒,攏好窗簾,熄燈。天井那邊的吟哦聲停了,玻璃墻背面卻有了動靜,接著是樓上的聲音傳了出來,殺豬一樣。他已經摸開了她的紐扣,貼緊了她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順利展開。但他趴在她身上磨蹭時,她卻哀求說,大哥不要好嗎?唐王似乎沒有聽到,仍磨蹭,感覺到了柔軟與濕潤。但她仍哀求說,大哥不要好嗎?我沒有過。血到了沸點,他知道只要輕輕向前用點力,兩個身體就必將鏈在一起。但他猶豫了,反問說,你沒做過?她點點頭說,真的,沒有,不要這樣,好嗎?求你!唐王一聽到“求你”,就敗下陣來,君子不強人所難!君子不強人所難!他躺平了,看著灰暗的天花板許久,才側過身去,抱住那柔軟的身體,直至第二天太陽把玻璃窗戶曬暖。
巷口的墻壁長年貼著治療性病、開鎖、通廁所以及各類大甩賣和招工廣告,舊紙張剝落了,新紙張又重上,層層疊疊的兩面墻壁,像麻風多年的手背。許英看著眼前一則招聘廣告,哇的一聲說,月薪八千至三萬,什么工作那么高工資啊?年齡十八至二十五?剛讀書畢業的人能拿那么多工資,是什么工作啊?唐王向墻壁掃了一眼,沒接話,卻說,走吧,肚子餓了吧。
兩人埋頭素面館,又一陣呼呼聲,鼻頭冒出了汗。許英給他遞了紙巾。他問,今天禮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處看看,來一趟不容易。許英呼了一口面,呼得用力了,面湯噴上了臉,她邊擦了擦臉龐邊說,不了,我準備考北師大的研究生,要學習英語,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能上論壇了。
他嗯了聲,也低頭呼了一口面,說,學習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準備應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錢的地方,沒有賺錢的時間了。許英說著,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唐王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回想著她剛才看招工廣告時的話,心想如此一個可愛的女子如果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愿意出賣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但那樣可惜的人會少嗎?在校學生被包養或當三陪甚至做妓的,鮮見嗎?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如果他占有了她那完璧的身體,就必須為她負責,愛情、經濟、一切。但他有能力負責嗎?老家那與他尚存一紙之約的女人,隔三差五就以不同的理由來向他要錢,要錢要錢,錢成了他們關系的連線,他成了賺錢的機器。他自己省吃儉用,一個錢不敢錯花。遇上采訪宴請時吃大餐,沒時,吃饅頭咸菜。生活,他用對付的態度。
唐王整理了一下喉嚨,繞開話題說,英語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長的不同階段,C像子宮,D像嬰兒,E像人開始有三條腿,F像一條腿長了,G像女人開花了,H像男女擁抱,I是合一……
許英聽著看著,微笑。
下次來時認得這路嗎?
許英仍微笑,搖了搖頭。
那我還是到火車站接你。
有半天的時間,他在心里重復著幾句歌兒: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他說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聲,卻看不見人。他仰躺著,一直瞪著天花板,那女子確實走遠了。
三
某天下午,唐王在十八層高的經貿大廈上采訪,突然間地動山搖,人們慌亂起來,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亂成一鍋粥,各自紛紛逃命。人們跑到地面上來的時候,個個都臉青。唐王摸到手機,摁出去,無法接通,再摁,還是無法接通。過了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撥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是給父母,也不是給妻兒,而是燈籠。生死關頭,燈籠原來已經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此時的燈籠已經離開了電視臺,做了商業營銷。唐王打車到了她的樓下,看見大樓無礙心里就踏實了,正要離開,猛然聽到背后有人叫,商場里川流不息,他聽出是燈籠的聲音,但是人在哪兒呢,他四下張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順勢將一個人影子摟在了懷里。他沒有看清楚對方是誰,一定是燈籠。燈籠說,剛才打電話也是無法接通。
地震災難的第二天,他們在前北屯組織作家捐書義賣,以拍賣的方式發動捐款籌款。燈籠在人群中喊,《唐王詩歌選》五元起價……五十元,一百元……兩百元,兩百元第二次,兩百元第三次,好,謝謝這位先生;《唐王散文選》五元起價……在沒有人競拍的時候,他們自己認購,故他們也一次又一次往捐款箱投錢。那一段時間里,他們為幫助災區人民忙得不亦樂乎。為讓愛心傳遞,唐王寫了歌詞,請人譜曲,請人唱,在電視臺來回播放:哀傷如六月飛雪,呼吸留給了塵埃,大地在哭泣,天使在淚流,我們擁抱在一起。曾經存在的,不再存在,曾經不存在的,復又回來。當我們睜開眼睛,一雙雙溫暖的手,將燈盞點亮……
那些日子,唐王常常呆呆地看著燈籠,幸福地微笑,心想著,下半生,也許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夏天很快過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雜、亂、臟。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語般地問,想結婚得花多少錢?
唐王在電腦前哩哩啦啦敲著鍵盤,沒聽清她的話,繼續敲。
她轉過臉來,說,結婚得花多少錢呢?
他清理一下喉嚨說,想結婚啊,不用花錢。
說真的呀。
是啊,不就想嗎?想一想還需要花錢,誰還敢想啊?
她一聽就笑,打了他的大腿。
他直叫,謀殺老公呀!
我說真的,我們不結婚嗎?不要房子和車嗎?
他看著她,沒吱聲。
她屈指數了數,又說,房子嘛,不買太大的,六七十平方就好了,大概按四十萬算,車子呢,不買太好的,國產的,至少也得七八萬吧,還有訂婚啦宴請啦。所以啊,想結婚,沒有六十萬就不行。對嗎?
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悄悄地皺起兩道眉毛。他最討厭聽到的就是錢。結婚這么多年,他沒有一天不受錢的折磨。妻子簡直就是催錢鬼,孩子是催錢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錢又鄙視錢。燈籠竟然也提到了錢,還一件一件數到了六十萬。他說,我們現在哪有錢啊?
我媽又催我了,讓我帶男朋友回去。她身體不好,又總擔心我嫁不出去。
燈籠的話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不出半月,燈籠說,我媽來電話要我今年結婚,明年屬相跟我相沖結不成,我想,我還是搬出去吧。
四
在太原嗎?老同學籬籬在電話里問。
在,是你啊。
還在前北屯嗎?我來省黨校上學來了。
是的,老地方,你想來?
還是你到黨校來吧,你那兒雜,再說,我也記不住怎么走了。
沒等電話收線,午休的唐王就彈身起床下樓出門去。籬籬,老同學,校花!
公共汽車倒三倒才到黨校。籬籬見了唐王就泡茶,一縷熱騰騰的清香。
她問,還好嗎?
老樣子。為五斗米折腰。你呢?他接過茶,嗅了一下裊裊升騰的煙霧。老同學,溫暖。
剛升了正科,就來省城進修一年。
呵呵,那得好好祝賀一下,來這里上學的大大小小都是個官,還是你有成就。
你幾年前如果不辭去原來的位置,現在肯定是你坐正了,你何苦要出來打工呢。
我就這牛馬之命,奔波勞碌,當不了官啊!
誰像你這樣清高啊?這么多年了,還是這個樣子。
各人各命吧。唐王說這話時,茫然起來。六年前,他辭去公職到省城,受聘于電視臺,同千千萬萬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年輕一樣當記者,東南西北到處跑。他說,我就是千里馬的命,沒有伯樂,只能靠自己拼命去奔跑。唐王有技術,有文才,人家完成不了的工作,最后準得找他出馬,故他有“寶馬”之稱。但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個臨時聘用的打工仔。他做的紀錄片,連年獲國家大獎,但受獎人的姓名里他能排最后就不錯了,大家都明白,排上也沒用,反而占一個名額。他們得了獎,有獎金,能升級,能腳踩豬油溜溜滑,給領導們貼金去。而他拿上獲獎證書有什么用,還是一個臨時工。調到省城來?難啊。有人暗地里說,不會少于30萬!唐王笑了笑說,我會夢到的,和領導一起夢這筆錢,讓他們別著急。將來怎樣?他想大不了跟初來乍到一個樣:拿低報酬,住貧困區,勤儉度日。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離開家鄉來到省城的主要目的并非為仕途,而是為愛情,總希望尋得一位心儀的女人度半生。可是迎來送往中,女人像風箏,線不牢固。他空有一腔癡情。折騰數年,愛情、事業如夢幻泡影。他變得不修邊幅,隨波逐流。
她撩開了窗紗,看了一下窗外的柿子樹說,那柿子真漂亮,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像紅燈籠。
她說到燈籠,唐王想到了燈籠,前幾天她到前北屯將最后的那點東西拿走了,這個影子一時還揮不去。
燈籠說,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見過,我的同事,那大個子,搞業務的。
搞業務的大個子,就那個長得像我們電視臺的山藥蛋一樣的?
燈籠哧的一聲笑,嗯了聲。
你有新男朋友了?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辦啊?
我能怎樣啊?我等了你長長的兩年了,你不能離婚,也……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們永遠這樣嗎?陷得深了,對你也是傷害。
唐王呆呆地盤腿坐在床上。她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一會兒,他似乎回過神來,說,嗯,見過,那大個子,挺憨厚,就是比山藥蛋矮點兒。
這拖鞋我就不帶走了,你這兒有人來時,可以穿。她收拾著,拍了拍毛拖鞋子,頓時屋子里灰蒙蒙起來。
你帶走吧,不用再買了。我這邊沒有什么人來。
她拿著毛拖鞋到廊道上拍了拍,才裝進圓滾滾的尼龍袋里。轉過身來拿起一盒子咖啡,說,咖啡,不拿了,你就留著用吧。說著又放回原位,又說,有時候累了可以提提神。
沒事,那邊還有一盒,你帶上一盒沒拆的去吧。唐王說著起身,伸手取了一整盒咖啡幫忙為她裝上,又說,你這是同他住嗎?
不是,幾個同事租了套房,好幾個房間,一個房間空著,我住那。
東西那么多,我幫你搬過去吧。
好。
燈籠走了,似乎輕輕一抹就從前北屯消失了,而眼前這些小紅燈籠依然在窗前搖晃著,快要入冬的風一場一場涼下去,小紅燈籠們卻個個飽滿新鮮,枝頭上招搖起來。唐王移步窗邊,對籬籬說,外面景色不錯,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她攏上窗簾,坐到床席上,說,不要了,這批來學習的熟人太多。
唐王喝了一口茶,看了她一眼,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似乎他們干的是偷雞摸狗的事情,見不得人。心想自己如果真同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沒話說,可是他們沒有。高中時,她是公認的校花,山西民歌唱得甜,甜得嗆人,引得所謂采花的蜂蝶團團轉。
他從小就熱愛民間的,傳統的,雕刻,壁畫,民歌,民謠,都熱愛。唐王對籬籬有好感,就因為民歌,但他沒有表露過,只偶爾流露出高山流水九曲十八彎的眼神。當然,他的眼神,她能領會。高考過后,錄取的通知還沒有下來。某個夜晚,她不約而至,而且說晚上不走了,同他夜宿一床。他卻呆瓜一樣,摸一下她的身子都不敢。在他心里,她是圣潔的,不可侵犯。后來,他才明白,那晚她來之前與男友吵架分手,第二天早上離開唐王家時直接去了醫院做人流,但孩子是誰的,她自己都說不清。
唐王仿佛是她的避風港、嘔吐盆。她有難有苦,必有唐王在。鬧非典的時候,她正好在石家莊參加一個培訓,意外的感冒讓她恐懼得不知所措,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唐王。結果,唐王去石家莊帶她回來,住進太原前北屯。他在斗室里為她做飯燒水煲藥洗衣服吹頭發,同起同宿好幾天,仍然不敢碰觸她的身體。
其實,那身體的使用率太高了,圣潔的光環早消耗殆盡。從高中到上大學到分配工作、換單位、晉升,她都以身體當作先鋒資本。現在,年近四十,花兒黃了,那身體還被高頻率地利用。她似乎覺得自己沒有把身體給唐王,就虧欠了他什么似的,于是此時,便笑著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來說說話。他的屁股就從茶幾椅子上挪到了床上。她竟然逮住他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去。就那么一刻,他看見了她的身體。那身體已是枝殘葉損。瞬間,他多年來美好的幻想灰飛煙滅。她已經逮住他的小乖乖不放,像逮住一只小耗耗,關進陰濕的小壕壕。自始至終,他找不到出路,她卻哼哼然。渾渾噩噩,手機響了,她的。一會兒有人來找她,她說是比較重要的人,這句話讓唐王明白,自己一會兒得回避。
來與去,像賊,他感到不爽。我是來滿足她的,還是她來滿足了我的,都不是,那是為什么?唐王憤憤不平,恨自己恨她還是恨誰,他感到惡心。后來,他在廊道上迎面遇見了一個男人,轉瞬間,那男人進入了她的房間。他嘀咕,也許雞的身體也未必比她糟糕。許英現在在北京嗎?他惦記起來,多好的姑娘!高中時,籬籬也很好的,起碼在他的記憶里她是十樣樣花開十樣樣的好。但現在她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是什么把她變成這樣。許英會變嗎?若干年后,會變成什么樣?難道女人真的為了達到目的對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唐王的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
公共汽車倒三倒,前北屯到了。混混沌沌的,指縫間的香煙一根接一根地燒。陰暗處,姑娘幽靈般出沒。睡覺一晚多少錢?他說。姑娘目光閃爍一陣,五個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兩個人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暮色像窗簾,嚴嚴攏上。
五
大雪覆蓋著的前北屯,一片潔凈,千家萬戶門樓前的小紅燈泡像殘留枝頭的柿子,紅紅地蓋著一層煤灰。鬼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還在街上神出鬼沒,聊聊么?聊聊么?他低著頭,兩手插進褲兜里,像一個幽靈靜默無聲,在北風中的花街穿行。山藥蛋開花結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
電話信息響了,是許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西客站早上八點鐘的火車,到太原大概十一點,你來接我哦。唐王沒有回信,兩手仍舊插進褲兜里,拐進染布巷。手機響了,他沒有掏出來,任由它在幽暗處嘶聲裂肺,一遍又一遍。回到斗室里,脫衣上床,關手機時發現電話不是許英打的,是籬籬,五個,最后還有一個是丁玲的信息。現在唐王不叫她燈籠了。她在信息里祝唐王圣誕節快樂。唐王把手機電源斷了,仰臉睡下。院子里的叫聲從天井那邊有節奏地掀起來,棉被像凝固的浪花淹蓋過他的頭頂。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