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個夜晚

　　一
　　
　　“起，起，起床!”
　　張大路閉著眼睛，詐尸一樣猛地從被窩里坐起來，然后瞇著眼睛把臉朝獎狀大小的窗戶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屋外灰色的光透過窗玻璃閃進(jìn)他的瞳孔。張大路感冒二十多天了，發(fā)燒咳嗽，吃藥好一陣子，不吃就嚴(yán)重，醫(yī)生怕他再拖出別的病來，讓他住院輸液。住院輸液，一天的花費(fèi)夠他一月的生活費(fèi)了，他舍不得。
　　張大路坐在床頭上感覺渾身沒有一點(diǎn)兒勁，還有點(diǎn)抽搐，摸了摸額頭，滾燙滾燙的，他知道，這是又開始發(fā)燒了，就打算再睡一會兒，把燒睡掉，繼而躺下，用被子蒙上了頭。
　　“蘭香那小肚肚白白的，鼓鼓的，摸上去——像剛和好的面團(tuán)兒，柔軟得沒法說!還有那、那……這娘們肯定懷得是個兒子，肯定是個大頭兒子……”
　　王石頭的話從王石頭坐過的椅子上飄過來，飄進(jìn)張大路的被窩里，飄進(jìn)張大路的耳朵里，飄進(jìn)張大路的眼眶里，潤滑油一樣，片刻把張大路的眼珠滋潤得滑溜溜的，使勁閉，也閉不上了。張大路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diǎn)半了。
　　“起……”
　　張大路顧不得發(fā)燒了，探起懶散無力的身子，咬咬牙，掀掉被子下床了。
　　為了方便起身，這一百天來，張大路睡覺沒脫過衣服，囫圇個兒就躺下了。
　　張大路小腿顫抖著下床后，雙手使勁揉搓著發(fā)燙的臉、額頭，揩去眼角的眼屎，在墻上掛著的鏡子里照了照。盡管鏡子小得連臉也沒照完全，張大路在鏡子里仍然像是看見了一個女人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個像蘭香那樣敦敦實(shí)實(shí)的女人，心里喜滋滋的。
　　張大路心里一喜，身上來了點(diǎn)勁。打開藥盒，想吃點(diǎn)退燒藥，藥卻沒了。沒了就不吃了。張大路到鍋爐房里看了看，徒弟一邊聽著mp3，一邊往鍋爐里續(xù)煤，一切都很正常。張大路就拉開側(cè)門要往外走。剛拉開一個縫兒，寒氣像玩命的土匪似的迎面撲了過來，撲得張大路一陣猛烈的噴嚏加咳嗽，險些讓他打消了計(jì)劃。
　　海池縣的夜晚很靜，從一根根高桿子上潑下來的燈光像涼水一樣，澆在張大路緊縮的身上，透涼。稀疏的來往車輛甲殼蟲似的，在冰冷的路燈光里無聲地滑過，街道顯得寬闊，生硬。盡管張大路做好了挨凍的心理準(zhǔn)備，還是感覺異樣的寒冷，渾身發(fā)燙，腳下發(fā)飄。本就不胖大的張大路覺得自己更加瘦小了，漸漸地沒有了似的，好像他的靈魂附著在羽絨服上，而不是附著在骨肉上。張大路小跑了起來。越跑越快。看見霸王橋了，張大路才漸漸感覺到羽絨服里的肉體。繼而感覺渾身汗淋淋的，身體也輕松了許多，感冒的癥狀似乎沒了。
　　張大路冒著深冬的嚴(yán)寒，在半夜三更里是朝離他所在的醫(yī)院五里地的霸王橋跑去。
　　張大路來霸王橋上是為了救一個女人，然后把這個女人娶回家來做媳婦，像王石頭那樣救了蘭香又娶了蘭香，然后再生個孩子，生個大頭兒子。
　　按照常人的經(jīng)歷，張大路早就該娶妻生子了，可是，張大路沒有。張大路殘疾。
　　張大路不缺胳膊不少腿，不缺鼻子不少眼，可是，張大路個子矮，僅僅一米五六。張大路二十九歲了，有這么一個身高，怎么看，都不像個男人而像個發(fā)育前的十一二歲的孩子。
　　小時候，張大路常常因?yàn)閭€子矮受到同伴們的羞辱和捉弄。每當(dāng)張大路受了羞辱和捉弄回家時，張大路的母親就瞇著眼睛，上下打量打量張大路不開化的身子，打量完了，逆著頭發(fā)茬用手摩挲摩挲張大路圓溜溜的頭，給張大路鼓勁說：“人有早長的也有晚長的，兒子啊，你是晚長，晚長。”
　　這樣的話說了十來年，在張大路十七歲那年，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電線桿子似的在人前戳來戳去了，張大路仍像個禿頭冬瓜，僅僅一米五六，在腳下絆來絆去。有一次，又因?yàn)閭€矮，沒揍過比他小四歲的低年級同學(xué)，鼻青臉腫地回家了。張大路的母親仍然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張大路不開化的身子，打量完了，又想逆著頭發(fā)茬用手去摩挲張大路那圓溜溜的腦袋，一下子沒夠著，滑下來捏了捏張大路的耳朵，自欺欺人地說：“人有早長的也有晚長的，兒子啊，你是晚長，你是晚長。”
　　這次，張大路不干了。張大路像母親打量他一樣，上上下下把母親一米四八的個子打量一遍，繼而一腳把母親踹到糞坑里，說：“就你這個子，還想生出個穆鐵柱來?”
　　張大路覺得他所受的羞辱都來自母親。如果和母親在一起，羞辱就會沒完沒了，當(dāng)場宣布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張大路換洗衣裳也沒帶，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積蓄，投奔到了離家三百多里地的海池縣表哥這里。表哥在海池縣防疫站上班，有點(diǎn)權(quán)，就托關(guān)系讓張大路在仁和醫(yī)院機(jī)修車間當(dāng)上了臨時工。燒鍋爐的季節(jié)，他就跟著師傅去燒鍋爐；不燒鍋爐的季節(jié)，他就跟著師傅搞管道或者機(jī)械維修。張大路老實(shí)，肯干，本分，不惹事生非，師傅非常喜歡他，這樣在仁和醫(yī)院一待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來，師傅走了，他頂了師傅的角色，又帶了徒弟。
　　張大路不僅個子矮，而且皮膚黑，皮里皮外都黑的那種黑，黑得發(fā)烏，加上在鍋爐房里煙熏火燎了這么多年，站在那里，活脫脫一截黑木炭。這樣的身高加上這樣的皮膚，靠自由戀愛娶上媳婦是不可能的。沒有誰家的姑娘愿意跟著一截黑木炭過日子。
　　前幾年，張大路也追求過在醫(yī)院里干臨時工的女孩子，但收獲的多是咒罵：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有一次，張大路向一個女孩表達(dá)愛情時太激動了，舞動的手無意間觸著了人家的乳房，不是跑得快，腿就讓人家給砸斷了。有個殘疾的身高已經(jīng)讓他吃盡苦頭了，如果再加上條殘疾的腿，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現(xiàn)在，張大路再看中醫(yī)院里的女孩，哪怕是臨時工，不再上去表達(dá)愛情了，最多就是拿眼看看。但多數(shù)是他拿黑眼珠子看人家，人家拿白眼珠子看他。
　　張大路也托人給他介紹過對象，而且不止一次。雖然效果不大，也有人給他介紹過，但是介紹的那些女人都是些非正常人，連歪瓜劣棗的級別也夠不上。比如去年洗衣房里的徐阿姨給他介紹的黃玉葉，是個唐氏綜合癥患者，見了他，身子一扭，頭一低，開始擺弄她的手指頭。張大路問她話，她仍然眼不離手，半天才說：“你得給俺買紅旗袍，和俺妹妹的一模一樣。”說一次也就罷了，而且反反復(fù)復(fù)就會這一句話，張大路一氣之下扭頭走了。
　　張大路這次走了不要緊，在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婚姻內(nèi)容一直是個空白。很純潔的那種空白，別說相親了，連個這類的玩笑都沒人和他開過。空白得致使張大路每看見一對對情侶一對對夫妻經(jīng)過時，都長久地失落，惆悵。晚上，張大路在被窩里惆悵得睡不著，就開始想著他看中的醫(yī)院里的女醫(yī)生、護(hù)士或者陪人，來回?cái)]命根子，左手累了換右手，完了還狠狠地扇命根子一巴掌，說：“娘的，你這狗日的玩意兒咋就不殘疾呢!”
　　難道就這樣孤老一生?連女人是啥味都不知道就老死?張大路一想起這事，心里先是把他母親罵上一遍，然后就陣陣恐慌。今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張大路一陣恐慌過后，抱上個大西瓜，又去了洗衣房的徐阿姨家，央求她再給自己介紹對象，說：“人才咱不挑，起碼能說上句人話的。”徐阿姨這才給張大路介紹了離城八里地的楊金枝。
　　楊金枝會說人話。楊金枝沒跟張大路要旗袍，只說
　　要一輛電動三輪車。她說有了電動三輪車，她就可以這里那里蹓跶蹓跶了。她活了二十五年了，只出過屋門，出過院門，連巷子口都沒去過，城里的超市她還不知道啥樣子呢。
　　楊金枝是個瘸子，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拄個板凳當(dāng)拐棍。楊金枝不僅瘸，而且身體畸形，擰得麻花一樣，她的屁股夸張地向后撅，勺頭一樣。張大路就懷疑她的下身不能用。可這問題又問不出來，也不能像買東西似的先拿回家去試試，不能用再退換。
　　張大路不敢像對黃玉葉那樣扭頭就走了。張大路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和徐阿姨說談?wù)勗僬f吧。雖說是談?wù)勗僬f吧，但很少去楊金枝那里和她談，連電話也很少打。張大路只是在心里想著她。這種想，不是那種如饑似渴地想見到對方的欲望，想要對方的欲望，而是不想見到對方的那種心理排斥：難道我就和這樣的人終老一生?
　　
　　張大路雖然矮點(diǎn)黑點(diǎn)，但其他方面不比別人差。
　　張大路上過高中，雖然差半年沒畢業(yè)。在仁和醫(yī)院里，打掃衛(wèi)生的王石頭，伙房里的劉大龍，看管太平間兼挖廁所的老康，門衛(wèi)老趙，洗衣房里的幾個女人，都沒他的學(xué)歷高。張大路的工作，不僅僅領(lǐng)著徒弟燒鍋爐、維修管道，領(lǐng)導(dǎo)還指派他負(fù)責(zé)醫(yī)院里的綠化，修剪花木什么的。這樣一肩兩任的情況，在他們醫(yī)院里不多見，絕對是得益于他的高學(xué)歷。
　　除此之外，張大路象棋下得好，不僅王石頭劉大龍老康老趙比不上，后勤部主任比不上，連見多識廣走南闖北、號稱仁和醫(yī)院棋王的外科醫(yī)生邵俊逸，也比不上。這說明不了別的，這說明張大路智商高。智商高的張大路，和楊金枝相處小半年了，只和楊金枝見過五次面。后來王石頭在霸王橋上救了蘭香，又娶了蘭香之后，張大路愈加不想見楊金枝了。
　　張大路想找個正常人做老婆，哪怕這人丑點(diǎn)，矮點(diǎn)，黑點(diǎn)，胖點(diǎn)，年齡大點(diǎn)，甚至像王石頭的媳婦蘭香那樣的寡婦都無所謂了。他詳細(xì)了解了王石頭怎么得來的蘭香之后，他就往霸王橋上跑了。決定跑上一百天。即使候不到蘭香，候上個香蘭也行啊。
　　然而，張大路連續(xù)跑霸王橋一百天了，都是王石頭說的深更半夜，達(dá)到了他自己定下來的時間期限，沒救到女人不說，連個女鬼也沒見到，活活受罪了一百天，不準(zhǔn)備再來了。中午，張大路揣上十二年的積蓄六萬塊錢的存折，去了楊金枝家，要死心塌地和楊金枝結(jié)婚。可是，一看見楊金枝擰成麻花一樣的身體，看見楊金枝勺頭一樣的屁股，張大路又泄勁了。張大路只是和楊金枝暢想了一會兒電動三輪車，就回來了。
　　晚上，好幾天不來鍋爐房的王石頭又來了，也不顧張大路嚴(yán)重感冒傳染人，和張大路又吹起了他的女人蘭香。一吹就是兩個多小時，而且還有帶彩的，還有點(diǎn)血淋淋的。王石頭說了那么多的話，總結(jié)起來就兩句話，一句是有個女人干著多么好，再就是沒幾天就把蘭香干懷孕了。張大路在心里把楊金枝和蘭香對比著，慶幸自己沒有一時沖動把十二年的積蓄交給楊金枝，又決定繼續(xù)跑霸王橋了。他深信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二
　　
　　霸王橋上的兩排路燈，是海池縣最大最高的路燈，雄赳赳氣昂昂地照亮了路面和四周。照暗了四周的路燈。張大路在高大明亮的路燈照耀下，像前一百天一樣，站在橋頭，從橋這頭望到橋那頭，又從橋那頭朝橋這頭用目光把欄桿挨個排查一遍。
　　橋面上布滿了燈光，沒有打算跳河自殺的女人，也沒有車經(jīng)過。
　　張大路裹了裹羽絨服，下橋朝橋底下走來。橋底下昏暗昏暗的，也沒有打算跳河自殺的女人。張大路又裹了裹羽絨服，朝他的“別墅”里走去。
　　橋頭的第一個橋墩旁，有個用樹枝搭的簡易棚子，里面堆著兩床棉被，能窩下一個人。這就是張大路的“別墅”。
　　剛?cè)攵臅r候，天還沒有這么冷，外科醫(yī)生邵俊逸的媳婦拿了兩床棉被，兩床棉被上還帶著兩個被罩，一并要賣給收破爛兒的。張大路推著一車煤給伙房送去，正好打旁邊經(jīng)過。那么干凈的被子就要賣了?多可惜!那被罩，比張大路他母親新買的都干凈，當(dāng)然，更比張大路現(xiàn)在蓋著的和煤炭差不多顏色的棉被干凈。張大路放下煤車，身子轉(zhuǎn)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來到進(jìn)行買賣的兩人前，堆上一臉笑容，細(xì)了細(xì)嗓子，對外科醫(yī)生邵俊逸的媳婦說：“嫂子，這被子賣給我吧，我給你錢。”
　　邵俊逸的媳婦答應(yīng)了。不但沒要他的錢，還從家里又拿了一床舊床單，一并給了他。
　　張大路那時候已經(jīng)來霸王橋三十多天了。張大路換下來自己的被子，把和煤炭顏色差不多的棉被帶到霸王橋來，又弄了兩個冰箱包裝盒和樹枝，造了這么個“別墅”。
　　張大路怕驚動橋上打算自殺的女人，躲在橋下也不敢大幅度地活動。如果不活動，面對著這么一河暖不熱的水，張大路會冷得瑟瑟發(fā)抖，受不了。有了“別墅”后，張大路每次查看完畢，就可以鉆到被子底下暖和了。
　　不過，有了這個“別墅”之后，在這一帶流浪的傻子老五，會戴著紅花唱著歌，大搖大擺地到“別墅”里過夜。張大路自然不想讓傻子老五占據(jù)他的“別墅”，每次都要斗智斗勇地和傻子老五爭上一陣，才能把傻子老五攆走。傻子老五個子高，又傻有力氣，大手隨便一撥拉就能把張大路撥拉出好幾米遠(yuǎn)，張大路不敢和傻子老五來硬的。
　　今晚很好，傻子老五不在，不用再斗智斗勇了。
　　張大路一坐下來就覺著自己又開始發(fā)燒了，燒得渾身像個面團(tuán)兒要癱，不過他沒有忘記伸長耳朵，聽。橋上先后駛過三輛轎車，兩輛大貨車，還有一輛機(jī)動三輪。張大路又伸長耳朵待了會兒，沒有車輛經(jīng)過。張大路渾身懶散地起身，覺得應(yīng)該再到橋上看看了。他像個漁夫，那橋是他撒下的網(wǎng)，他等待的，是條自投橋網(wǎng)的魚，人魚。
　　張大路探著頭，身子還有一半在橋下，有個方便袋包裹的東西就從橋而降，“啪”地砸在張大路的頭上，“啪”地又從張大路的頭上砸在地上。張大路摸了摸被方便袋砸過的部位，剛想張嘴罵娘，嗅出有股好聞的肉味從頭頂傳來，便彎腰摸起了地上的方便袋。方便袋熱乎乎的，打開一看竟然是多半只烤雞。張大路的口水立時流下來了。
　　張大路來霸王橋一百天了，被從天而降的礦泉水瓶子砸到過，被空煙盒砸到過，被濃痰砸到過，被小便淋到過，被烤雞砸到還是第一次。他順手撕下一塊烤雞填到了嘴里。
　　感冒，味蕾失靈，雞肉嚼在嘴里咸咸的，不香。不過，把事情前后聯(lián)系起來，覺得今天非常幸運(yùn)。首先，傻子老五沒來占他的“別墅”。其次，他被從天而降的烤雞砸到。這兩件好事預(yù)示著，今晚將有更大的好事降臨。這好事，一定是結(jié)束他單身生活的大好事。從此，他張大路將有個正常女人做媳婦，這女人還將給他懷上個大頭兒子，像王石頭的蘭香那樣。
　　張大路抱著多半只烤雞，一改剛才彎腰縮頭的猥瑣姿勢，迎著深冬的寒風(fēng)，筆直地挺在橋頭上。他突然感覺自己很高大很強(qiáng)壯，像古代橫刀立馬的將軍，威風(fēng)凜凜。
　　張大路從橋這頭望到橋那頭，又從橋那頭朝橋這頭用目光把欄桿排查一遍，繼而又來回走了一遍，像個巡邏的戰(zhàn)士。橋上，除了冽冽刺骨的北風(fēng)，依舊沒有半個打算自殺的女人。
　　好事多磨，張大路一點(diǎn)也不灰心。張大路嚼著雞肉喜滋滋地退回“別墅”里，躺下了。雖然還在發(fā)燒，但感覺上輕松多了。
　　
　　三
　　
　　在仁和醫(yī)院，張大路不敢跟伙房的劉大龍比，不敢跟管太平間兼挖廁所的老康比，不敢跟門衛(wèi)老趙比，但他敢跟打掃衛(wèi)生的王石頭比。王石頭個子和他一樣高，一米五六，王石頭和他一樣黑，皮里皮外都黑，黑得發(fā)烏的那種黑。張大路擁有的高學(xué)歷高智商王石頭沒有，王石頭還比他多一個缺陷——王石頭是個望天猴。王石頭的上眼皮緊，貝殼一樣扣在眼珠上，不能翻動，這就使得王石頭看人看物時得一直抬著下巴頦，猴兒一樣。
　　一百零一天前，比張大路大兩歲的王石頭單身，他張大路也單身，身處鬧區(qū)沒人問津。張大路雖然常常為這事兒發(fā)愁，但有王石頭墊著底兒，張大路的惆悵也就僅限在惆悵的范圍內(nèi)，沒有擴(kuò)展，沒有爆發(fā)。可是，讓張大路未曾想到的，讓仁和醫(yī)院里的任何人未曾想到的是，王石頭的婚姻狀況在一個夜晚來了個三級跳，沒有序幕，沒有征兆，直接進(jìn)入了實(shí)質(zhì)地段——王石頭有媳婦了，而且媳婦長得很俊俏很年輕。
　　這話說來王石頭還得感謝他母親。今年秋后，王石頭的母親生病了，需要人伺候。王石頭的爹不在了，姐姐坐月子，伺候母親的事情也就落在了王石頭身上。幸虧仁和醫(yī)院離王石頭的老家三四十里的路程，就回家住了。王石頭每天兩三點(diǎn)鐘起床，騎上三四十里路的車子到仁和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中午打掃完衛(wèi)生之后回家伺候母親吃午飯，然后再回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下午下了班，再騎上三四十里的路程回家伺候母親。天天如此，兩不耽誤。
　　
　　那天天還沒亮，王石頭像往常一樣騎車到仁和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走到霸王橋邊時，鏈子斷了。石頭把自行車撐好，下意識地瞅瞅附近有沒有修自行車的鋪?zhàn)印Ｍ跏^知道，瞅也是白瞅，就是有，人家也不會這么早開門的。可還是止不住瞅。
　　王石頭沒瞅著修理自行車的鋪?zhàn)樱瑓s瞅見了霸王橋上準(zhǔn)備跳河自殺的蘭香。
　　蘭香正蹲在橋欄桿上，躍躍欲試，想站起來。蘭香原來設(shè)想的自殺方式是站在欄桿上，張開雙臂，像仙女下凡那樣飄飄入河。可是，爬上欄桿后，蘭香看著橋下深邃的河水，不敢站起來了，躍躍欲試著，努力逼近理想的自殺方式時，王石頭卻從后面把她抱住了。
　　王石頭把蘭香從橋欄桿上抱下來的那天，沒再回家伺候母親，把和他住一個屋的劉大龍攆到門衛(wèi)老趙屋里去睡，和蘭香結(jié)婚了。
　　原來，蘭香不是本地人，丈夫不要她了，孩子讓婆婆藏了，她沒有任何辦法就跑到了廣州打工，打算找個人家把自己嫁了。在廣州，和她在一塊兒打工的一個農(nóng)民工，千方百計(jì)討好她，還說自己的老婆死了，她就和他好上了。后來，農(nóng)民工要回老家海池縣了，蘭香也要跟著一起回來，農(nóng)民工才說了實(shí)話，說自己有老婆，蘭香哭了，但蘭香哭歸哭卻也不嫌棄受騙，說要和農(nóng)民工的老婆一起伺候農(nóng)民工。農(nóng)民工不同意，蘭香就偷著自己跟來了。哪知，農(nóng)民工的老婆不愿意和蘭香一起伺候農(nóng)民工，還摑腫了蘭香的臉。蘭香就找農(nóng)民工告狀。農(nóng)民工不但不替蘭香做主，還和他老婆一起摑腫了蘭香的臉。此前，為了討好農(nóng)民工，討好農(nóng)民工的老婆，蘭香的錢都花完了，連回去的路費(fèi)都沒有了。蘭香一氣之下，爬上了霸王橋上最高部位的橋欄桿，想像仙女那樣飄飄地入河自殺，卻被王石頭救了下來做了媳婦。
　　王石頭和蘭香結(jié)婚后，張大路再也不能把自己沒結(jié)婚的惆悵限制在惆悵范圍內(nèi)了。張大路的惆悵有了擴(kuò)展，張大路的惆悵有了爆發(fā)。張大路推脫自己拉肚子，沒像其他人那樣擠在王石頭的門口去看蘭香，一天沒吃飯，一夜沒睡覺。第二天張大路吃飯睡覺了，找了個借口沒去喝王石頭的喜酒。好像王石頭不是救下了蘭香做了個媳婦，而是搶了張大路的媳婦。一星期后，張大路的氣兒才順過來。
　　在婚姻這個事上，張大路一直覺得有王石頭給他墊底，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還可以樂觀一下。沒想到，王石頭連個和他并列的機(jī)會都沒給他留，一下子超到他的前面去了。王石頭不僅找到了媳婦，這媳婦還是個敦敦實(shí)實(shí)的健全人，相貌還那么俊俏，年齡還那么年輕，再一看還是個老實(shí)人。張大路眼睛看著蘭香，心里想著把身子擰成麻花把屁股長成勺頭的楊金枝，心里一陣陣灼熱，臉上一陣陣出火。張大路為自己和楊金枝這樣的殘疾女人談戀愛羞愧，同時，也為自己沒有貿(mào)然結(jié)婚慶幸。沒上過高中不會下象棋而且還是個望天猴兒的王石頭都娶上了這樣的媳婦，上過高中會下象棋還不是望天猴的張大路，絕不甘心娶個把身子擰成麻花把屁股長成勺頭的楊金枝。張大路誰也沒商量，當(dāng)天晚上就去了霸王橋。他也選擇了王石頭救下蘭香的那個時間段，半夜到天亮前，去救個打算跳河自殺的健全女人，領(lǐng)回來做媳婦。一天碰不上兩天，兩天碰不上三天，張大路決心要堅(jiān)持一百天。遇不上就死心。
　　風(fēng)雨霜雪，張大路都抗了過來。一百天過去了，在霸王橋上除了遇上了傻子老五，張大路連個單獨(dú)在霸王橋上逗留的人影都沒碰上，別說打算自殺的女人了。
　　張大路灰心了。這天午飯后，揣上十二年的積蓄六萬塊錢，騎上自行車去了離城八里地的楊金枝家，想和楊金枝結(jié)婚。張大路到了楊金枝家，看著把身子擰成麻花把屁股長成勺頭的楊金枝，心里一陣陣寒磣，又猶豫了，想和楊金枝結(jié)婚的話到了嘴邊，又滑回肚里去了。張大路沒把十二年的積蓄交給楊金枝，只是和她一起暢想了一會兒電動三輪車，就回來了。
　　張大路從灰心又變成不甘心，從不甘心又對霸王橋產(chǎn)生了似是而非的期待。
　　晚上，恰巧好久不來鍋爐房的王石頭來找張大路了，自然是炫耀媳婦了。王石頭坐在張大路臉前的那把椅子上，一直夸蘭香，說有個女人多么多么好。一說就是兩個多小時。王石頭的話像潤滑油，使張大路這架懶散、無力的機(jī)器，冒著重感冒又快速運(yùn)轉(zhuǎn)起來。王石頭走后，對霸王橋似是而非的期待異常地清晰了起來，這是時間沒守夠呀，說不準(zhǔn)再堅(jiān)持一百天啥都有了，張大路又有了信心。他決定再堅(jiān)持一百天，這便有了第一百零一次來霸王橋。
　　
　　四
　　
　　張大路從“別墅”里出來，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間，有點(diǎn)痛恨自己吃雞喪志。張大路在“別墅”里吃了烤雞的肉，又吃了烤雞的軟骨和硬骨，竟然一吃就是二十八分鐘，差點(diǎn)忘記到橋上查看查看。這是一百天來他在“別墅”里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
　　張大路剛在橋上露出個頭，就開始朝橋那頭看了。張大路的目光剛走到橋上最高部位的那個橋欄桿上，心里“咯噔”一下，險些一屁股蹲到地上——橋上最高部位的那個欄桿上，蹲著一個女人。張大路又看了看，的確是個女人。這女人蹲著，看著眼前被橋身遮住光線的黑乎乎的和沒被橋身遮住光線的明晃晃的河水，躍躍欲試，想站起來。不用問，這是個打算跳河自殺的女人。
　　張大路反應(yīng)非常迅速。
　　張大路像警察那樣大腦異常冷靜，沒叫沒喊，甚至把自己的嘴都捂上了。
　　王石頭和張大路說過無數(shù)次，先躡手躡腳地走，一直走到那女人背后，然后把她從欄桿上抱下來，不然，會打草驚蛇把女人驚下水的。
　　張大路躡手躡腳地走到那女人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雙手，一把把那女人抱下來了。勁用大了點(diǎn)，那女人一下子把張大路砸在了底下，但張大路仍舊死死地抱著不撒手。
　　那女人拼命地掙扎了一陣子，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回到欄桿上后，轉(zhuǎn)身對張大路又踢又打，踢打他救了她。那女人踢打累了，用袖子抹著眼淚失聲哭起來。
　　哭幾聲就哭幾聲吧，哭幾聲又哭不死人。張大路累得出了一身汗，得先歇歇。
　　那女人由大聲哭泣變成小聲抽泣時，張大路和她拉開了話匣子。
　　原來，香蘭不是本地人，丈夫不要她了，孩子讓婆婆藏了，她沒有任何辦法就跑到了廣州打工，打算找個人家把自己嫁了……
　　香蘭這邊說，張大路那邊心里就喜。張大路心里喜不是見香蘭痛苦而喜，而是他看見了自己馬上就要結(jié)束單身生活的希望而喜。張大路雖然聽得認(rèn)真，但一點(diǎn)也不新奇。這話，王石頭和他說過多次了。張大路不像第一次從霸王橋上救下香蘭，倒像第千萬次從霸王橋上救下香蘭，因?yàn)槊刻靵戆酝鯓驎r，張大路都會把王石頭救蘭香的話在心里重復(fù)幾百遍。
　　“人啊，千萬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除了那農(nóng)民工，天底下就沒男人了?”香蘭說的過程中，張大路幾次想插嘴，但都忍住了。直到香蘭說完了，張大路才說。
　　“……我是個外地人，沒有回家的路費(fèi)，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個活兒養(yǎng)活自己。哪個男人愿意要我啊?”香蘭還沒從悲痛中出來。
　　“我沒有媳婦，在仁和醫(yī)院燒鍋爐。我有六萬塊錢，別說一時半會兒三年五年，就是一輩子，也能養(yǎng)活你了。你嫁給我吧，回去我就把六萬塊錢給你。”張大路一口氣說了那么多。
　　“什么?嫁給你?”香蘭把身子朝后趔了趔，怯怯地看張大路。
　　“你連回家的路費(fèi)都沒有，又不能養(yǎng)活自己。嫁給我不僅有了男人還有了六萬塊錢。別看我個子矮，我上過高中，有文化。我會下象棋，智商高。有啥不好?”張大路有點(diǎn)急了。
　　“我想想，我想想……”
　　香蘭盯著張大路，想了好一會兒，又想了好一會兒，說：“你回去就把六萬塊錢給我?”
　　“給你，絕對給你。以后我掙了錢也給你。”張大路差點(diǎn)要對天盟誓了。
　　
　　“……好吧。”香蘭猶猶豫豫地說。
　　張大路領(lǐng)著香蘭走過橋頭他的“別墅”時，在心里和他的“別墅”進(jìn)行了告別。從此，他不用住“別墅”了，還有點(diǎn)留戀呢。
　　也是在這時候，張大路發(fā)現(xiàn)，香蘭比蘭香俊俏多了，苗條多了，也年輕多了……
　　
　　五
　　
　　張大路不僅找了個健全的女人，而且這女人俊俏苗條，比伙房里劉大龍的老婆俊俏苗條，比打掃衛(wèi)生的王石頭的老婆俊俏苗條，比管太平間兼挖廁所的老康的老婆俊俏苗條，比看大門的老趙的老婆俊俏苗條，遠(yuǎn)遠(yuǎn)超出張大路的想象。以后給張大路墊底的，就不是王石頭一個人了，張大路高興壞了，手舞足蹈了一陣又怕香蘭笑話就打住了。
　　張大路一路上喜笑顏開，和香蘭說個不停。他們商量好了，今天就結(jié)婚。回醫(yī)院后，張大路要請兩天婚假，他要準(zhǔn)備準(zhǔn)備，擺上兩桌酒席，把喜事辦得熱熱鬧鬧。
　　張大路還沒到大門口，就高聲大氣地喊老趙給他開門。電動門旁邊有個小門，一直是開著的，張大路以前進(jìn)進(jìn)出出都是走這個小門，可是今天，張大路突然不想走這個小門了。
　　還躺在被窩里的老趙聽出了是張大路的喊聲，沒給他開門。上班時間大門是開著的，不到上班時間，老趙只用遙控器給車開門，不聽人使喚，特別是像張大路這樣的工人。
　　張大路見電動門沒動靜，“啪啪啪”用手直砸老趙的鐵窗戶，震得屋檐上的塵土都落下來了，震得鐵窗戶上的鐵銹都落下來了，瞇了張大路的眼。老趙貪戀熱乎的被窩，不想多事，用遙控給張大路開了門，接著睡覺。張大路進(jìn)門了，還不走，一手擦著眼睛，一手又“啪啪啪”砸老趙的鐵窗戶，說：“老趙，老趙，明天來喝喜酒，我不再給你下帖子了!”
　　張大路給香蘭介紹著醫(yī)院的布局，聽見了門診大樓一側(cè)的甬道上王石頭掃地的聲音。張大路繞道門診大路一側(cè)的甬道上，激動地對著王石頭大喊大叫：“老王，這是你兄弟媳婦香蘭!一會兒你領(lǐng)著嫂子來玩啊，明天我請你們喝喜酒!”生怕別人聽不到。
　　王石頭把掃帚抱在懷里，心想張大路是想媳婦想瘋了!定睛一看，張大路身旁確實(shí)有個女的，兩人還牽著手，還那么年輕，那么受看，就想問問張大路從哪里搶來的。昨天晚上還光棍一個，還倆眼瞪得直勾勾地聽他講干女人的事，這天還沒亮，就有了媳婦。但看著香蘭俊俏的面孔和苗條的身材，沒好意思問，點(diǎn)點(diǎn)頭和他們招呼了一下。一百零一天了，張大路沒和王石頭說過，王石頭也不知道，張大路是模仿借鑒了他王石頭。這一百零一天里，王石頭晨起打掃衛(wèi)生經(jīng)常碰上張大路，以為張大路是去廁所解手呢，沒多想。
　　張大路看見伙房那邊也有燈光了，還聽見菜刀剁在案板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知道是伙房里的劉大龍?jiān)缙鹱鲈绮土恕埓舐废腩I(lǐng)著香蘭到伙房里也轉(zhuǎn)一圈，給劉大龍炫耀炫耀，這想法讓香蘭哆嗦的手給打消了。張大路只顧自己高興，忘記了香蘭的寒冷，香蘭那么單薄，可別凍壞了，得快點(diǎn)把她領(lǐng)回宿舍，先弄點(diǎn)吃的喝的填填肚子。
　　到張大路的宿舍后，張大路讓香蘭坐下，搓著手從屋這邊走到屋那邊，他覺得有許多事要做，一時卻又不知道從何做起。香蘭說冷，張大路才想起給香蘭倒水喝。張大路讓香蘭先喝著水，他再去伙房劉大龍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香蘭接過碗，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張大路只顧想著去伙房，沒察覺。
　　伙房里湯沒燒好，張大路只買了十個包子。張大路在劉大龍給他拿包子的時候，和劉大龍說了自己有了媳婦的事，還說本來想帶香蘭讓他看看，太冷了，先弄點(diǎn)吃的再說。還說了請劉大龍明天喝喜酒的事。劉大龍問他哪里弄來的媳婦，這么快?張大路說等哪天得閑了再細(xì)說，就走了。
　　張大路讓香蘭吃著包子，又倒了兩碗水，自己一碗，香蘭一碗，拿起包子，坐下和香蘭一起吃。一個包子剛?cè)M(jìn)嘴里，香蘭說你說回來就把六萬塊錢給我，來這么大會兒了，還沒看見你一分錢。張大路嘴里嚼著包子，掀開床上外科醫(yī)生邵俊逸媳婦送給他的被子褥子，掀開被子褥子后又掀開下面的蘆葦席，拿出一個黑得發(fā)烏的方便袋，遞給了香蘭。
　　香蘭不吃包子了，不喝水了，也不說冷了，驗(yàn)鈔機(jī)驗(yàn)鈔一樣，一張張查看張大路從方便袋里拿出來的存款單，然后合計(jì)上面的數(shù)目。合計(jì)完了，香蘭說，這也就是幾張紙片片，不是錢，我不知道這存款單是不是真的。張大路說，到銀行里一兌不就知道了?香蘭說，那你到銀行里兌成錢再讓我看吧，我只認(rèn)錢不認(rèn)紙。張大路說，好，我一會兒就去街上訂酒席買東西，順便到銀行里把紙兌成錢。香蘭說，你先到銀行里把紙兌成錢再去訂酒席買東西吧，不然我不知道這存款單是不是真的。
　　張大路安頓好香蘭，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hù)士陸陸續(xù)續(xù)上班來了。張大路還是先請了假，然后才拿上存款單，騎上自行車去銀行里兌錢去了。
　　到了銀行，張大路排隊(duì)摁號碼，前面有二十多個人。以前到銀行里取錢不用摁號碼排隊(duì)，是人家站成一排慢慢等。那時候張大路沒有過急事，覺得排個隊(duì)還挺好的，消磨時間啊。有人在他前面加個塞兒，他還挺高興的。現(xiàn)在是排隊(duì)摁號，你就是站在窗口跟前，人家也是按號辦理不給你方便。張大路突然很懷念不用摁號能加塞兒的時光了。如果能退回到那時候，張大路就是挨上幾句罵，也得去加塞兒。
　　今天，張大路確實(shí)有很多事要辦，有點(diǎn)暈頭轉(zhuǎn)向了。他要給自己買兩件內(nèi)衣褲，再給香蘭買兩件衣服，買些瓜子糖塊煙酒等，到飯店訂兩桌酒席，通知喝喜酒的人。還有那件事，張大路知道得等到晚上再干，可是，在干那事之前，張大路想抱抱香蘭，想摸摸香蘭，想把舌頭伸進(jìn)香蘭的嘴里，嘗嘗啥滋味的。張大路突然覺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是多么幸福啊。
　　“張大路，取錢啊?”
　　張大路光顧著想自己的事了，沒看見在長椅上等待的人里面有熟人。張大路定睛一看，是外科醫(yī)生邵俊逸。張大路走過去，和外科醫(yī)生邵俊逸搭話，接著就說自己今天有很多事要辦，還說要請邵俊逸喝喜酒。
　　張大路請喜酒不會請醫(yī)院里的全部人員，他請不起那么多人，請也就請劉大龍王石頭老康老趙，其他的，也就請有交情的。邵俊逸和他下過象棋，邵俊逸的媳婦送給他過棉被，張大路得請他。
　　邵俊逸的號在前，和張大路相隔17個號，一聽張大路有那么多事要辦，就把自己的號碼和他換了換。邵俊逸今天歇班，沒事干，來取錢是沒事找事干。
　　張大路懷揣六捆鈔票走進(jìn)醫(yī)院，走到門診大樓的甬道上時，看見了洗衣房里的徐阿姨。徐阿姨正推著一車被罩床單什么的，往洗衣房里送。洗衣房里的熱水，都是從張大路燒的鍋爐房里引過去的。
　　“徐……”
　　張大路張嘴喊徐阿姨，想說請她喝喜酒的事，喊了一個字，又閉上了。張大路還沒推辭楊金枝，不能和徐阿姨說香蘭的事。一會兒他上街時順便到楊金枝家去一趟，當(dāng)面推掉楊金枝，推了楊金枝再和徐阿姨說喝喜酒的事，他可不想別人說他是腳踏兩只船的輕佻男人。
　　在鍋爐房里轉(zhuǎn)圈兒的香蘭，看見張大路從懷里掏出的六捆鈔票，喜得口水一個勁兒往外流，夸張大路是好人，大好人，大大的好人。香蘭一激動，對著張大路的腮幫親了一口。張大路抱著香蘭，想把舌頭伸進(jìn)香蘭的嘴里。香蘭眼珠朝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說：“看你，急啥，晚上吧。”
　　晚上就晚上，到晚上也就十幾個小時的事，張大路雖急但也得忍著點(diǎn)。
　　接下來就是上街買東西等其他事了。張大路想帶香蘭一起上街買東西，香蘭堅(jiān)決不同意，說冷，又人生地不熟的，反而不如張大路一個人辦得快。張大路想起還要去楊金枝家退親，和香蘭不好解釋，沒再堅(jiān)持。香蘭給張大路說了尺碼，讓張大路給她買一個大紅的羽絨服，其他的，她以后自己去買。
　　
　　張大路先是去了楊金枝家，見楊金枝挪著凳子剛出院門。張大路昨天剛和楊金枝一起暢想了電動三輪車，今天又來了，楊金枝的目光越過張大路朝后看，以為后面有電動三輪車呢，一看，沒有。等張大路說明了來意后，楊金枝哭了，拿起當(dāng)拐棍的凳子想砸張大路，沒砸著，差點(diǎn)摔著自己，還是張大路幫她站穩(wěn)了。張大路沒見楊金枝家的其他人，在院門口，就把親事推掉了。
　　以前張大路只覺察到楊金枝的可惡之處，今天張大路也察覺到了楊金枝的可憐。以前都是別人可憐張大路，今天張大路也可憐起了別人。可是，盡管楊金枝很可憐，張大路也不能在這事上犧牲自己。他得狠下心來。如果楊金枝提出要些錢彌補(bǔ)的話，張大路也會答應(yīng)的，可楊金枝沒有。推掉了楊金枝，回醫(yī)院再見到徐阿姨，張大路就可以輕松地請她喝喜酒了。
　　張大路離開楊金枝家后，去飯店訂了兩桌酒席，去市場買了瓜子糖塊和煙酒等，又去超市給自己買了內(nèi)衣內(nèi)褲，給香蘭買了大紅的羽絨服還有今年流行的圍巾，還買了幾掛鞭炮幾個兩響。張大路的羽絨服是今年剛買的，就這樣穿吧。
　　張大路買完這些東西，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張大路又買了四個驢肉火燒，走著路時自己吃了倆，給香蘭留了倆。張大路今天買的東西太多了，自行車不好放，想雇個三輪車送來，又沒舍得，這樣捆那樣系地好一會兒才弄車上。
　　張大路到鍋爐房門口時，喊了聲香蘭，想讓香蘭出來拿東西，可香蘭沒動靜。張大路抱著香蘭的羽絨服進(jìn)屋后，香蘭還沒動靜。屋里沒人，張大路左右看看，床還是那樣的床，桌子還是那樣的桌子，椅子還是那樣的椅子，連昨夜王石頭扔的煙屁股把還那樣躺在那里。香蘭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
　　張大路不再搬東西了，他滿醫(yī)院里找香蘭，托人到女廁所里找，到處都沒有香蘭。張大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跑回屋里，桌子上，床上，抽屜里，甚至鍋碗瓢盆都翻遍了，六捆鈔票和香蘭一樣，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他的那個先裝存款單后來又裝六捆鈔票的黑得發(fā)烏的方便袋，也不見了。
　　替張大路燒鍋爐的王石頭告訴他，他推煤時看見香蘭躲躲閃閃地出門了，問她干啥去，她說去廁所。
　　一個張大路不愿意承認(rèn)的想法告訴他，香蘭用他的六萬塊錢當(dāng)路費(fèi)，回老家去了……
　　“日你媽，還睡啊!”
　　傻子老五踢了踢“別墅”里張大路的頭，沒踢醒；突然看到張大路抱著條雞腿，大喜!跪下，從張大路的手里掰了半天掰出雞腿來，“咯嘣咯嘣”地啃著，像啃著一塊冰塊，一塊凍實(shí)在了的冰塊；看了看快要落下的太陽，把張大路擠到“別墅”外面，躺下了。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