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腳已經(jīng)跨上樓梯,于如果突然猶豫了。然后在二樓的狗吠聲中,他毅然去了河邊的草地,透過樓的間隙,尋找著風(fēng)暖小區(qū)6號樓3單元4樓的窗口。
他能住進風(fēng)暖小區(qū)簡直是一種唐突或者意外。于如果在《幸福女人》雜志負責美編兼一個文藝專欄的編輯。遇到林曉鳥是在一次朋友和同事的聚會上,同事介紹說是一個才女,《幸福女人》封二登過她的畫,簡介和照片。同事又把自己介紹給林曉鳥,兩個人就這么認識了。林曉鳥聽說他做美編兼做隨筆欄目,那雙小手就在他面前揮動,有些張揚地把手伸給對方。他不再猶豫,猶豫是一種不禮貌了。林曉鳥把幾幅畫的照片給他,又給他遞過來幾篇關(guān)于女人與藝術(shù)的隨筆。他看了,文字有靈性,可整個篇幅總覺得欠一些什么,為這個問題他伏在八樓的陽臺上想,直到一只鳥擦過他面前的窗玻璃,才釋然了。他找出來她以前發(fā)過的幾篇,那樣有局限的文章都已經(jīng)用過了,他還有什么苛刻呢。況且主編見面問過他,于如果,林曉鳥的文章你編過沒有?這話傻瓜也能聽出弦外之音。
那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風(fēng)后的一個傍晚,他收到了林曉鳥的電話,在烏城牌坊胡同的對過梧桐樹下,林曉鳥手里拿著一把已經(jīng)有些發(fā)銹的鑰匙,她的旁邊是一塊綠都小區(qū)的廣告牌,燈光映照下綠草如茵,炫人眼目。林曉鳥穿了一件翻毛領(lǐng)子的呢大衣,她的手時而插在大衣兜里,時而抬起頭看一眼霓虹閃爍的廣告牌,她終于看見了于如果穿過牌坊胡同朝她走來。她想起她那天無意間和于如果的一次邂逅,那次于如果剛作為一個流浪食客從一個快餐小店出來,手里還拿著沒吃完的半個燒餅,他沒有想到會遇到林曉鳥。從他到《幸福女人》,林曉鳥已經(jīng)幾次在他的欄目發(fā)稿,每一次主編都會在之后給他打個招呼,好像不經(jīng)意,卻又是經(jīng)意的。林曉鳥的稿子得以不間斷地在《幸福女人》上幸福一次,而且她的水彩畫,外出采風(fēng)的攝影分別登在封二或者內(nèi)插彩頁。這就是說兩個人已經(jīng)很熟了,那種由不得不熟的熟。這次碰見兩個人都有些尷尬,于如果趕忙把半個燒餅朝身后晃了晃,晃到背后,而且打算打一個馬虎。不料,林曉鳥卻格外在意,林曉鳥朝他喊起來,于如果,于如果,于老師——他停下來,他把半個燒餅的袋子卷了卷塞進了褲兜,褲兜里鼓囊起來,像電影上一個日本小隊長的胯部。就是這一次林曉鳥竟然要跟他去看看他的住處。林曉鳥那一刻的心理很復(fù)雜,她知道這一片是老城區(qū)!是廉價的地方,租出的房子都是在老房子上又架了一層的簡易房。她下決心去看看這個編自己稿子,聽說對稿子有些成見的于如果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生活狀態(tài)。于如果的心情也復(fù)雜,他不想讓林曉鳥上去,他聽說過林曉鳥的優(yōu)越,她的娘家,她的婆家。他想阻止她的想法,想說我還要出去辦事,可明明自己是往回走的方向。他在心里笑笑,有什么,我就是這么坦然,一個人的狀態(tài)是真實的,我為什么不真實,我又不向誰乞討,我挺自在,無書不富貴,有書小神仙,我過我喜歡的生活。林曉鳥到底上去了,于如果先是在前,拐過一個彎又一個彎,推開一扇舊制的鐵門,從墻角的一個小樓道上了二樓,又順著樓道拐一個小彎上了三樓。林曉鳥看到了他的捉襟見肘,什么神氣的編輯呀,原來住著那么齷齪的一個地方:一張床,一張桌子,來了人只能在床邊將就。林曉鳥匆匆地告辭了,說,好,我還有事,知道我們的大編輯住哪兒就行了,將來來給大編輯送禮不至于走錯地方。下了樓,林曉鳥又回過頭,看了看胡同,看了看樓下的一個話吧,一個發(fā)廊。這發(fā)廊沒準也是于如果光顧的地方吧,至少,在樓上他可以觀察到發(fā)廊的生活。有生活,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她回過頭,看見了于如果在朝她揮手,從他揮手的后邊是流瀉而出的許巍的《方向》、《藍蓮花》。一種惻隱就是這一刻冒上來,讓她有些難受。
于如果不大情愿地接過那把鑰匙。在跨過馬路前他看到了廣告牌,看到了綠都小區(qū)的招商廣告,看到了綠草如茵,綠地上的鴿子、假山、蓮花池,詩情畫意。然后他看見了廣告牌旁的林曉鳥,林曉鳥似乎看見了他,在向他招手,手里拿著一件什么小玩意兒,在燈光下?lián)u曳出一片亮光,翻毛的領(lǐng)子被冷風(fēng)拂動著,頭頂?shù)奈嗤┤~子還在堅守,在風(fēng)中輕舞。他回憶不起來那把鑰匙他究竟怎么握到了手里,交接時他都說了什么,自己像是有一點語無倫次。因為這種結(jié)果他沒有想到,有一種意外、唐突、恩賜、憐憫。不,不能褻瀆,世界上最沒良心的事情就是對好心的褻瀆,不能,那是小人。所以他接鑰匙是彷徨的、恭敬的、誠惶誠恐的、感激的、受寵若驚的,太突然的好事就這樣降臨了,不容拒絕。林曉鳥當時說了什么,她含糊或很清晰地往頭頂上指了指,頭頂?shù)膹V告仿佛特別地閃了一下,那兒有我們的一個房子,第一期的綠都。這老房子幾年不住了,有時我偶然過去,不過很多東西都還在哪兒,暫時不拿,想拿的時候再說,這鑰匙給你,你自己打開門,自己看著打掃,自己住進去。我,我把這房子交你保管了,你可要管好噢,我可能要去我父親那兒一段,最少兩個月,也可能半年,我父親在西都,他有一個文化公司。那一刻他是愣怔的,愣怔地接過鑰匙,愣怔過來時林曉鳥已經(jīng)走了。等按照說的地方找到房子,看到鋪滿了灰塵的房間他才想起得問清一件事。他記得林曉鳥回答了,林曉鳥說,你就住,你保管好,看好,其他暫時不說。
暫時?
林曉鳥兩個月就回來了。在見林曉鳥之前他去房屋中介公司打聽了,按照中介說的租價略低地準備了房費,裝在信封里,在為林曉鳥接風(fēng)洗塵或者感謝的晚宴中間他遞過去,說,一點意思,我必須得表示的。
林曉鳥擋了回來,林曉鳥再次擋住他的手,說,以后再說。
其實,兩個月也是不確切的。林曉鳥來過4樓。那一次他去文城,從文城回來在他遠遠地朝樓上倏然一望時發(fā)現(xiàn)窗口的燈竟然亮著。他努力辨認是不是他住的窗口,確定之后于如果的心提起來,他迅速地穿過甬道,回到樓院,再看看樓上的燈光,房間的燈滅了一盞。他有些害怕,如果萬一……他怎么向林曉鳥交代。就在他猶疑著該采取怎樣的方式時,房間的燈光又滅了一個,接著是房間暗下來。他朝外走了走,觀察著樓道的動靜,甚至做好了拍照、搏斗的準備,如果真的可疑!他聽見了二樓的狗吠,那個和自己已經(jīng)成為熟人或者朋友的狗低低地叫了幾聲,叫聲在樓道間嗡嗡地回旋。他躲到一棵桐樹下,竟然看見了林曉鳥。
于如果在桐樹下坐了很久。他數(shù)過,窗前的這棵桐樹正好和五樓的窗口齊,每天清早會落上很多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他有些迷糊,算算,林曉鳥出去還不到兩個月吧?其實類似今天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有過兩次:第一次是在他搬過來的幾天后,林曉鳥忽然來了,在屋里到處地打量。爾后指尖在窗臺、柜頂上摸,眼光盯著地面。于如果躲著她的挑剔,趕忙準備了抹布,又拎起拖把……第二次是那個小收音機,于如果在一次打掃衛(wèi)生時,從一個小桌角發(fā)現(xiàn)的,臟得不成了樣子,房間里沒有電視,他就擦干凈收拾了拿出來聽。幾天后,于如果竟然發(fā)現(xiàn)收音機又放回了原地兒。后來林曉鳥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說,我的東西放在哪兒都是有記憶的。
二
那段時間他喜歡上了二樓的狗,每次到樓前都做好了傾聽狗吠的準備。路過二樓時他總不自覺地把腳步放慢,他一直想看看那狗,說不定有一天他會真和狗交上朋友。不是有專門雇人遛狗的嗎?他曾經(jīng)想過做一個遛狗的人,優(yōu)哉游哉地牽著狗,悠閑地走在路邊,走在霓虹燈全亮起的城市,欣賞夜色里的湖水。可二樓的防盜門同樣鎖得很緊,他至多可以聽見狗吠聲,聽見狗在屋子里抖著鏈子。他又覺得狗真可憐,不如鄉(xiāng)野的狗,它們擁有太多的自由,遼闊天地,可以在曠野里戀愛。他站在二樓,聽了一會兒鏈子聲,他想象著狗的模樣,一條黃顏色的狗,耳朵豎得很有氣勢。他見過二樓的女人有時候遛它,好像叫它什么“黃世仁”。那一次他又守在草地,通過小區(qū)的縫隙往樓上看,他想起一次他中間忘了一篇急需簽發(fā)的稿子,還有拷好了幾篇稿子的U盤。他打的回家,不,是回住的地方。他一直不把住的地方叫家,每一次和朋友和同事分手時,他們說回家啊,他都要擰過來一句,哦,是住的地方。同事中說話比較嗲的一位女孩兒也是在城里租的房,說,于老師,四海為家,落腳吃飯睡覺的地方就叫家了。他搖搖頭。女孩兒又說,臨時的家行吧?行行行,就臨時的家吧。好,我們回家,臨時的家。那一次二樓的狗多吠了幾聲,還有二樓的女人還在和她的“黃世仁”擺手,看見他,突然一愣。他被女人叫住了,哎,你看看我的狗帥不帥?他 扭回頭繼續(xù)往樓上走,狗又吠了幾聲。二樓女人說,你看看嘛!他往下退了兩步,門開著,看見“黃世仁”用仁義的眼光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二樓女人把他拽到 了屋里,啪,把帶上的門朝里邊關(guān)上。一陣腳步聲從樓上下來。
林曉鳥又一次來了。
他知道了女人的意思。
腳步聲遠了,女人才把門打開。
他知道林曉鳥有鑰匙,但他不想林曉鳥這樣做,甚至在過來時能先給他打個招呼。
二樓女人在草地上看見了他。他仰頭的樣子讓二樓女人打了愣怔,狗像遇見熟人樣輕叫了兩聲,扯著鏈子往于如果那兒去,二樓女人想繞都不可能了,她只能順從了狗。二樓女人看見于如果臉朝著風(fēng)暖小區(qū),禁不住也朝穿過樓縫的地方看過去,她住的地方模糊,勉強看見樓窗外的空調(diào)主機。她心里格登一聲,這小伙子租這個房租的,做賊一樣,從她的心底就有了一種憐憫。小伙子倚在一棵花樹上,花樹還在開放著,大朵的棉花樣的花絮,花樹和茸茸的草地旁是撲棱的荊條叢,目光穿過荊條叢看見另一個遛狗的女人正牽著一只小京巴。她想躲過去,想找個角度觀察一下于如果,狗又吠了兩聲,扯到了于如果的跟前。二樓女人努力地把一片笑容張揚到兩頰,在張揚到兩頰時先從她一張小嘴角開始,鼻子聳動,鼻梁骨生動起來。于如果看見了她和狗,“黃世仁”已經(jīng)圍著他親熱起來,仰著一雙小眼,還殷勤地擺著尾巴,真和于如果有緣分的一副派頭。二樓女人扯扯鏈子,銅質(zhì)的鏈子從降落的夜色里泛出一條細光。二樓女人使勁扯著狗,扭過頭,說:兄弟,你怎么了,你有事嗎?于如果搖搖頭。
真的沒事嗎?兄弟。
沒有,沒,沒有。
二樓女人猶豫了一下,其實,兄弟,有些事我能看出來,你是租她的房子嗎?
哦,哦,是,哦,不,不是,只是住,借住。
噢,那我明白了。
我走了,大姐。大姐你回家么?
你先站住。二樓女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說出了這句話。
你還有事,大姐?哦,哪天我謝謝你。
不,不是這意思。我,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你看,你看我們現(xiàn)在也是鄰居是吧,你看連我們家的狗狗都認你做朋友了。
朋友!他一低頭,狗正用一雙友善的眼看他,他心 里掠過一股暖意。
他想起一個夜晚,一個失眠的深夜,他下樓,伏在 門上,想看看狗。可是,防盜門擋住了視線。從大街回來他又一次靠近防盜門,貓眼里一片模糊,就在他要轉(zhuǎn) 身走時聽見了響動,慢慢地聽出來是爪子在金屬上抓,讓心都跟著癢起來。他站著,竟然聽見貓眼打開了,一 種喘息從貓眼里傳遞出來……此后,他和狗又有過這樣的交流。
和我一塊兒去遛遛狗吧。
二樓女人已經(jīng)把鏈子往他的手里送。
河邊散步的人多起來,烏城的夜晚真正降臨了,數(shù)不清的燈光透出暖色,讓于如果感到霓虹的暖氣。也許 這就是城市的魅力,在夜色中才顯得又朦朧而又耐看。一片空曠處,每天固定跳夜舞的女人又在樂聲中舞蹈。二樓女人停下,于如果跟著停下。看了一曲,二樓女人往前走,狗扯著跟著她,于如果牢牢地拽著狗。
終于,二樓女人說,有時候有的人是不能欠的。
繞過一個彎,走上了回家的路,從小區(qū)的另一個進口進了小區(qū),二樓女人先打開門,要和“黃世仁”說再見了。狗又該進入夜間的孤獨,和他一樣,要熬一個長 夜,他看見狗失落的神態(tài),心頭飄過一層感覺。
沒事吧?
沒事。
有事,你可以說,也許我能幫你。
謝謝。他朝樓上走。
狗又吠了兩聲,接著是高跟鞋聲,遙控器提前打開了車門。
都沉在了夜幕里。
他急切地打開窗戶,看見車尾燈晃出甬道。
三
妻子忽然說,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妻子轉(zhuǎn)過身看看兒子,兒子在玩他的電腦。你看看天,再看看孩子,你還愿意攆我們走嗎?妻子的目光里含電,直射著他。他想拽住妻子,他抑制著。良久,他去摸妻子的臉,摸妻子的頭發(fā),還是當年披散拉 直的長發(fā)。他說,要不,我給你們安排個地方吧?
安排個地方?
對,去外邊。
他已在做著出去的準備。
不!
聽我的。
為什么?
妻子的目光里含滿了幽怨,不解地看他。
他想說,不是,原諒我,這是別人的家。他到底沒有說出來,妻子已悄然地偎了過來,而且眼里充滿了渴望,他心里卻惶恐起來,掠過心頭的是一層不安,他甚至聽著門外的動靜,害怕可能出現(xiàn)的開門聲。后來他想不會的,不會的,太風(fēng)吹草動了,小心眼了,人家對自己大方,對自己有恩的。妻子看出了他的猶豫,攥住他的手,他手里有一層虛汗,膩膩的。妻子仰起頭有些心疼地說:如果,你在烏城受苦了,你看你也吃不了現(xiàn)成的飯,像你說的,什么流浪食客,你還寫成了文章,那篇文章讓我們一家人都看了心疼;我,我當初真不該同意你走,同意你來烏城,你都瘦了。妻子摸他的臉,淚也在這一刻從鼻翼滑下來,汩汩地似兩條溪流。
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沒有。
你沒有,真沒有委屈或者驚嚇?
于如果搖搖頭。對妻子說,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和孩子,我沒有給你們帶來什么,我太自私了,只為了追求我的自由。
別說了,如果。
不,我不能經(jīng)常回家,也在烏城給不了你們一個房住,哪怕是大大咧咧地給你們租一個,對不起你,你們。
于如果,我沒有這樣的要求,我們挺好,我要你心里高興,人這一輩子就是活個心里高興,順從自己的心愿,這就是我當初沒有阻攔你放棄工作的理由。
他擦著妻子的臉,想說,謝謝。可他沒有,那話對妻子有一種褻瀆。
窗外傳來了風(fēng)聲。
如果不合適,我和孩子出去住吧,或者我們?nèi)诙汲鋈プ∫灰梗黄鸪鋈グ桑绻F拮涌粗鲋槪樕线€掛著淚痕。
不!他的話忽然很堅決。人家把房讓咱住還在乎你們在這兒住一夜嗎。
合適嗎?
沒事!
夜就那樣深了。
四
于如果收到林曉鳥一條短信:你帶女人了?于如果的手機差一點落在地上。此刻,他坐在河邊的草地上,身后是風(fēng)吹動的漣漪。他不知道該不該回,該怎樣回。他想聽到狗吠聲,想看到那個叫“黃世仁”的狗,看到那條金黃的鏈子,想再拉住“黃世仁”去遛,遛得遠遠 的,和“黃世仁”浪跡天涯。自己擁有一條狗多好。
他回了,決斷地回了:愛人和兒子。
對方也許在猶豫,他把手機扔在草地上,等待著它的震動,它的燈閃,那種鳥鳴音的短信鈴聲。終于來了, 是一串省略號。他朝草地躺過去,大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時辰,黃昏的燈光覆蓋了他的身體,包裹了這個城市,風(fēng)在慢條斯理地吹動。他縮在狐疑里,她怎么得到了這個消息,是二樓女人?他搖搖頭,絕對不是,他相信二樓女人,不知為什么,他相信。他忽然想到一個人:門口看門的那個老女人,林曉鳥每次見她喊她阿姨。走到樓口,他猶豫了一下,推開看門女人的門。他說,我, 我把手機丟了,我,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我找林曉鳥有事,我忘了她的號,在手機上查慣了,你,能把她的號碼給我嗎?
他把自己的手機關(guān)了。
第二天中午前,他接到林曉鳥的電話,說,于如果你手機又找到了。哦,我忘在單位了,剛,剛找到。
那,好吧。電話掛了。
他知道了,原來有些事是有傳話筒的,而這傳話筒是有意的,他打了個寒顫。
他又在草地上看到了二樓女人。他已經(jīng)在河邊有意無意地等了她幾天,或者說他想最后再看一眼狗,被二樓女人叫“黃世仁”的狗。他甚至想對她說“黃世仁”這名字不好,它和你不是地主和雇農(nóng)的關(guān)系。這條狗沒有剝削,你也沒有欠它的債,狗不會這么想,相互之間 是平等的,改了吧,把名字改了吧,叫它黃仁,叫它朋友都可以,也許你沒有那樣想,只是不要那樣叫了,好嗎?他身后還是那棵花樹,穿過樓的縫隙他看見了那座樓,風(fēng)暖小區(qū)6號樓。他現(xiàn)在開始有點留戀,他看見了掛在窗外的幾個空調(diào)的主機,誰家還晾在窗外的衣裳,紅色的,像一件吉祥的旗在半空飄舞。他忽然覺得,一個人還是要感謝的,感謝幫助過你的人,就像河流,是滋潤過你的,河流的滋潤才是主流……
不經(jīng)意間,二樓女人站到了他的對面,手里沒有牽狗,這讓他有點失望。他朝四處瞅,試圖找到那條被叫做“黃世仁”的狗。二樓女人朝他笑笑,爾后,說,我知道你會守在這兒。笑還在臉上,自然而且優(yōu)雅。女人從手心里慢慢展開一件東西,像魔術(shù)師,在夜色里,在霓虹的燈光里,先是一根長長的彩色的繩子,紅色的,細細的,從手心里彈開,漸漸地曲線地舒展,像一只鳥兒的翅膀,在夜色里開屏,慢慢地開屏,亮到最后是一件小金屬的物體,在夜光里閃爍,晶瑩剔透。于如果看見那是一把鑰匙,朦朧的霓虹里像閃光的寶石。拿著吧,兄弟,我會讓你放心住,有你的自由。二樓女人又從兜里往外掏出一張紙片,這是地址,你自己去找,什么都不要說,兄弟,我理解,理解你……
他搖搖頭,搖搖頭,說,我要走了!
走?
女人有些失望或失落地站著,長長的鑰匙還悠在半空。她的手指在夜色里干凈,白皙,似一雙女神的手。
真的,我要走了,謝謝你,謝謝,姐!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有一聲“姐”脫口而出。
鑰匙掛在樹杈上,那棵花樹,在風(fēng)中晃悠……
五
幾年后,于如果隨上海一個開發(fā)商悄然來到烏城。開發(fā)商接受于如果的建議首先盤下了風(fēng)暖小區(qū),拆遷重建一個新型、環(huán)保、時尚的新住宅小區(qū)。在賠償過程中林曉鳥很順利地拿到了多出原來將近一倍面積的賠償房合同。于如果始終沒有露面,老板不明白為什么,說我理解你,答應(yīng)你,可你也該讓對方知道么。他搖搖頭,只是在整個拆遷快結(jié)束時給二樓女人發(fā)了一條短信:那條狗,還好吧?二樓女人很快回了一條短信,于如果,你在哪里,姐想見你。這個夜里,他又去了河邊的草地。
風(fēng)暖小區(qū)6號樓3單元4樓。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背過。他最近在看一本書,那本書告訴他遷徙的價值,讓他越來越義無反顧無悔自己當初的選擇,那些在路上給過你幫助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你的貴人,曾經(jīng)有過的芥蒂不過是滄海桑田中的一粒塵埃,塵埃落定剩下的都是溫暖。還有,他對老板說,將來這套房要多布置上一套家具,按我們最高的獎勵標準。他沒有對老板解釋,或許這算不了什么,也不是感恩或者回報的最佳方式。只是他對自己說:人一定要記住感恩!他無數(shù)次地想過一個問題:感謝一個人,究竟該采取怎樣的方式?那么,暫且就這樣吧!
樓還在,他似乎又聽見了狗吠聲。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