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李小葉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這個懷疑有根據的，她和姐姐李小蕾雖然只差一歲，但模樣不僅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而且在家里的待遇更是天上地下。
　　這個天上地下的差距有多大呢?反正從李小葉記事起，因為家里條件不太好，供養兩個孩子有點捉襟見肘，于是就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這條規矩沒有按照長幼有序的規律，而是家里的東西一般先可著老大李小蕾。在吃的方面，有了好吃的肯定先招呼李小蕾來吃，等李小蕾吃得差不多了才能輪到李小葉，理由是李小蕾的身體從小不太好，補身體重要。在穿的方面就更不用提了，因為李小蕾比李小葉大一歲，個子自然就高，所以李小葉的衣服幾乎都是李小蕾穿小的。在其他方面，兩個人的待遇也不盡相同，比如兩個人同樣犯了錯，父母對李小蕾頂多批評幾句，而對李小葉卻不同，嚴厲批評、寫檢查，如果認錯態度不好的話還有可能家法伺候。除此之外，家里有些洗碗拖地、買醬油打醋的家務活，父母都會順理成章地喊：李小葉。
　　一切跡象讓李小葉不得不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因為沒有一對父母會對自己的一對女兒有如此鮮明的不同。可懷疑歸懷疑，這種事情如果大人不說，小孩子很難去印證。
　　李小葉這一懷疑最終還真得到了證實。還是上初中的時候，李小葉有一天身體不舒服，就向老師請假提前回了家，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母親和一個鄰居聊天，她不由自主在門口停住了腳步，想聽聽鄰居和母親的談話。于是李小葉就聽到那個鄰居絮絮叨叨地說：老嫂子，不是我說你，你們兩口子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你們沒有兒子，就兩個女兒，還有一個不是親生的，老了怎么辦?手頭存點錢還是要的……
　　聽完這番話，李小葉風一般地跑到了郊外，她為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而興奮不已，同時又為自己尷尬的身份而感到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為什么生下她又不要她?她也不知道現在的父母為什么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了還要收養她?難道就是為了讓她給自己的女兒做一個蹩腳的參照物。
　　想起這些年的不平等待遇，想起像座大山一樣壓在她頭頂的李小蕾，李小葉對著一叢蘆葦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她在一瞬間有過很多想法。想離開現在的父母去四處流浪，想到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尋找自己的父母，然后和親生父母相認，享受血濃于水的親情。
　　但是這一些想法隨著郊外越來越暗的天空和越來越濃的夜色讓李小葉不得不平靜下來，她想起家里那張屬于她的小床，開始覺得一個女孩子出去流浪太危險，報紙登尋人啟事無異于大海撈針，能不能找到先不說，還會傷了現在父母的心……
　　于是，經過一番掙扎，李小葉還是決定等有能力了再去實施自己的計劃，她跑到小河邊洗了臉，又用蘆葦把自己沾了泥巴的鞋擦干凈，等確定她和早上出門的時候一模一樣之后，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了家。
　　李小葉回到家，父親理所當然地對她的晚歸大發雷霆，母親也跟著數落她，李小葉破天荒地沒有和父母犟嘴，而是靜靜地聽著，吃過晚飯之后還主動去洗了碗。黑夜里，李小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像米粒灑在地上，她第一次失眠了，她很想思念一個人，卻又無從思念，這種感覺讓她很無奈。
　　日子繼續一天一天地過著，和從前一樣又和從前不一樣。李小葉還是和從前一樣上學放學，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內心的變化還是翻天覆地的。在確認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之后，李小葉居然很快想開了。你既然不是人家的親生女兒，憑什么要求人家對你和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呢?不管人家當初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收養了你，這么多年給你吃給你穿，還要供你上學，已經非常不錯了，這放在誰的身上都應該知恩圖報。
　　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李小葉漸漸變得懂事起來。她真的像父母期待的那樣，有好吃的先讓給姐姐李小蕾吃，毫無怨言地穿著李小蕾的舊衣服。
　　讓李小葉沒有想到的是，她越是這樣，父母對她的關心反而多了起來，常常沒事找事地和她拉家常，旁敲側擊地問這問那，對她的表揚多了，批評少了，時不常擺出一副滿意的樣子。對于父母的轉變，李小葉給他們分析得絲絲入扣，那就是她李小葉如今年齡大了，雖然是抱養的孩子，但將來還是指望她養老送終的，對她好一點是為了得到更大的回報。這樣，心里就生出一張膜。
　　隨著一天一天長大，李小葉開始越來越可憐自己，她知道自己不管怎么努力，她都是別人手里的一粒棋子或者一張王牌，隨時會被別人拍出去，承擔她需要承擔的責任。而隨著一天一天長大，她開始日復一日地想念自己的父母，她開始想象自己被什么樣的人、在什么樣的環境中制造、又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拋棄，她給自己安排了無數的橋段，只是每一個橋段都是悲傷的結局。
　　日復一日，李小葉開始重復地做一個夢，夢中她總是被一群人拼命地追趕，常常在無路可逃的時候，前面會出現一條無底的深淵，那條深淵陰森森的，往下看一眼都感覺暈眩，而后面的那些人卻在步步緊逼，她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卻在心里對他們有著無法抗拒的畏懼。夢的結尾，都是眼看著那些人的手伸出來，就要抓住她了，她沒有辦法，只好并起腳來猛地往前一跳，然后在一陣酥麻中醒來，再也不敢睡，只好大睜著眼睛到天亮。
　　這個夢是一個繭，李小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道又一道捆綁起來，卻無力掙脫。有時候，她很想當面鑼對面鼓地把這件事情和父母挑明，可是面對父母不再挺拔的身影和越來越蒼老的面容，她有幾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卻始終無法開口。
　　就這樣，李小葉的學習成績開始日益下滑，這讓她恐慌不安。而更加可怕的是她看到父母的眼神又恢復了往日的凌厲，語氣又恢復了以前的苛責。最終，李小葉高考落榜，而她的姐姐李小蕾卻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于是，李小蕾在全家上下歡欣鼓舞的熱情中去了京城上大學，李小葉則穿上工作服進了當地的紡織廠當工人。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李小葉的，我們作為一批新招工的工人同時進廠。那天，我們新進廠的女孩子被分在同一間宿舍。一進房間，所有的女孩都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心儀的床位占山為王，只有李小葉，默默地站在門口看著一幫熙熙攘攘的女孩子，等大家全都選完了床位才若無其事地走到最后一個床位。
　　我看著她，她留著短短的頭發，穿著牛仔衣褲，那深沉的眼神完全不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我一下就被她吸引住了。
　　紡織廠的工作又臟又累，上班八個小時要一直站著并且走來走去，還要三班倒，上夜班的時候，每到午夜十二點睡得正香的時候我們會被叫醒去上夜班，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怨聲載道，只有李小葉從不抱怨，她和我們根本不像一個世界的人。
　　我決定和李小葉做朋友，因為她就像一個謎，而我是個從小就喜歡猜謎的人。于是以后的日子，我故意接近李小葉，上班的時候叫她一起走，吃飯的時候專門和她坐在一起。
　　一開始，李小葉總是對我淡淡的，但無奈我持之以恒地對她笑臉相迎，漸漸地，我們有了一些接觸，互相了解彼此的畢業學校、家庭住址、家里成員以及個人的喜好，可是讓我郁悶的是李小葉始終沒有和我說更多的悄悄話，有時候和她說話還走神，總是正說著什么，就見她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落在一個地方，你和她說什么她都沒有反應，等你忍不住去拍她一下，然后就會看到她受驚般回過神來。
　　我堅信李小葉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果不其然，有一天我們兩個在郊外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片有著大片蘆葦叢的地方。那時正是秋天，蘆葦抽出了長長的穗子，風一吹就拼命揮舞，像是無聲的吶喊。
　　李小葉出神地看著蘆葦叢，忽然開口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你要幫我保密，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我心里一陣竊喜，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向李小葉發誓不會把她的秘密告訴別人。在得到我的承諾之后，李小葉和著蘆葦蕩的風聲幽怨地對我說了上面的故事。最后，李小葉喋喋不休地對我說：“我肯定上輩子做了什么錯事，命運讓我被親生父母拋棄，又不被親生父母喜歡，我太命苦了，如果不是這樣，我相信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的，我的人生絕對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那一刻，殘陽如血，晚霞滿天，但李小葉的聲音十分異常，就像在冰天雪地中被剝掉了最后一件衣裳，她的眼神落在遠處，和天邊的紅色融為一體，那個樣子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哀怨的女鬼。
　　我看著李小葉的樣子有點害怕，但我想起電視劇中的狗血情節，轉過頭看著李小葉說：李小葉，你是不是從來不看電視劇的?
　　李小葉不解地看著我。我接著說：按照電視劇的設計，如果你和你姐真有一個不是親生的話，我感覺你姐不是親生的幾率大。
　　為什么?李小葉不解地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電視上都是這么演的，一家人欠了另一家人什么情或者覺得沒有父母的孩子可憐，就會對人家的孩子好一點。你父母也完全有可能這么做啊，他們受人之托或者欠了什么人的情，也或者就是覺得你姐是個孤兒可憐，所以對你姐格外好一點。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給李小葉慢慢解釋。
　　李小葉忽然激動起來，她對著我大聲說：你弱智啊?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怎么能有這樣的父母呢，對自己親生的孩子不好，非要對別人的孩子好。他們不知道生了孩子就要對孩子負責的嗎?他們憑什么不經過孩子本人的同意就把屬于她的東西拱手送給別人?如果真像你說的，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我會讓他們后悔一輩子……
　　李小葉越說越激動，她逼近我，眼睛里閃著兇狠的光，口水都噴到了我的臉上，我只能使勁掙脫開她，大聲說；你瘋了?我不過說著玩玩，你這么激動干什么?
　　李小葉看著我，剛才兇狠的眼神像火苗一樣滅下去。我看著她的樣子有點于心不忍，于是說：李小葉，你就別折騰了，我看你都快被自己折騰成神經病了，你要是真想知道真相，其實很簡單，回家問問你的父母就知道了。
　　李小葉緩緩地蹲下去，像負重的人再也支撐不下去。她蹲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站起來拉著我回去，我們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晚上，該上夜班了，我從夢中被叫醒，慣性地去叫李小葉一起去車間接班，她隔壁的人卻告訴我李小葉臨時請假回家了。想起下午我和李小葉說的話，我心里很忐忑，一個勁祈禱李小葉千萬別出什么事。
　　可是連著三天，李小葉都沒有來廠里上班，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總感覺如果讓我不幸言中，自己就是殘酷的劊子手，非要逼著李小葉去面對血淋淋的現實。
　　謝天謝地。第四天，李小葉終于來廠里上班了，只是她像大病了一場，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蠟黃，嘴角起了一圈燎泡。我看到她，像失而復得了什么寶貝一樣迎上去，她卻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就冷冷地轉向別處，留下我一個人訕訕地。
　　從那之后，李小葉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把我當朋友，路上遇見了，像不認識一樣扭扭頭視而不見，上班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勤勤勉勉，而是偷奸耍滑，時常和廠里的工友吵架，弄得車間主任看到她就頭痛，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
　　我們的友誼戛然而止，事情的真相也成了永遠的秘密。不久之后，家里經過商量之后還是決定讓我回學校復讀，爭取第二年考大學，于是我就離開了工廠返回了學校。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在路上看到了李小葉，她和一些留著長發、流里流氣的男孩子混在一起，一邊打打鬧鬧一邊往前走，最讓我驚奇的是她的手里居然夾著一支煙，動作嫻熟地吐著煙圈。
　　我站在馬路邊呆呆地看著李小葉。在又一次吐出一個煙圈的時候李小葉也看到了我。但她僅僅看了我一眼，就像不認識似的轉過身坐上長頭發男孩的摩托車。摩托車轟鳴著從我面前駛過，載著李小葉的身影瞬間淹沒在人群中。
　　那一年，李小葉二十歲。
　　我后來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參加了工作，平時很少回鄉。有一次回鄉探親，在車上遇到了一位以前工廠的工友。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想起了李小葉，于是就和那個工友打聽起來。
　　工友說：“你不知道嗎?李小葉瘋了。”
　　我心中大駭，急忙追問是怎么回事。工友告訴我：我離開廠里以后，李小葉性格更加怪癖，不是曠工就是和廠里的人吵架，就被廠里解雇了。后來，沒有工作的李小葉就嫁給了縣里有名的小混混，她的父母怎么阻撓都不管用，結果結婚后小混混不顧家不說，還時常打她，那時的她倒也沒怎么，自己在路邊擺了一個小吃攤，挨打也天天出攤，賺了錢都被那個小混混拿去吃喝嫖賭了，可是最后，她都懷孕了那個小混混居然還打她，于是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從那之后李小葉就瘋了，誰都不認識，逢集的時候就會在集市上亂竄。
　　后來，為了證實工友說法，我特地去了一趟集市。那天是臘月二十九，我再一次走進熙熙攘攘的集市。
　　集市還在老地方。這地方是我小時候最向往的地方，因為每逢過年，家里經濟再緊張，也會給我們小孩子幾塊錢讓我們來趕個年集，買點渴盼了一年的好東西，我記得當時我最愛買的東西就是小人書，有時候為了湊夠一套小人書，我不得不對年齡小的妹妹威脅利誘，讓她把準備買零食的錢支援我買書。
　　如今，集市顯然經過了改進，以前的時候這里只是一片空地，每逢集日，來趕集的人隨身帶著架子，找個地方撐起來就開始買賣，所以集市上常常出現因為爭位置而打架的事情。現在這里壘起了一排排的水泥臺子，每道水泥臺子頭上還掛了醒目的“百貨區”、“肉食區”、“蔬菜區”等標識牌。
　　因為明天就是除夕了，老家的人稱這個集為“懶漢集”(只有懶漢到年根子底下了還沒備齊年貨呢)，所以來趕集的人不算很多，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因為要過年了，集市上一派喜氣洋洋的祥和景象。這邊，賣肉的站在肉案后面，拿著刀子，微笑著看顧客比劃面前的肉，然后按照顧客的意思切割，再把切好的肉掛在彎彎的秤鉤上，慢慢移動著秤砣找平衡，那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好像今天不是賣肉，而是專程來表演來了。那邊，賣包子的打開蒸籠的蓋子，讓一股濃郁的香氣和熱氣四下飄散，惹得揣著零花錢的小孩子紛紛圍攏過來，指指點點地像選美一樣嚷著：我要這個。我要那個。賣包子的就笑著把孩子們指定的包子裝進塑料袋里。
　　我在人群里焦急地張望著，期待看到李小葉，然而卻失望了，我想著李小葉也許好了，也許正在家里剁餡子、包餃子準備過年。后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歌聲。那歌聲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聲音很大而且有點怪異，仿佛那聲音是直接從一個人的胸腔里發出來的。
　　同時，我看到集市的氣氛一時間有了變化，剛才在慢悠悠表演的賣肉的人加快了速度，把肉匆忙地稱了一下，然后塞進塑料袋。賣包子的不顧孩子們眼巴巴的眼神，迅速地拿過蓋子蓋住散發香氣的包子……
　　大家像早有預備一樣做著這些事情，這些反應和怪異的歌聲讓我全身一下子收緊了，踮起腳看著歌聲傳來的方向，我看到集市邊斑斑駁駁的積雪上，有一個人邊走邊唱地走過來。她的頭發很長，而且用各種顏色的布條扎成了很多小綹，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黑大衣，有些地方棉絮已經露出來了。
　　我知道那是李小葉，我呆呆地看著她。她離我越來越近，一邊走一邊唱，而且唱得很投入，我仔細地聽了一下歌詞，居然是我們這一代人耳熟能詳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只是這首歌曲被她唱得跑調，歌詞也含混不清，她不著調的聲音吸引了很多人的側目，她忘情地揮動著手臂，歇斯底里的，似乎要將自己的心給吼出來才肯罷休。
　　
　　我一時呆了。正在我發呆的時候，事情有了急轉直下的變化，正在唱歌的李小葉忽然停住了歌聲，也停住了腳步，目光停留在一個賣點心的攤位上。那個攤主剛才正應付一個顧客，顯然沒顧上把自己的東西歸整好。
　　看著看著，李小葉呆滯的目光慢慢活絡起來，她喃喃地說著什么，猛地沖到攤位前伸出了瘦削而細長的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的手要伸進盛點心的木頭箱時，賣點心的攤主猛地沖上去蓋上了木箱的蓋子。
　　李小葉愣了一下，旋即把手伸向了另一箱，那攤主又猛地撲上去蓋住了另一箱。于是一場拉力賽就這么開始了，李小葉的手不斷地伸向不同的木箱，攤主不斷地蓋上不同的木箱，接連不斷、此起彼伏。
　　集市上開始熱鬧起來，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腳步，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仿佛觀看一場難得的節目。這種持續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狀態顯然把李小葉給激怒了，她更加迅速地把手伸向不同的木箱，可攤主也更加迅速地蓋上蓋子。
　　就在所有的蓋子都要蓋上的時候，意外發生了。當時，李小葉的手已經伸進了盛點心的木箱，而攤主剛好趕過來要蓋上蓋子，這蓋子就毫無懸念地砸在了李小葉的手上。這時聽到一聲慘叫，只是這聲音不是出自李小葉，而是出自賣點心的攤主。因為我看到李小葉搬起整整一箱的點心，使盡力氣拋了出去。
　　那點心是我們老家人極喜歡吃的羊角蜜。月牙型的薄殼內包裹著甜甜的、黏黏的蜂蜜，晶瑩剔透的感覺。李小葉這一拋，箱蓋打開，羊角蜜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四下落開。李小葉顧不上流血的手指，在地上抓起羊角蜜就往嘴巴里塞。
　　而這時，賣點心的攤主也被激怒了，他沖到正在彎腰去抓點心的李小葉身邊，一拳把李小葉打倒在地上，一邊罵著：媽的，我要打死你這個害人的瘋子。
　　可就是趴在地上，也沒耽誤李小葉抓起沾了泥土的點心往嘴里塞。我看到她的手指甲很長，里面積滿了厚厚的灰垢，右手的手背劃了一條口子，斷斷續續地往外滲著鮮血。
　　看著被糟蹋了的點心，那個攤主打了一拳顯然還不解氣，抬起腳又想往躺著的李小葉身上踢。我如夢初醒地沖上去制止了攤主的行動，給了他一百塊錢算是對他損失的補償，攤主這才拿著錢回到攤位后面，周圍的人也慢慢散開。
　　冬日的陽光泛著蒼白的光，我蹲下來看著面前的李小葉。她坐在地上，叉開雙腿撿著地上的點心往嘴里塞，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嘴角上沾滿了溢出來的蜂蜜，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
　　過了一會兒，李小葉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撿起地上的羊角蜜，舉到我的嘴邊說：甜，你吃。
　　看著眼前晶瑩剔透的羊角蜜，我突然間淚如雨下。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