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報案,叢緒率刑偵小隊幾個人直奔嶼園花苑8棟803室。是一個圓圓胖胖的眼鏡姑娘報的案。她打開門,站在門外等公安到來。這是建筑面積僅80平方米的單元房,簡單裝修。臥室的席夢思床上并沒有鋪放被褥。因為擺設很少,收入叢緒視野的只有單人沙發、茶幾,和靠墻開三道門又分別上鎖的大衣櫥。
衣櫥上貼一張彩筆畫。畫顯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單純的畫面更像一幅少兒作品,綠野、小土房,屋頂飄幾朵白云和光芒四射的艷陽,門前長一棵柳樹。落款是用三種顏色套寫的幾個字:嶼園80。
俯臥地板的是一個小伙子。毫無疑問,他已斷氣多時。
“他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圓胖姑娘說。
“你認識他?”
圓胖姑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叫什么名字?”
“漆星。”
“嶼園80是什么意思?”
“是我們給這房子取的名字?!?br/> “為什么取這個名字而不是別的?”
“因為小區叫嶼園花苑,我們仨都是80后出生?!?br/> “這幅畫是你畫的嗎?”
“我是其中一個?!?br/> “另外是誰?”
“苗秀和魯想?!?br/> “你必須到公安局去協助破案——這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你明白嗎?”
圓胖姑娘嘟嘟著嘴唇不置可否,等抬了尸體,她倒也不猶豫便上了警車。
到了分局,法醫擺弄尸體去了。接到通知,苗秀和魯想也很快到場。叢緒利用幾分鐘給小隊開了個通氣會,布置了各人的任務,為了破案不受干擾,交代對這起案件暫時保密,這才分別開始給嶼園80的三個姑娘作過堂筆錄。
“姓名、出生時間?”
“魯想。生于1986年8月23日?!?br/> “婚姻狀況?”
“未婚?!?br/>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
“‘湘湘食品廠’市區送貨員?!?br/> “談談你的父母?!?br/> “我爸爸魯金財,媽媽覃阿粉,原先是香城罐頭廠工人,后來廠倒閉了,在銅鼓里開了一家鹵面店養家糊口?!?br/> “你認識程觀?”
“談不上認識。兩個月前公司派我給‘惠都超市’送貨,簽收的就是這個程觀。幾天后我和苗秀、漆星在‘洋伙頭’吃牛排又碰巧遇見他。他吃得快,趕前面把我們的單也埋了。所謂和他認識,僅此而已?!?br/> “請說說嶼園80是怎么回事?!?br/> 開發商在城北征地皮建了五六棟商品房,圈出一個叫“嶼園花苑”住宅小區。三個80后姑娘合資購買8棟803室一套80平方米的小單元。這小單元就是三個姑娘心目中所謂的嶼園80。
嶼園80共住有苗秀、魯想和漆星三個姑娘。
三天后叢緒基本上搞清這樣一些事實:苗秀系香城高干子女,魯想出身小商販家庭,圓圓胖胖的眼鏡姑娘漆星來自香城蒲頭溪一個叫坳門溝的鄉下。苗秀和魯想都是獨生子女,在市區均有父母寬敞的住宅。漆星在坳門溝的父母、哥哥勤力耕作,家底殷實,入城打工的漆星是個隨遇而安的姑娘。三個姑娘,在內心上都渴望能擁有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既要房子又不想驚動父母和親朋的姑娘,無法獨力承擔其巨額費用,于是她們選擇了合資方式。
在印制成名片狀、外加塑封的《嶼園80協議》中,叢緒看到這樣一個條款:每月上中下旬,嶼園的居住權分屬苗秀、漆星、魯想,按序逐月排列,不得爭占。若有變動,當與該時段主人正式協商調換方可。
“程觀是一個入侵者,他的死和我們毫不相干?!痹趩柤昂退勒叱逃^的關系時,她們各自猶豫了一下,后又表示認識這個人。
“程觀得寸進尺,是個死皮賴臉的人?!眻A胖姑娘漆星說。
進一步審訊時,叢緒和這三個姑娘竟像是在開一個小型座談會。
二
從男方有了外遇引發矛盾而離異到閃電再婚,已和叢緒一樣身高的十五歲兒子叢陽,其生存姿態竟發生一百八十度逆轉。從品學兼優到街頭混混,兒子用的時間只有半個月多一點。父母重新建立的雙方家庭立即成了重災區。溫良不見了,鐵青猙獰著一張小臉的兒子六親不認,專門結交父母離異的棄學惡少,燙銀灰色刺猬頭,放任自己吸煙和酗酒。家中的每一分錢都被翻箱倒柜的兒子洗劫一空??梢韵胍姷氖?,為了“活動經費”的兒子,不幾天便轉入變賣家當。大模大樣帶同樣乳臭未干的女友回家,在父母眼皮底下肆無忌憚干成年人勾當。冷不丁騎走父母的摩托車,拉同伴撒野狂飚,嚇得街面上躲閃不及的車輛人流亂成一團。為免于禍患,當父母的只好將摩托車低價拋售。“我父親是香城公安分局刑偵支小隊長叢緒;我母親是香城二中教師駱小玉?!边@句話成了每次肇事被拘時兒子的開場白。由于不堪忍受,前妻剛建立的新家再次解體。叢緒對新婚妻子甚為歉疚,覺得她不應該得到家庭如此動亂的波及。剛開始時,面對翻臉無情的兒子,叢緒幾欲崩潰,多次接近被逼上自殺的門檻。
接連兩個夜晚,叢緒都借口辦案躲進嶼園80。他撇開自己先前對線索的執著,不開燈,坐在黑暗中,不停吸煙和梳理心事。嶼園80三個姑娘,和叢陽一樣,屬于下一代人。但他們卻有著重大的區別。男女的區別,時間的區別——十年無疑已是另一個時代。社會變化太快了,幾乎沒有一個人真正做好應變的準備。叢緒覺得自己很無奈。
半年前的國慶節那天,叢緒接到一個從重慶打來的長途電話。對方是叢緒的高中同學,要叢緒幫對方一個忙。叢緒幫了那個同學的忙,就把自己的家庭給幫解體了。當然把他卷進去的,不只是這個覃娟姑娘庸俗不堪的失戀故事,而是這個年近30的老姑娘天生擁有的穿透力一次性摧毀了他的底線。覃娟的男友從前是一連隊,然后是一個排,一個班,最后是時斷時續的零星個人。當她意識到年齡問題必須將就時,那個曾死纏爛打的男友反過來把她給炒魷魚了。失戀的覃娟成了問題姑娘,遠在重慶的哥哥希望叢緒能幫忙小妹從失戀泥淖中解脫出來。當天下午兩個相約在“神農咖啡”見面。在覃娟露面的一剎那,叢緒就發現自己徹頭徹尾完蛋了。在覃娟身上,沖擊叢緒的是關于曼妙女性那種無以復加的全部內涵。覃娟或許是不健康的是偏差的,但在叢緒心目中,她卻成就了作為一個女人形體上的最佳建構。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其體形情態勾走了男人的魂魄,看了覃娟一眼,整個身心被麻倒的叢緒便作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那就是非占有她不可。落座后覃娟說:“叢緒,希望我叫你大哥嗎?”叢緒說:“不希望,我希望自己在心理年齡上和你一個樣。”覃娟說:“我大哥評價你說,當年你在班上最牛逼,可你今天40了才混個股級小隊長,我大哥認為你可能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眳簿w說:“你大哥抬舉我了,我豈止在什么地方出問題,而是從上到下都出了問題?!瘪暾f:“可我見到你,才知道我大哥自以為是了?!薄斑@是怎么說的?”叢緒笑笑。覃娟說:“我大哥當上處長后,就喜歡拿級別衡量別人。全家人只有我意識到他的病態?!眳簿w說:“你大哥說你失戀了,并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可依我看你一點都不像。”覃娟說:“我有足夠的理性說服自己,可我覺得自己這一次就像是慢性中毒,不知不覺的那一種。把我折騰得夠嗆?!?br/> 在叢緒近二十年的刑偵生涯中,有一種越陷越深的罪犯,跟吸毒一樣,也就是不知不覺的那一種。叢緒說:“我佩服你大哥了,相信你大哥只是和你通了電話,便了解到你目前的處境。身邊的人反而覺得你沒什么事。”覃娟說:“憑叢哥你這個推斷,當公安局長也沒問題吧?”叢緒不以為然說:“看來你大哥多慮了。其實談戀愛談不死人的。當然想把自己談死了除外。”
覃娟說:“叢哥的弦外之音是,你完成任務了?”叢緒說:“覃娟,說實話跟你見一面后,我倒覺得自己出問題了?!瘪暾f:“請原諒我把問題轉嫁到你身上。要是覺得你的問題沒有找到解決的出路,隨時請我喝茶喝咖啡吃飯都可以?!眳簿w說:“能理解成你也需要和我聊聊嗎?”覃娟說:“好吧。這些天來我苦思冥想結果,那就是不管什么時候都必須給男人一點面子??磥砟阋膊焕狻!?br/>
三
征得程觀母親的同意,法醫解剖了程觀的尸體,結論是心肌梗塞猝死。奇怪的是這個當母親的并沒有感到意外,或無理取鬧。原來她的公公、丈夫都死在兒子這個年齡上。所不同的是她兒子此刻還沒有結婚。這個含辛茹苦的寡婦原本指望依靠兒子過完余生,無奈家族的詛咒還是沒能讓兒子逃過這一劫。這個看破命運的女人沒有隱藏夫家的可怕遺傳,并因此訛上一把。案件也就在無聲無息中結了。由叢緒做東,邀三個姑娘和這個中年失子的女人一起吃了一頓飯。飯后叢緒把思緒理了一遍,對程觀的母親說:
“程觀對漆星肯定有追求的意思,他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漆星面前。那天傍晚程觀原本打算去大排檔吃套餐,在路上偶遇漆星,于是邀請漆星和他結伴去吃西餐。吃了西餐又去酒吧喝酒跳舞。散場時夜深露重,程觀送漆星回住處。到了嶼園80,程觀賴著不走,漆星沒有開鎖取出衣櫥中被褥便生氣離開。漆星本以為留在嶼園80的程觀也會隨之走人,沒想到他竟心臟病發作。次日凌晨漆星回嶼園80一看,沒有隨后離開的程觀居然僵死在屬于她們的房子里?!?br/> 程觀的母親說,她總是在為一個日子擔驚受怕,誰料這個日子快得像掉一塊鐵,一下就把她的心給砸碎了。
大概這三個姑娘都沒想到親人之間的聯系會如此緊密與神秘,更沒想到這種緊密與神秘再怎么樣也擺脫不了。
四
兒子叢陽被那個叫小泥猴的姑娘昵稱為羊羊。顯得嬌弱的小泥猴渾身上下是臟兮兮的灰衣服,有限暴露在外的皮膚卻羔羊般白凈細膩。羊羊帶小泥猴回家,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任何約束,可以隨時唱歌跳舞,可以肆無忌憚挑逗擁吻,可以赤條條一起進浴室洗鴛鴦浴。在他倆眼中,叢緒似乎只是無知無識的一座泥雕,一個木頭人。
焦頭爛額的豈止叢緒。駱小玉給他打電話說:“叢緒,我的住處被搶劫了,你說我要不要報警?”
“你的事你自己決定?!眳簿w面無表情說。
“關鍵是報警了,到時候又要你去保釋嫌疑犯,你怎么辦?”
“我不想管了,你報警吧?!?br/> 有人通過禮品公司給叢緒送來一個密封的小盒子,盒子里放著幾把可以打開“悅然小區”18棟506室的鑰匙。送達時叢緒的手機也響起了鈴聲,覃娟說:“叢哥我又出問題了,我在想要不要讓我大哥再給你打個電話,請你過來幫幫我?”“不用,我十分鐘后就到你身邊?!睗M腦子都是覃娟倩影的叢緒說。
“悅然小區”18棟506室是覃娟名下的一處單元房。
“你這是什么意思?”來到“悅然小區”18棟506室的叢緒用他收到的三把鑰匙打開了樓梯口的門和506室的兩道門,然后在臥室里見到躺在床上的覃娟。覃娟說:“不好意思,我病了?!眳簿w說:“但愿你不是通過詐病來騙取同情心?!?br/> 當警官的叢緒企圖以不近人情的刻薄控制住自己。
但覃娟不買帳:“我以前就是這樣考核男人的,結果沒有一個合格。”
“不會吧,那你失戀是怎么回事?”
“是一個例外。”覃娟說,“那個壞蛋勉強通過考核,但他害怕了。害怕接下來的戀愛和婚姻會使他死無葬身之地。”
“請問此刻我腳下埋地雷了嗎?”
“放心好了,只有踩下去腳感不錯的軟地毯。”
“你舒舒服服躺著,我卻要站著。是故意想讓我難堪嗎?”
“你可以坐到床頭來。我這樣躺著和你說話,就能營造一種被眷顧的感覺?!?br/> 叢緒在床頭坐下。覃娟說:“叢哥你第一眼見到我就想占有我了??赡憬裉斓男膽B很矛盾,你想到賢妻良母駱小玉,想到就快十五歲的兒子叢陽?!?br/> 叢緒被戳穿了心事,但他的心堵一下就感到自己放開了。然后不爭氣地哭了起來。這是一個男人拿自己沒有辦法時,干脆放棄堅守流的淚。
“叢哥你哭什么哭,我又沒惹你。”覃娟見這個儀仗隊員般強壯的男人居然可以哭成那樣,趕快縮頭往被窩里躲。
“我沒有怪你,我只是覺得自己很丟臉。”叢緒不明白一個大男人為何會在覃娟面前如此失態??梢哉f絕大多數男人都想在美女面前扮演硬漢,但這一天的叢緒在覃娟面前卻感到自己的服軟和無能為力。
五
以執行公務為由,叢緒開始頻繁夜不歸宿。
駱小玉對丈夫的異常有所覺察。她對同事兼好友孟天椒訴說了自己的擔憂。孟天椒自告奮勇充當了私家偵探。跟蹤幾次后,他便和駱小玉一起堵住“悅然小區”18棟506室的門,捉了丈夫和覃娟的現行。
氣急敗壞的駱小玉以為丈夫在外購房養小三。在沒有弄清楚一切的情況下,便和叢緒協議離婚。住房歸叢緒,90萬存款歸駱小玉。企圖挽救父母婚姻的兒子叢陽不想從屬哪一方,他相信父母曾經對他的無限疼愛,可以通過他的撮合使雙方重歸于好。但十五歲的兒子叢陽沒有想到,分手的父母閃電再婚,再婚的對象他均無法接受。在叢陽看來,父母的高度自私因此暴露無遺。父母的形象和地位在叢陽心目中瞬間分崩離析,父母成了必須無情打擊的對立面。
駱小玉再婚的對象就是那個孟天椒。在此之前,只要私下相會,孟天椒總以玩笑的口吻說駱小玉是他的紅顏知己,是他平生最為傾慕、最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的異性。駱小玉離異的第二天,孟天椒說只要駱小玉愿意,他也可以為她選擇離婚。這句話使駱小玉多少挽回一口氣,雖非等量齊觀,卻也因此收割一回男人為自己拋家棄子的壯烈。本來再婚雙方都是沒有回頭路的,若不是極端敵對的兒子從中橫插一杠的話,駱小玉和孟天椒也許可以攜手走完后半生。駱小玉和叢緒沒想到,兒子叢陽居然和那個外號叫小泥猴的女孩形成統一戰線。更沒想到的是,小泥猴居然是孟天椒和前妻的女兒孟漪嫣。
誰曾想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將三個成年男女搞得慘不堪言?
“覃娟,我恨你!”叢緒向覃娟陳述了自己舉步維艱的困境,咬牙切齒說。
“我告訴你,你恨我的理由并不充分?!瘪暾f,“首先是你這個有婦之夫經不住誘惑,色膽包天登堂入室把我這么一個黃花閨女給糟蹋了。盡管如此我也沒有提出要你離婚然后和我結婚。其次,雖然我和你結婚了,可我并沒有花你一分錢,要你的房子和汽車。相反是你占了我的便宜——想想看,你現在擁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沒有任何經濟負擔,還有居住兩套房子的權利和來去自由?!?br/> 叢緒不得不承認:“比較起來我的確是背叛婚姻的最大受益者。”
覃娟說:“我知道你接著想說駱小玉的日子過得慘不忍睹。”
“駱小玉的確很可憐?!眳簿w說,“她從前的所有驕傲和尊嚴一下子被掀翻,留給她的是面目全非甚至是四面楚歌。她從前最親近的丈夫和兒子,一下子成了她最可惡最可恨的人?!?br/> 覃娟說:“我知道你的潛臺詞是,要不是因為我覃娟,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眳簿w說,“可事實的確如此。”
“那你想怎么樣?”覃娟說,“反正我知道你就是一門心思想往我身上栽贓。”
兩口子對話的時候,叢緒其實就窩在女人的懷里。叢緒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一方面你是我愛的全部理想。另一方面,因為你的出現,把我的人生秩序全打亂了?!?br/> 覃娟說:“沒想到我愛的是一個可憐男人,一個自己跟自己糾纏不清的男人,一個跟自己過不去的男人。老天爺,我這不是比竇娥還冤嗎!”
六
案件結了,但叢緒忘了把鑰匙還給那個圓胖姑娘漆星了。叢緒給漆星打電話,漆星說她不在香城,回蒲頭溪坳門溝住一段時間了。她讓叢緒把鑰匙放進嶼園80就可以了。
這個白天的下午三點鐘,叢緒用另三把鑰匙打開了嶼園花苑樓梯口的門和嶼園80的兩道門。
“叢警官,知道你今天是私闖民宅嗎?”
“我是根據另一個房主的吩咐來交還鑰匙的。”苗秀居然還敢在剛死過人的嶼園80午休,的確讓叢緒吃驚不小。但事實是此刻的叢緒利用警官身份,闖入午睡未起一個姑娘的閨房。
“可本月上旬的居住權卻是我。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房主?!?br/> “是我疏忽了這一點?!眳簿w說,“我放下鑰匙就走。”
轉身就要離開的叢緒聽見身后的苗秀說:“叢警官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叫覃娟的同事,最近她的臉色是既嬌艷而又甜蜜,看來她是嫁人嫁成功了?!?br/> 叢緒臨離去的腳步一時沒能邁開。
“下午三點多了,你不用上班嗎?”叢緒一邊退出臥室一邊說。
“我請病假了?!?br/> “要我說你根本就沒病。”
“你是警官又不是醫生。”
叢緒有意在臥室外磨蹭時間,本以為他再次進入臥室時,苗秀就會穿戴完畢。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泵缧阏f,“可嶼園80是我的私宅,我沒有義務按你的心思辦事對不對?”
“請你把這幾把鑰匙轉交給漆星?!眳簿w不免對此時此刻的情景感到發怵。不管以后會發生什么,他都必須選擇盡早離開。
七
苗秀和覃娟居然同在香城醫院辦公室上班。
叢緒騎摩托車經過銅鼓里的“阿粉鹵面店”時停了下來。因為在舊城區,加上經營者是面目黯淡的老兩口,使這家只有十多平方米的小吃店更見灰頭垢臉。老兩口過的大概就是這種日復一日的一成不變的平靜日子。不過還好,老兩口當真不知道女兒魯想擁有三分之一的嶼園80,并且在那里死過一個人。幸好那個案件還算不錯,還沒有把那三個姑娘牽扯進去,在外界不怎么知曉的情況下,便悄無聲息結了案。老兩口還是老兩口,日子照樣是慢節奏的波瀾不驚。
叢緒要了一碗鹵面,外加肺片、醬大腸、酸菜,竟是意外的開胃好吃,付的錢一共才三塊五毛。因為餐桌上沒有放盒裝面巾紙,叢緒下意識用手抹了抹嘴。
從離了婚,與孟天椒結合,到婚姻再次解體,叢緒就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見駱小玉一面。經過幾次變故,不管是誰都能意識到,世界提供給個體的空間實際上是狹窄得可憐。找什么地方見面好呢?叢緒最后選在“阿粉鹵面店”。“叢緒,你是不是在幸災樂禍?”駱小玉剛進店時明顯有不適感,懷疑她在叢緒心目中的分量是不是輕得只配到這種地方來。“小玉你別再刻薄行不行?”叢緒說,“其實我日子過得并不比你好多少?!瘪樞∮裾f:“按說兒子應該站在受害者媽媽這一邊,誰想他同樣把我看作是死對頭?!薄拔覀兊臅r機不對,剛好撞在兒子青春期的槍口上?!眳簿w說,“兒子是提前進入人世間這所大學堂了。我們得一忍再忍才行。兒子的危險期應該很快就過去了?!?br/> 駱小玉說:“我到今天才知道棄婦是什么滋味。”叢緒說:“你是急于恢復甚至想超過以前,忘了應該調整一段時間,才無形中加劇了處境的不堪。”
“叢緒,你我之間的感覺一直是那樣穩定而美好。”駱小玉說,“可你變得太快了,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叢緒說:“要不是出現覃娟,我也相信我們可能和和美美過一輩子?!瘪樞∮裾f:“這世上漂亮女子何止覃娟一個!”叢緒說:“這可能是一種惟一的情況。一個女人身上如果擁有一個男人愛欲的全部理想,而且這個女人的生存狀態又恰好能給這個男人提供可能性?!薄伴L期以來,孟天椒對我可能也是這種感覺。”駱小玉說,“可惜在我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男人是你叢緒而不是他?,F在看來,根據你的理論推斷,我大概是一直都沒有給孟天椒提供那一種可能性?!?br/> “我知道這十五年來你對我投入了全身心的愛?!眳簿w說,“正因為這樣,我加深了對你的傷害?!薄笆迥陙砦乙驳玫侥闳硇牡膼??!瘪樞∮裾f,“本來是互不相欠的??赡懔碛行職g,變心了,等于一下子將我拍死了。”
叢緒說:“小玉,這鹵面和這些配料的味道怎樣?”
“還行吧?!瘪樞∮裾f,“你那個覃娟怎樣?”
“她挺好的,”叢緒說,“她獨立,又能看得開?!?br/> “可我徹底完蛋了?!?br/> 看起來駱小玉身心俱疲,絕望透頂。
“其實你和孟天椒用不著真的罷手。”叢緒說,“你要給叢陽時間,也要給自己時間?!?br/> “我知道覃娟給的是我給不了的東西?!瘪樞∮裾f,“你現在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八
叢緒喝醉了,摸回的是原來的家,一接觸床便沉沉睡去。兒子叢陽從他的手包里取出三把鑰匙,來到“悅然小區”18棟506室。
“叫你后媽、阿姨還是姐姐好?”叢陽在客廳落座。
“只要你不在我的客廳抽煙,不把你那雙臟腳擱在茶幾上,隨你怎么叫都可以?!睆呐P室傳出覃娟的聲音。
叢陽狠狠吸了一口煙:“我今天來就是想掐死你。不管你是后媽、阿姨還是姐姐,我都奉勸你趕快把自己穿體面一點?!?br/> “我覺得穿睡衣被掐死,樣子更休閑一點?!?br/> “要是不想白死,你現在就報警吧。我計算過了,掐死你我大概要用十分鐘。派出所按時出警的話,掐死你時公安剛好能抓我的現行?!?br/> “叢陽你知道嗎,”覃娟說,“我十五歲開始拜師學瑜伽和跆拳道,真要打架連你老子叢緒都不是我的對手。”
就在這時候,可視門鈴響了。
覃娟說:“叢陽你想不想讓我猜猜是誰按的門鈴?”
“別自作聰明以為是那個刑偵小隊長發現丟了鑰匙,救你的駕來了?!?br/> “你快按鍵開門吧?!瘪暾f,“是你那小泥猴孟漪嫣來了?!?br/> 按了開門鍵,客廳和臥室處于相持的靜寂之中。
“羊羊,算了?!睔獯跤醯男∧嗪镒查_門說。
“你憑什么認為是小泥猴孟漪嫣,而不是那個刑偵小隊長?”
“你爸爸要是連這點智商都沒有,我會看上他嗎?”
“小泥猴,我們走?!眳碴柪鹦∧嗪锏氖志拖胱?。
“叢陽你聽著,昨天你爸和你媽約會了,我還沒找他算帳呢!”
“別指望我會幫你砸斷他的腿!”
隨著砰的一聲,說話的人早已甩門離去。
九
苗秀給叢緒打電話說:“鑒于你和前妻幽會的事實,你必須18點準時在‘橋頭堡’9號包廂請我吃一頓內山菜?!?br/> “覃娟,晚餐在‘橋頭堡’吃內山菜你去嗎?”叢緒給覃娟打電話。
覃娟說:“你去吧。我上午就應了人家的請,還是鐵板釘釘不讓反悔的那一種?!?br/> 叢緒有某種預感。這一天在“橋頭堡”9號包廂等他的果然是覃娟和苗秀。
“不關我的事,是苗秀設了個局,把我也套進來?!瘪暾f。
“請吃這頓飯我是動了腦筋的?!泵缧阏f,“既已準時踐約我就可以明說了,我想以一個實際行動祝賀你倆締結姻緣的,沒想要別的意思?!?br/> “幸好我事先匯報,否則誤會可就大了。”叢緒有點自嘲。
覃娟笑道:“假話被揭穿,謊言不攻自破,還能不感到壓力,看來這些年你沒白混,心理素質還過得去?!?br/> 這一天菜是一道道慢騰騰上,話是東拉西扯,玄機藏于漫不經心之中。叢緒慶幸自己在此前曾和覃娟聊起“嶼園80案”。
叢緒對苗秀說:“有一點我不明白,不管是社會圈,能量圈,還是交際圈,你都不可能和魯想、漆星是同一層面的,怎么會三個人合伙買房?”
“魯想是我的初中同學。重要的是,我在面對她倆時用不著防患之心?!泵缧阏f,“不像我和覃娟相處,總有幾根腸子被看通透的感覺?!?br/> “苗秀是香城少有的高知女性,必須為思考付出不能自處的代價。”覃娟說,“在一時沒有出路的情況下,暫時寄身于狀態相對單純的群體肯定是最好的選擇?!?br/>
“叢隊長看到了吧,和覃娟生活在一起會很辛苦的?!泵缧阃麉簿w發笑。
“眼下是陰盛陽衰時代,男的陪不起但躲得起,只有我這一根筋的撞在槍口上。”
夜里覃娟向叢緒描繪了叢陽明目張膽找上門尋釁的經過。
“這小子遇上對手了?!?br/> 叢緒接著說:“怎么樣,你有沒有覺得受到傷害?”
十
駱小玉和孟天椒并沒有急于復婚,他倆會偶爾碰一次頭,也有可能和叢陽或孟漪嫣坐在一起用餐。
叢緒和覃娟永遠都有一段美好的距離,日子過得很平靜。倒是叢緒一直覺得自己怪怪的,明明睡的是“悅然小區”18棟506室,但在睡夢中他卻總感到自己置身于嶼園80,嚇得他驚醒時,首先要開燈確認一下睡在身畔的人到底是誰。被弄醒的覃娟也不用睜開眼睛,以無奈夾雜著譏諷的口吻說:“又在內心深處干見不得人的事了吧?”“近日總愛做莫名其妙的惡夢。”叢緒嘆息說?!澳阋膊挥米载熈?。在睡夢中艷遇,醒后不要念念不忘而付諸實踐就可以了。”覃娟呼吸均勻,好像就在半睡眠狀態中說的話。叢緒趕快睡回被窩,感到身邊就像睡一臺檢測內臟的醫療儀器似的。
在白天,叢緒時不時就會想起嶼園80,卻一點都不想去打聽她們的近況。
在與叢緒接觸的人群中,好像誰也不缺智商。這是個信息泛濫時代,親情在灰色地帶,思維沒有邏輯慣性,每個人都自覺處于亞犯罪狀態,傳統樣式全見鬼去了。
十一
駱小玉好像時時刻刻活動在叢緒的視野里,卻也有意無意的不曾見過面。直到有一天,叢緒聽說孟天椒得了癌癥,電療一番接著化療一番,本想去看望一下病人,又跨省追逃去了,回香城年底了,等忙完已是新年二月中旬,正尋思好像有什么任務還等著他去完成,卻在料峭春寒的街上走路時,無意中撞見駱小玉攙著孟天椒在作漫步晨練。頭戴線帽的孟天椒,一臉的老相寡綠,見到叢緒本想咧嘴笑笑,駱小玉搶先開口說:“前天到醫院復查,醫生認為天椒恢復得挺好?!?br/> 叢緒呆呆站在那里,望著駱小玉攙孟天椒一步步遠去。他突然覺得,駱小玉攙的不應該是被治療成禿子的孟天椒,應該是自己才對。夜里他窩在覃娟的懷里,想想就止不住流淚了。覃娟感到粘乎乎的,把他從懷里翻出來一看,說:“一大把年紀的人,誰又惹你哭鼻子了?”
叢緒只好說:“我做夢了,夢見我媽了?!?br/> “叢緒你知道嗎,其實我愛的就是你這些七七八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瘪暾f,“不就多我十幾歲嗎,心目中咋就有那么多隔代的東西呢?”
“大概是,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出生和來歷付出代價吧?!眳簿w趕快讓自己進入半睡眠狀態,給覃娟一個模棱兩可的交代。
叢緒知道自己其實是沒有辦法給任何一個女人幸福的。但他很幸運,居然有兩個女人讓他感到這一點。他現在只希望,自己對他人的傷害能盡可能少一點。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