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鬼與煙姑娘

　　我認(rèn)識她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是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煙鬼，而她是個賣煙女。“煙姑娘”是我給她起的綽號，她是一個在路邊靠賣煙卷謀生的女孩。認(rèn)識她那年，煙姑娘大約十八、九歲，人長得談不上漂亮，矮矮胖胖的，但眉眼之間透出一股南方女人特有的秀氣，一張生動活潑、百看不膩的臉，潔白細(xì)膩。雖說她平素心直口快的，帶著一股倔脾氣，可時不時也會露出幾分妙齡女郎特有的溫柔氣息。
　　我?guī)缀趺刻於假I她的煙，每當(dāng)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便主動走過來歪著頭甜蜜蜜地問：“大哥，今天不來三包?”那時，我在一家工廠做工，工資不高，抽不起好煙，只能抽“春來”煙。記不清始于何時了，煙姑娘的煙我總是花一元錢就能買上一包，別的煙販子的“春來”煙一包要賣二元錢，就是“梅花”煙一包賣三元的時候，我也只付給煙姑娘一元錢。她只默認(rèn)我一個人違反煙市的市場議定價。賣給我煙時，她總是迎上來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上兩包，用柔和的聲音說：“大哥，少抽點(diǎn)煙好吧?對身體不好。”然后低頭走了。我想，這一元錢一包恐怕她連本錢也賺不回來吧，然而對我這個窮工人來說即使煙癮再大，“春來”煙也不是每天都可以享受的，每月常常因?yàn)闆]錢買煙而斷頓，那大多數(shù)是在月底，等待發(fā)工資的日子。
　　當(dāng)我口袋里空蕩蕩的時候，每每走過煙姑娘的身旁，她總會用揶揄的口氣說：“大哥，恭喜你今天戒煙了!哼，瞧你這副德行!”沒煙抽的日子，實(shí)在是難熬，沒辦法，只能東要一支，西借一支湊合過日子，這樣總算把煙氣續(xù)上。我自己承認(rèn)，我的煙癮實(shí)在是太大了。平均一天三包煙，抽四包煙也是家常便飯。說句實(shí)在的，現(xiàn)在抽的“春來”煙也太一般了，如果有一天，我能抽上“郁金香”香煙，那也不枉來世上一遭，“郁金香”的味道真叫棒!可是那種煙不是我這窮工人抽得起的，要十幾元一包呢。我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抽煙，早上醒來，躺在床上先抽上三支煙提提神再說，在煙霧縹緲中，什么憂啊愁啊都飄到爪哇國去了，感到一種神仙般的滋潤和快樂。盥洗完畢后再抽上三支，于是我一天聲勢浩大的香煙生活便拉開了序幕。以前，我覺得煙抽到半截就應(yīng)該扔掉的，這才叫紳士風(fēng)度。可是每個月我那點(diǎn)可憐的工資，光抽煙就耗去了一半，實(shí)在不敢有那份雅致，還是現(xiàn)實(shí)一點(diǎn)吧。所以，一支煙我總要抽得到過濾嘴為止，抽到要灼疼手指為止。工友們有時問：“你一天抽多少煙?”我笑笑說：“就抽一支。”工友們笑了：“是一支接上一支地抽吧?你真是個煙鬼!”其實(shí)，我早就有了煙鬼的綽號，我很默認(rèn)這個綽號，因?yàn)槲揖褪敲逼鋵?shí)的煙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這副德行!
　　每當(dāng)過半月的時候，我的工資就剩下很少了。這時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下半月煙的著落問題。于是，我就把剩下的錢全部買成了煙，當(dāng)我把四十多包“春來”煙齊刷刷地排列在桌子上的時候，眼瞅著它，心里不知有多甜美了。每天下班回來，我惟一的樂趣就是盯著這些煙，抽著這些煙，琢磨著這些煙。可是，這些煙能不能抽到月底等待發(fā)工資哪?在我心中，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企盼。這堆煙總是不到月底便告罄了。剩下的日子，我便像個苦行僧，我甚至把書都當(dāng)廢品賣了，把值點(diǎn)錢的衣服也賣了，拿這些錢化作輕煙瀟灑而去。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jì)啊，最后連我這樣的人也禁不住嘆出幾聲粗氣來，感到一種無奈。如果有人對我說，少吃一頓飯，賞你五支煙，我會毫不猶豫地?fù)湎蚰俏逯煛]煙抽的日子實(shí)在是太難受了，個中的滋味不知情者是難以體會到的。有人替我犯愁，說抽煙抽到這種地步，這種男人會有哪個女人跟他哪?是啊，一想到女人，我心里就空落落得難受。都二十五歲的人了，仍孑然獨(dú)身，連個女人的氣味都沒認(rèn)真聞到過。當(dāng)時，在我單位，如果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齡，還不談婚論嫁，就會被人瞧不起，就會被認(rèn)為有毛病了，每想到這我渾身就不自在，世界也變得灰暗起來。于是，我就抽煙，煙能解千愁解千悶啊。實(shí)際上，在我心中的天平上，煙卷的分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女人，因?yàn)樗隙ㄅc女人不同，可以優(yōu)哉游哉，可以忘掉一切，煙很實(shí)際，沒有苦澀的回味。
　　憑我的收入，除了吃飯和必要開支，一個月只能買八十多包煙，眼巴巴地看著親愛的尼古丁小姐悠悠地撒手而去，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惶恐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我酷愛煙到了癡迷的地步，我每天夜里都夢見自己嘴上叼著煙吞云吐霧，一天若沒有六十支煙墊底，那么我終日都是昏昏沉沉的，蔫蔫唧唧的。從認(rèn)識煙姑娘開始，我從她手里買下的煙大概有幾百包了吧。煙姑娘每天早上都等在我上班的路上，然后悄悄地賣給我煙。所以，每天早上在和她照面之前，我總是有點(diǎn)不踏實(shí)，遠(yuǎn)遠(yuǎn)地一瞅見她那熟悉的身影，我懸著的心才倏然落了下來。我掏出錢付給她，銀貨兩訖后，我當(dāng)場就點(diǎn)上一支，在那煙霧彌漫之中，有一種沁人心肺的迷幻感覺，站在我面前的煙姑娘便在我腦海里倏然消失了。
　　離發(fā)工資還有兩天，昨天我沒錢買煙，今天仍然沒錢買煙。當(dāng)我早晨上班悄然從煙姑娘面前溜過時，她的眼賊尖，帶著揶揄的口氣喊住了我：“大哥，無精打采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又沒錢了?”我沒有精神應(yīng)酬她，只是偷偷地斜眼瞅了瞅她的煙箱便扭頭走開了。“大哥，等等!”煙姑娘脆聲脆氣地喊著，從后面追了上來，默默地望著我，好像在鑒定一樣?xùn)|西，看得我不知所措。“給你這個。”說著她從煙箱里拿出一包藍(lán)色裝潢的煙遞到我面前，那竟然是一包“郁金香”!我吃驚地說：“你這是干什么哪?”她悄聲說：“這是我給你的貢品呀。”說這話時，她那張笑容可人的臉上閃現(xiàn)出幾分任性的嬌媚。我愣愣地望著煙姑娘手中的煙，腦子里一片茫然。我真吃不準(zhǔn)煙姑娘的用意何在。然而，直伸到我鼻子下面煙的誘惑使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包藍(lán)色的煙盒。我感到煙姑娘的那雙眼睛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隱秘地帶，我有點(diǎn)無地自容，我本來還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聲謝謝。于是，我忘記了體面與矜持，伸手從她手里拿過了煙，當(dāng)即抽出一支來點(diǎn)上了火，美美地抽了一口，真是感到美妙極了。我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縷縷青煙裊裊騰起漸漸消散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然而我卻無心欣賞這種美景了。
　　她笑了聲，問：“味道還好嗎?”煙姑娘的聲音提醒我想起了她的存在，只見她笑嘻嘻地瞇著眼望著我，一臉的嫵媚，我頓時感到心潮起伏，心里油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體驗(yàn)到哪。我言不由衷地說：“你真好。”煙姑娘突然低下了頭，柔聲說：“大哥，吸煙要注意身體。再見!”說完，擺了擺手，伴著一串輕笑，飛快地消失在人流中。
　　第二天，煙姑娘沒有在老地方出現(xiàn)，這樣的事在以前時有發(fā)生，因此我也沒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還是沒有見她露面，想到前天她送給我的那包“郁金香”，我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平心而論，這包“郁金香”，我沒有白拿的念頭，我已經(jīng)發(fā)了工資，還打算補(bǔ)給她二十元錢，同時盤算著把她煙箱里的煙來個連鍋端哪。沒辦法，我只能從其他煙販子那里買了煙。從煙市回到住處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我接連抽了三支香煙，只開了一次打火機(jī)。都說現(xiàn)代人具有的這一樂趣，古人是享受不到的。在為古人這一大不幸灑一掬同情之淚之前，恐怕先得為自己傾注在香煙上的勞苦感慨一番吧。因?yàn)槌闊煟曳噶耸改c球部潰瘍，醫(yī)生嚴(yán)厲地警告我務(wù)必戒煙，我一笑了之；因?yàn)槌闊煟夷昙o(jì)不大，牙齒掉了好幾個，還經(jīng)常牙齦腫疼，牙齒也開始松動，臉頰都塌陷了下去，顯得一副未老先衰樣子，對象還沒找，自己模樣先老了，隨它去吧；因?yàn)槌闊煟覝喩砩l(fā)著濃濃的煙味，連我的被子褥子上都是這種氣味，為此，同室的工友幾次提出抗議，他們的臉上明顯帶出種鄙夷的神情。有人好心勸告我：“你這滿身嗆人的煙味，怎么能到人跟前去啊!”這些我都不在意。為煙的勞苦不曾給我?guī)斫z毫煩惱，但要與煙分別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為它作息，為它進(jìn)食，為它毀滅，這才是我的本愿。我甚至經(jīng)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為何在睡眠中就不能抽煙了呢?如果可能的話，我點(diǎn)燃了香煙后就不會讓它熄滅了，一支接一支，無休止地抽下去，如同人們把呼吸延續(xù)到生命最后一刻似的，等抽完最后一支煙后也就壽終正寢地安然死去，這該有多么好。
　　
　　又過了一天，煙姑娘還沒有露面，我想她是不是生病了，還是不再賣煙了?如果在某個機(jī)遇中她周濟(jì)我的是十五元錢，那么她肯定不會使我這么牽腸掛肚的。我這樣如同親人般惦念她，就是因?yàn)槟前鼰煟梢娢覍煹母星榉且蝗罩α恕?br/>　　到了第五天，煙姑娘終于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我情不自禁地向她招手，她也一下子注意到了我，于是欣喜地朝我奔來。看見她那張滿是孩子氣的臉，我心里頓時涌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這恐怕是五天來沒有見到她所產(chǎn)生的心理變化吧。我定定地看著她，她張開手指在我眼前晃了好幾下，我才回過神來說：“你這幾天怎么啦?”她嘻嘻一笑說：“那一天沒留神，讓城管抓了。”我說：“你怎么不小心點(diǎn)啊?城管現(xiàn)在對無照經(jīng)營的小販，查得很嚴(yán)。你可真是個愣頭青!”被我這樣搶白，若在平時她會馬上反唇相譏的。然而今天她只是默默地望著我，目光中透出幾分淡淡的哀愁。她幽幽地說：“我被關(guān)了兩天，煙也被全部沒收，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呀。我本想歇一陣再說的，可轉(zhuǎn)眼一想如果我不在的話，大哥您買煙就不方便了，所以今天我就來了。”我馬上說：“的確不方便，你不來那幾天，我只能買別人的煙。今天來十包煙!”她吃驚地問：“為什么要買這么多?”我嘿嘿一笑說：“窮光蛋也有翻身的時候，今天破例了。”她搖了搖頭，輕聲說：“不行，我只能賣給你三包煙。”我吃驚地問：“這是為什么?”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表情嚴(yán)肅地說：“一下子買上十包煙，大哥你準(zhǔn)會亂抽一氣的，這樣還不如每天讓你來買哪。”我討價還價地說：“那就來五包吧。”她執(zhí)拗地說：“就賣給你三包。”于是我和她爭執(zhí)起來。我和她這種奇妙地交涉引來路人紛紛駐足圍觀。恐怕是我已經(jīng)領(lǐng)略到煙姑娘一番良苦用心吧，雖然心里很不高興，但最后還是做了妥協(xié)。付款時我另外加了二十元錢想補(bǔ)上那包“郁金香”煙錢，可是煙姑娘死活不肯收下，僵持到最后，她突然不高興了，神情很苦地說：“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的，瞧不起我?那你就不要買我的煙了!既然是我送給你的東西，哪有再向你要錢的道理?我不是那種女人。那天我給了你一包煙，心里特高興的，這才走了神讓城管抓走的。就是這，我也是挺知足的。”說到這，她的聲音哽咽了。
　　煙姑娘的一番話，讓我如墜入五里霧中，不知她為何對我如此用心。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嗎?可我有什么值得她愛的哪，我對自己都瞧不起，哪有資格妄想愛情。即使她有那么點(diǎn)意思，我也不能難為煙姑娘，一個女人只有一個歸屬，我能給她什么?她是個善良的女孩，現(xiàn)在善良的人已經(jīng)屬于珍稀動物了。于是，此時此刻，在煙姑娘的身邊仿佛隱隱約約地升騰起一股暖融融的氣息，這氣息籠罩了我。這種感覺如同我經(jīng)常抽的“春來”煙，樸實(shí)有味，可依可靠，那些高檔煙雖然裝潢華麗，味道鮮美，但那些高檔煙是不適合于我的。
　　按理說，煙是不該在黑暗中享用的。但是，熄掉燈后在床上抽一口，四周會忽然有了一點(diǎn)亮光，不一會兒，火光的氣勢衰微了，四周又回到先前的寧靜之中，只有那幽幽的微火守著空間中的一點(diǎn)，勾勒出一個令人沉入幻覺中的世界。每晚的日子，我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漸漸地沉入夢鄉(xiāng)之中。可是，自從這次我見到煙姑娘以后，不知為什么總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郁悶，總是在想，也許不僅僅是那包煙，還可能是因?yàn)樗@感覺使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有時到天亮，天亮?xí)r，滿屋子氤氳著煙霧，煙霧中彌漫著無邊無際的關(guān)于她的聯(lián)想。
　　不知為什么，自那次接觸后，煙姑娘一直悶悶不樂，見了我也失掉了往日的熱情，賣給我煙時，是一臉的木然。我想，她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吧。平心而論，雖說煙姑娘長相并不出眾，但配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我窮得叮當(dāng)響不說，光是我這副模樣就對不住觀眾，我那電線桿似的身材，一陣風(fēng)吹來，仿佛就搖搖晃晃的，我哪有資格對煙姑娘想入非非啊。在這個城市，我知道自己的分量。看看眼前的那些高樓大廈，馬路上的密密麻麻進(jìn)口轎車，身邊成群結(jié)隊(duì)的鮮艷女孩，我感到這個世界已不知不覺地和我拉開了距離，作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一個男人，我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草民一個，折騰來折騰去，活著而已。在這個城市，其實(shí)，我是個多余的人。我只不過是從煙姑娘那兒買幾包比他處便宜一點(diǎn)的煙而已，我們之間只是種關(guān)于煙的買賣關(guān)系，我是吸煙者，她是賣煙女。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煙姑娘的一封信。細(xì)心地疊得小小的這封信夾在我從她那兒買的“春來”煙中，所謂信，其實(shí)是張小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圓珠筆字：大哥，明天是星期天，我想你會歇班。這天我也不做生意了。我想和你到哪兒一起玩玩，你樂意嗎?我請你到最好的飯店吃飯。明天上午九點(diǎn)你在銀座門前等我吧。如果你答應(yīng)見我，我會很幸福的，我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今天。到時我把煙帶去。
　　讀完煙姑娘的信，我有點(diǎn)犯迷糊了，這事兒太令人意外了。不過，這封意外的信讓我心里喜歡，細(xì)想起來，在我這二十五年的孤獨(dú)生活中，煙姑娘還是第一位向我表示好感的異性呢，如果這是種緣分，那么這種緣分是多么符合我這煙鬼的命運(yùn)啊。尤其是她在信中寫道：“我把煙帶去。”更增添了我的興趣。在我心中的天平上，煙的分量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女人的。想想，明天她送給我的煙會是多么可口，多么難得，明天我一定要好好地過過煙癮。
　　那天晚上，我熄掉燈躺在床上獨(dú)自抽著從煙姑娘那兒買來的“春來”煙，煙火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光，透過光幕，我似乎看到了煙姑娘走在路上腰肢扭動的樣子，我深深地陶醉在某種激情蕩漾的想象之中，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的人生中還是第一次，這種感覺非常新鮮、溫馨和甜蜜。我想如果煙姑娘真的希望和我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話，有一點(diǎn)是必須向她說明的，那就是我絕對地不能把煙給斷了，如果在共同生活中，某些地方因?yàn)闊煹木壒识顾墒芪蚁霟煿媚镆欢〞斫馕液蛯捤∥业摹?br/>　　星期天的上午九點(diǎn)，我在銀座門口準(zhǔn)時等著煙姑娘的到來，但她還沒有露面。我想起煙姑娘說要到最好的飯店請我吃飯，銀座附近哪一家飯店都算得上是頂級的，那些進(jìn)進(jìn)出出的男人和女人們絕對不是我和煙姑娘這類人，我們應(yīng)該是另一類人，這些地方和我們格格不入。面對這樣一種消費(fèi)地方，我覺得自己的全部身家仿佛立刻變成了幾個叮當(dāng)響的鋼镚镚。記得我曾有幸在銀座附近一家咖吧喝過一次咖啡，那還是我父母在世的時候，父親特意請我到那兒坐坐，體驗(yàn)一下什么叫上等人的生活。那個光景真讓人懷念不已。咖吧那位叫莉莉的服務(wù)員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她是那么優(yōu)雅，尤其那笑容，漂亮而又燦爛。說這些并非是我迷戀上她了，只不過是當(dāng)時她給我點(diǎn)煙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我已經(jīng)抽了四支煙，時間已經(jīng)是快十點(diǎn)了，可是煙姑娘還是沒有到來，我的煙還剩三支就要告罄了，為等她的煙使我變得心焦。當(dāng)然她的煙我不會白拿的，我想尋機(jī)會請她吃頓飯什么的也就做了補(bǔ)償了。不過煙姑娘能想到帶煙給我這煙鬼，這一片情意足以讓我滿心喜歡了。由于煙的緣故，我不知欠了別人多少人情。煙斷頓時乞討而來化為灰燼的煙卷數(shù)目恐怕也不下幾百支了吧，當(dāng)然，在別人斷煙的時候我也會慷慨解囊，哪怕手里只剩下一支煙，我也會欣然奉送過去。然而用不了十分鐘，就輪到我厚著臉皮去行乞了。想到這里，我不禁感慨起來，這世上因貪杯而破產(chǎn)者有之，因好色而墮落者有之，因貪財(cái)而被殺頭者有之，一些人因嗜煙而將自己的一生化為灰燼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能否將這一切詛咒為愚蠢呢?然而我，以煙為媒卻結(jié)識了煙姑娘，這就是煙的緣分。
　　最后一支煙終于讓我抽完了，時針已經(jīng)指向上午十一點(diǎn)，可還是沒有煙姑娘的身影。她莫不是生病了，還是又被城管逮走了?她是個誠實(shí)的女孩，我不相信她會騙我一場。煙姑娘不來，我的煙也沒有了，我是滿懷信心地等著她帶來煙才把自己的煙抽個一干二凈的。記得我參軍入伍的時候，我的津貼花光了，沒有錢買煙抽，無奈之中，我曾偷偷地?fù)爝^煙蒂把，結(jié)果被班長發(fā)現(xiàn)了，坐了一天禁閉。打那以后，我曾經(jīng)幾次冒著風(fēng)險拾過煙蒂把，知道我的人為此都瞧不起我，說我玷污了軍人的聲譽(yù)，后來就讓我復(fù)員了。興許有人會問，你和煙姑娘約會，到底是為了得到煙哪，還是喜歡上這位姑娘了呢，別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應(yīng)該嗤之以鼻的無情之徒。然而我還是可以明確地說：我喜歡煙姑娘，更喜歡香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我的煙癮逼得我實(shí)在等不下去了，只得邁著猶豫的步子朝著賣煙的小店方向走去。
　　
　　從煙姑娘與我失約的第二天開始，就不見她的身影了，她如同霧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無奈，我只能多花一倍的錢從其他煙販?zhǔn)掷镔I煙。每天我走過煙姑娘經(jīng)常站的地方，心里總要襲上幾分凄涼，感到空落落的，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心里惴惴不安起來。是不是她不再賣煙了?若真是這樣，煙姑娘在我心中喚起的悸動，總有一天會平息下去的。畢竟相逢是緣相近是緣相失是緣，聚散都是緣，何必苦苦焦慮。然而我對她答應(yīng)帶給我煙的溫馨的眷戀，恐怕不會那么輕易地從我心中抹去的。
　　夜幕完全籠罩了這座城市。到處是無所顧忌的喧嘩，到處是閃爍不定的燈光，結(jié)構(gòu)著這座城市的繁華和詭秘。通常，即便是夜晚，煙姑娘也會站在馬路邊賣煙的。可在這茫茫的人海里，我到哪兒去尋找她身影哪?煙姑娘的名字叫臘月，我曾問過誰給她起的名字，為什么叫臘月?她說：“我媽。因?yàn)槲疑谂D月。”我問：“你媽現(xiàn)在還好嗎?”她聲音極低地說：“我媽早就沒了，不知道是什么病。那個時候我還小，我爸不久又結(jié)婚了。如果我媽在，我不會一個人出來的。我家在郊區(qū)，現(xiàn)在城里租房子住。我和姥姥相依為命，姥姥年紀(jì)很大了。”
　　夜色中，望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我獨(dú)自在街上走著，只覺得冷，很bq+dQpDwZP89Yc6hST4b+Q==冷很冷，冷得心里發(fā)顫。
　　“先生，打攪一下。”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朝我走來，一身農(nóng)村婦女打扮，表情是怯生生的。“先生，如果我沒有認(rèn)錯的話……”她接著說出了我的名字，我驚愕地望著她。
　　她仿佛松了口氣，臉上顯出一種釋然的表情，然而隨即又籠罩在一片悲哀之中。她嘴唇蠕動著，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又無法找到合適的字眼表達(dá)。忽然，她渾濁的雙眼噙滿了淚水，顫聲說：“我是臘月的姥姥。我找了你好幾天了。”
　　我的心顫動了起來，禁不住問：“姥姥，臘月怎么了?”
　　“她，死了……”說完她兩眼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即刻震驚了。一團(tuán)灼熱的東西忽然填滿了我的胸口，憋得我窒息，全身的力氣好像是一下子從腳底抽走了，兩腿發(fā)軟腿彎子直打顫。我不相信地又問了一遍，老人凄楚地望著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說，那天回家的路上，臘月被一輛飛馳而來的轎車撞上了，雖然被馬上送進(jìn)了醫(yī)院，但由于傷勢過重，沒能救活，到第三天下午三點(diǎn)十分便離開了人世。
　　老人說：“這丫頭說本來送給你煙的，心里一直惦念著這件事，臨死前還口口聲聲念叨著，讓我替她把煙捎給你。這就是臘月送給你的煙，請你收下她這份心意吧。”
　　遞過來的是六包“郁金香”煙。我仿佛看到了煙姑娘那顆讓人肅然起敬的心。我躊躇了，不知道該不該收。望著這藍(lán)色包裝的煙和老人悲凄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了煙姑娘對我的情懷，除了我的母親，二十五年來還沒有一個女人的心和我這樣貼近過，這種徹悟使我全身戰(zhàn)栗，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沉寂與絕望。煙姑娘死得悲哀如同潮水般從我心底噴涌了出來，然后旋即把我吞沒了。
　　看我呆在那里，老人說：“請收下吧，可以說這是臘月臨終的遺囑了。”老人捧著煙的手在瑟瑟發(fā)抖，用一種期盼的目光望著我。
　　我囁嚅著說：“姥姥，我收下了。我這就抽一支好嗎?”
　　她高興地說：“抽吧，我那丫頭在九泉之下，會高興地合上雙眼了。臨去世時，臘月還說，如果她死了，大哥會買別人的煙抽的。她老惦記著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真是個傻孩子。臘月還讓我轉(zhuǎn)告你，以后盡量少抽煙，攢點(diǎn)錢早日成個家吧。”
　　我雙眼模糊不清地望著這位衣衫破舊的善良老人，默默地許下了愿：從今天起，我要把煙戒掉!這幾包煙我要留下作為永久的紀(jì)念，讓它畢生伴隨著我。看著它，我就會想起煙姑娘的音容笑貌，如同和她在一起，并且伴著我對她的縷縷情思一直到我生命結(jié)束。同時，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孝敬這位老人，如同煙姑娘在世時一樣。
　　我點(diǎn)燃了一支香煙深深地抽了一口，一縷細(xì)細(xì)的紫煙裊裊升起，漸漸地?cái)U(kuò)散在大氣中，作為對煙姑娘的祭奠，也作為對煙鬼生涯的告別，我癡然地望著那一縷縷煙霧，如同望著煙姑娘耀然而現(xiàn)的身影，如同聽到她那柔和的聲音。當(dāng)她頭一次送給我一包“郁金香”煙的時候，竟然高興得松懈了戒備，被城管所逮，看來這次也是因?yàn)榈诙煲臀壹s會，高興得忘記了作為國人應(yīng)該時時防備的車禍，遭遇了不幸。這些凝聚著愛情的香煙是煙姑娘用生命來踐履的，我應(yīng)該用生命去珍惜。
　　煙姑娘本應(yīng)該是伴我一生一世的女人，我卻留不住她。愛情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溜走了。瘋狂一樣的悲傷，買煙時的愉悅，和煙姑娘在一起的情景，如陰晴圓缺，交織在我的腦海。人生真是悲歡無常，生死無常，你能躲過命運(yùn)中的哪一劫哪一難?我在心中輕聲呼喚著煙姑娘的名字，熱淚不僅溢出了我的眼睛。
　　三年后，我為老人送了終，五年后，我成了家。現(xiàn)在我的兩個兒女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我也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了。我常常回憶起那段曾是煙鬼的歲月，也常常想起煙姑娘臘月，她是我在人世間，除了家人，惟一思念的人。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