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班車吭哧吭哧地到達我們那個三縣交界的邊陲小鎮時,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黑下來了,并且洋洋灑灑地下起了鵝毛大雪,夜空下已是白茫茫一片。
正值春運高峰。幸運的是,我從省城一下火車就趕上了一輛開往老家的長途客車。不過,我們村離鎮上還有二十幾里地。
車剛停穩,人們就瑟縮著站起來,忙著裹緊身子,然后像逃離瘟疫一樣地一頭扎進暴風雪,很快星散了。最后,只有我和我的同座,一個生得眉目清秀的女孩,慢騰騰地下車。
一出車門,她就噔的一聲彈開了手中的那柄粉紅色的雨傘,可沒走幾步又停住了。她一邊哈氣,一邊跺腳,并用一雙憂郁的眼睛尋找著什么。
我猜想,她也是在找三輪車吧(當地人戲稱“麻木的士”)。
可是,站門外的場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凜冽的暴風雪。
她先定睛地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后主動招呼說,喂,你也不能回家了吧?
我點著頭,不失良機地向她走去。
毫不夸張地說,她確實是我見到的女孩中最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個。有一種天然而清麗的美。
怕離得太近,我站住了。
她沖我一笑說,進來吧!
真沒想到她會發出這么熱情的邀請,我心里好一陣竊喜,彎腰躲了進去。
她說,今晚得住旅社。
我說,今晚得住旅社。
她說,你想住高檔一點的旅社還是住差一些的?
我說,你想住高檔一點的旅社還是住差一些的?
她奇怪地盯著我說,問你呢!
我這才緩過神來說,啊,隨便!
她說,好吧,跟我來!
她把我領進緊挨車站的一家小旅館。我站在登記室門口。她向我使個眼色后就跟服務員上樓看房間去了。可不一會兒,就下來了。她跟我耳語說,這家旅館房間破舊,衛生條件差,不如再找一家。我說行吧,就跟在她身后了。
我們來到一條結冰的小河邊。在燈光和雪光的映照下,不遠處,一家名叫“沿河客棧”的小旅館躍然眼前。
我們還未走近,房東就跑過來迎接。
房東是一位大嫂。她自我介紹說人們都喊她芹嫂。盡管天氣很冷,芹嫂還是穿得很單薄,顯得一點也不臃腫,看上去干凈利落。
一進屋,芹嫂就喊自己男人快上熱茶,讓我們暖和身子,并轉過頭來問我們是否吃飯了。我只好實話實說,沒有。芹嫂就說,我去給你們炒幾個菜熱兩碗雞蛋飯。
芹嫂手腳快,灶上的活路也玩得滴溜兒轉。她把鍋里的雞蛋飯炒成了顆粒狀,黃黃的,香香的。
圍在一張古樸而潔凈的小飯桌旁,我和她很快吃完了芹嫂做來的飯菜。
登記時,我拿出了自己的學生證。她好奇地拿過去看了看說,真好!
我嗯了嗯,遞給了芹嫂。芹嫂只看過一眼就還給了我,也沒說收錢的事。
等到她登記,芹嫂問,姑娘,你的證件呢?
她說,沒帶!從省城回來沒想到回不了家。
芹嫂從上到下把她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后起身說,天太冷,我去給你們開房間!
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干凈整潔,東西的擺放也井然有序。床上的被子和單子都是新換的,并且讓人一眼看出是用米湯漿過,那么平平整整。說實在,我都好多年沒有睡這種古老的架子床和棉布鋪蓋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溫馨而愜意。
我們兩間小房緊挨著,并且大小一樣,就連屋里的擺設也是相同的。
芹嫂說,滿意么?
我笑了笑說,美中不足的是,房里不暖和,有點冷。
芹嫂抱歉地說,這里不如大城市,沒有暖氣。這樣吧,你們先用熱水泡腳,我再給你們一人一床被子,加厚點。然后,我把爐子提到你們房間里來,讓你們暫時暖和暖和一下手腳。但話說清楚了,爐子是不能留在房間里過夜的,以免煤氣中毒。睡覺之前你們必須把它放到外面的走道里。
芹嫂一會兒就把洗腳水給端來了。水很燙,讓人下不了手腳,只能像小貓火中取栗,隔一會兒就試一下。
我還沒洗完腳,芹嫂就敲著門說,兄弟,火爐在隔壁。
我高興壞了。因為我正為找不到一個去隔壁房間的合適理由而發愁。我一邊趕緊擦腳一邊連聲說,芹嫂,謝謝你了!
芹嫂說了聲不用謝,鄉里鄉親的,就拿著鑰匙串走了。
等我穿好鞋襪倒掉洗腳水再出來時,隔壁房間的木板門已經開著了,盡管寒氣襲人。
我一進房,同座的她就從火爐旁站了起來,忙去給我挪凳子。
窗外的雪仍在下著,偶爾夾著幾粒雪籽兒打在窗玻璃上,發出一聲聲丁丁的清響。
我坐了下來,忙把兩腿緊緊地貼住了爐桶。她也這樣,與我對坐著。不同的是,她還將兩只手放在爐口上烘烤著,不停地翻動。
那真是兩只冰清玉潔的手。十個指頭白嫩得幾乎要往外滲水,讓人瞧一眼就能聯想到景德鎮細瓷的質感,但又不失一種女性的豐腴,指節之間顯出微妙的弧度,總讓人想起廟里觀世音菩薩的圣手。
正當我盯著那雙手看得如癡如醉時,她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嚇了一跳,趕緊將眼光跳開,不敢抬起頭來。心咚咚直跳。
她也許看出了我的窘迫,忙停住笑說,哎,你也把手拿上來烤烤吧!天太冷呢。
這時,我才有勇氣抬頭,只見她正用那雙深潭似的大眼睛好看地盯著我。我忙把自己的雙手不失時機地放了上去。
此刻,我們沒有說話,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爐口上的那兩雙手上。我們都仿佛很細心地烘烤著兩件同樣珍貴的東西。
盡管我們都十分細心十分謹慎,可在不停地翻動過程中,我們的手還是發生了一次輕輕的碰撞。雖然沒有一絲聲響,可在那一瞬間,我們都像遭了電擊,心跳得更快,連呼吸也緊張起來。
我們趕緊把目光移到窗外。
雪,仍在靜靜地落著。雪籽兒打著玻璃窗發出丁丁的清響,那清響在那一刻十分美妙。
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竟悄悄地喜歡上了這個姑娘。
過了很久,我才鼓起勇氣用雙手握住了爐口上她的那一雙手。我以為她會倏地收回。但沒有。
握著她那雙冰清玉潔的手,我的心狂跳不已,且越來越快,幾乎要跳出胸腔。原來,我和她緊緊相握的那兩雙手早已在一起顫抖。
我雖然是學古典文學的,但那些古樸文靜沉著的涵養此刻并沒有顯示出多少。因為我的理智早已被情感打得大敗,逃得無影無蹤。
我的身體也像我的手一樣抖動。不知什么時候我站了起來,且繞到了火爐的那邊,也就是她的身旁,低下了頭。
就在我的嘴唇快要觸到她的臉頰的一瞬間,她突然把手抽了出來,一把推開了我。
直到這時,我才看見她的臉頰上早已掛著兩行清淚。
我失望極了。
我不得而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從雪籽兒打在窗玻璃上越來越急的丁丁聲就能知道。
我只有看她靜靜地流淚。
夜,已經很深沉。
芹嫂還是親自過來取走了爐子,并催促我們趕快鉆進被褥暖身子,最后頗失望地說今晚就只有我們兩個客人。
我躺下的時候,雪籽兒仍在丁丁地敲打著窗子。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隔壁房間弄醒了。我知道她要趕路。
我睜著眼等她敲我的門。
可她從我房門前走過的時候卻沒有,我只聽見她跟芹嫂道別。
我有些傷感。有些淡淡的哀愁。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伴隨著細碎的踏雪聲停在了我的窗前。
我知道,那一定是她。
她用指頭在上面很有力地彈響了兩下。
我忙坐起身來穿衣褲,趕緊說,我來送你!
她說,不用了!你躺著吧。
說完,那人影就在玻璃上消失了,像一簾幽夢。
只有細碎的踏雪聲漸漸遠去。
……
第二年春節,我又從北方趕了回來。在火車上,驀然想起一年前那個沒給我留下姓名的女孩。
那天天氣很好。我仍在古鎮下車。只是出站門時,我不禁瞥了一眼遠處的河邊。可我發現,那個寫有“沿河客棧”的小屋早已蕩然無存,什么也沒有,只剩下一片虛無。
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呢?
不知道。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