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佳怡

　　一
　　
　　蒲臺縣有一個村子叫棗化李村，村子很小，只有百十戶人家，全姓李，且都能論起輩分來。棗化李村早年盛產(chǎn)大棗，俗話說：“東有萊陽梨，西有棗化李。”這在縣志上也是有記載的。家家戶戶或大或小的庭院里都種著一棵、兩棵或幾棵棗樹，村前屋后更是棗樹成林。棗花盛開時節(jié)，被村里人稱為“南方蠻子”的養(yǎng)蜂人就成群結隊地涌來了；等到大棗彤紅時節(jié)，棗販子們也會成群結隊向村里涌來。棗化李的棗花蜜、大棗一直賣到濟南府。
　　村后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一棵老棗樹，五米多高，樹干粗壯得三個成人還抱不過來，沒人知道它的確切年齡，三圍兩村的一抬頭，就能看見它，自然成了村子的標志物。外地人來棗化李村，找不到地方，一說在老棗樹前頭，就很快能摸到棗化李村了。村里人把老棗樹奉成神樹，善男信女在樹下發(fā)誓許愿，據(jù)說挺靈驗的。逢年過節(jié)，村里也組織很隆重的祭拜儀式。聽老人說，老棗樹是明朝洪武年間，棗化李村的李姓祖先從河北棗強縣遷移來時，為了懷祖，從自己的院子里拔了棵小棗樹苗揣在懷里帶來的。想是祖宗保佑，后來竟長得如此高大。
　　村名原來也不叫棗化李村，叫棗強村，由于村里人丁不旺，女孩多，男丁少，幾百年過來連個秀才也沒有。于是由村里年高德劭的出面，到濟南府請一姓朱的風水先生給掐算掐算。這位風水先生，拿著羅盤，踱著方步，圍著村子前后左右左顧右盼轉(zhuǎn)了三天，最后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棗強棗強，遭搶遭搶，村名不好，改個名字就行。”“改成什么名字好呢?”“棗花棗花，造化造化，不妨叫造化李，不過，天機不可泄露，還是叫棗化李吧。”據(jù)說，這就是村名的由來。
　　
　　二
　　
　　村里有一老中醫(yī)，叫李佳怡。60多歲了，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鶴顏仙骨，聲清韻揚，高雅俊秀的形態(tài)，飄逸靈性的神志，如一仙翁，讓人肅然起敬。李佳怡曾是京城大藥鋪“回春堂”的大掌柜，給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治過病，在京師名頭很大，生意也非常紅火。隨著年事漸高，既想培養(yǎng)子輩，也想頤養(yǎng)天年，就將鋪子交給大兒子經(jīng)營，自己則帶著老伴和十一、二歲的小兒子回到了老家。他走后不久，思想先進的大兒子就將京城的藥鋪和家產(chǎn)全部轉(zhuǎn)賣，投奔孫中山的隊伍，參加革命去了，最后不知所終。
　　李佳怡回到老家，憑著多年的積蓄，買了三大畝地(大畝，一大畝等三小畝)，蓋了十間房子，前后兩個院，雖不顯貴露富，也是中等水平。小兒子和老伴的侄子住前院，自己和老伴住后院。自己平素沒事就打打拳、練練字。小兒子很勤勉，地里的活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實在干不過來就雇幾個短工幫襯一下。地里主要是種芝麻、谷子、紅小豆、蓖麻子等。李佳怡種這些東西主要是自己吃，有時也拿來配藥。當然，李佳怡從不出村為人看病，偶爾有慕名而請他看病的，就推說年齡大了，看不了了，不與當?shù)蒯t(yī)生搶生意。但熟人、親人有病找上門來，自然義不容辭，比如拔個罐子，抓劑草藥，簡直藥到病除，卻分文不收。看病的人很難為情，就送半籃子雞蛋、幾斤綠豆、一袋半袋面粉或是棉絮等略表心意。一些外村的人如果有病了，通常就托棗化李村的親戚朋友領著來李佳怡家里看病，李佳怡有時給拔個罐子，有時扎上幾針，有時輕輕按摩，有時熬幾副草藥，大多手到病除，因此來瞧病的人擋也擋不住，絡繹不絕。附近村里的醫(yī)生曉得李佳怡醫(yī)術高超，又事事大度，不與他們爭風，閑常也來討教一二，久而久之，倒交了一批醫(yī)友。這樣一來，十里八村的沒有不知道棗化李村里有一個醫(yī)術高明又樂善好施的李佳怡。
　　
　　三
　　
　　那一年，鎮(zhèn)上突然來了一群軍裝馬靴的日本兵，村民們都一律稱他們鬼子。這些鬼子在附近村里，都安上了據(jù)點。日本鬼子和偽軍一來，人們就遭了秧。敵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次鎮(zhèn)上鬼子兵的最高指揮官佐藤中尉，親自指揮鬼子下來掃蕩。李佳怡的小兒子和老伴的侄子剛跑出村子，正碰上來掃蕩的鬼子兵，二人折身撒腿就跑，鬼子一邊追趕，一邊放槍，一邊吆喝：“站住，站住，再跑，開槍打死你!”李佳怡老伴的侄子沒命地跑，他的小兒子卻傻了似的站住不跑了，最后被鬼子連同抓到的30多個青壯年用繩子五花大綁后，再用繩子連在一起，推推搡搡地帶到西史村的洼地里，佐藤一下命令，鬼子們就端起刺刀開始捅向被抓來的村民。(這就是著名的西史洼慘案。)當輪到李佳怡的小兒子時，佐藤突然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看著李佳怡的小兒子，越看越覺著好像是自己的弟弟。剛想制止，還沒來得及，一個小鬼子的刺刀已捅進了小兒子的肚子。為此，佐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原來，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一爆發(fā)，佐藤與弟弟同時被征召入伍，出國前，佐藤答應父親，一定保護好弟弟，戰(zhàn)爭結束后把弟弟安全帶回來。但，他的弟弟在一次戰(zhàn)斗中觸雷被炸死了。佐藤深受刺激，有時神經(jīng)兮兮的。
　　李佳怡的老伴，由于自己的小兒子被殺，侄子又下落不明，傷心過度，悲憤交加，沒多久含恨辭世。
　　一年秋天，佐藤率領日偽軍200多人，繼續(xù)他的天皇偉業(yè)，到棗化村里“三光”掃蕩，逼著村民扒了幾十間民房，把所有的木頭檁條、木頭梁、桌椅板凳和門窗推擠到棗化李村后的場院里，把搶來的幾十頭耕牛和好多雞，用刺刀捅死，燒著吃……棗化李村的人跑的跑竄的竄，跑不動的關上門躲在炕洞里不敢出來，有人勸李佳怡快跑，李佳怡說：“我這么大把年紀了死都不怕，還怕啥?”就沒跑。
　　日軍把未來得及轉(zhuǎn)移的村民集中到村后的場院里。敵人早已架好了機槍，佐藤舉起手來，準備下令射擊，形勢十分危險。真是無巧不成書，李佳怡老人猛然進入了佐藤的視線，佐藤眼前一亮，馬上派人從人群中拉出李佳怡來，佐藤來到老人面前，立正，“啪”一個敬禮，老人沒有抬頭，好像沒看見一樣。翻譯官趕緊問佐藤：“太君，您怎么了?”佐藤嘰里呱啦地對著翻譯不知說了些什么。翻譯就對老人說：“恭喜老爺子，賀喜老爺子!”“喜從何來?”“太君說了，太君一看見您，就想起了他自己的父親，您與他的父親簡直神似，他想拜您為干爹，您意下如何?”“畜生，我沒有這樣的兒子!還是讓他另請高明吧!”翻譯又和佐藤嘰咕了半天，翻譯說了：“老爺子，如果你答應了，皇軍就好好好地對您，否則，不但殺了您，也把您全村殺光、燒光。你自己看著辦吧，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村里人著想啊。”老人沉思了半晌：“好吧，這樣的話，我就答應你，條件就是必須立即放了我們村里的人，以后也不要為難我們村里的人。”“好的好的，太君答應你。”于是，鬼子放回了所有被抓的村里人。當晚，鬼子也就住進了棗化李村。有幾個偽村長出面，在棗化李村舉行了一個很隆重的拜親儀式，李佳怡面無表情地接受了佐藤的跪拜。從此，佐藤也有了一個中國名字，叫李藤。從此，李佳怡有了一個日本兒子，叫佐藤。
　　
　　四
　　
　　打那以后，李佳怡的家里就有了偽軍站崗護院，出門就有偽軍跟著保鏢。李藤也經(jīng)常過來請安問好，有時也在李佳怡的家里住宿，經(jīng)常為老人買一些新衣服，送一些好吃的，李藤也絕不騷擾棗化李村里的居民，相反還時常把在其它村掃蕩中搶劫來的“戰(zhàn)利品”分給村子里的人。鬼子掃蕩時，別村里的一些人就往棗化李村里跑。在李佳怡的面前，李藤很有修養(yǎng)、很謙和、也很孝順。李佳怡提出要求，只要不是特別過分，他基本上都能滿足。有一次，一名八路軍偵察員不幸被捕，地下黨找到李佳怡，李佳怡就說那是自己遠房親戚，找李藤說情，鬼子沒有確鑿證據(jù)，就釋放了這名偵察員。
　　一天夜里，不知誰往李佳怡的院子里扔了兩顆手榴彈，炸死了一名偽軍和李藤的白馬。后來有人說曾發(fā)現(xiàn)有個人的影子，好像是李佳怡老伴的侄子，穿著八路軍的衣服，在李佳怡的院墻邊一閃就不見了。
　　
　　當時八路軍游擊隊人員少、武器裝備差，不能與鬼子進行正面對攻。李藤又生性機警，游擊隊幾次伏擊都無功而返，還犧牲了好幾名同志。八路軍游擊隊找到李佳怡，要他配合除掉李藤，李佳怡說什么也不答應，不過，他答應盡量提供其他方面的幫助。以后，八路軍游擊隊根據(jù)李佳怡提供的情報，打了幾次小勝仗，繳獲了一部分日偽軍的槍支彈藥。李佳怡也秘密地為八路軍傷病員治過病，掩護傷病員在村里養(yǎng)傷。八路軍游擊隊在李佳怡不配合的情況下，取消了除掉李藤的計劃。
　　就這樣，李藤孝順了李佳怡三年多，逐漸地，二人之間話也多了，感情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老人的地里全部種了芝麻，院子里種絲瓜、南瓜等，老人閑來沒事就在地里轉(zhuǎn)悠，有時讓人摘一些芝麻花、槐花等好幾種花回來，自己炒著吃，有時也給李藤和偽軍們吃，大家都說好吃，李藤更是愛吃。這樣，老人就自己再也不舍得吃了。只有等著李藤來，老人才舍得炒上幾盤不同的花(絲瓜花、南瓜花、槐花等)，陪著李藤一起吃。這些花成了李佳怡的寶貝。到了后來，李藤恍惚地也不再計較干爹親爹了。過年過節(jié)李藤都把李佳怡接到鎮(zhèn)上過，也按中國的老傳統(tǒng)給老人磕頭。外村里的村長們都很羨慕和巴結李佳怡，村里的人們也認為自己沾了李佳怡的光，經(jīng)常大包小包地給李佳怡送東西。
　　一次，李藤外出掃蕩負傷了，李佳怡挽起袖子，親自熬藥，為之針灸，護理得很到位，李藤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在外人眼里，他們竟真像親父子一樣。
　　這一年，地里的芝麻長得很好，正趕上李佳怡75歲大壽，算起來，李藤進駐棗化李村也有五年的光景了。李佳怡家里張燈結彩，鞭炮齊鳴，敲鼓打鑼，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李藤帶著二十多個鬼子，帶著從日本帶來的煙酒，附近據(jù)點的保安團的隊長帶著幾個偽軍、鎮(zhèn)長、村長們，都帶著賀禮前來給老人祝壽。鎮(zhèn)長親自做司儀，為老人舉行了隆重的祝壽儀式。當李藤行完跪拜禮后，老人拉著李藤喜極而泣。
　　李藤命令自己據(jù)點的廚師殺了兩口大肥豬，燉了兩大鍋子。老人的興致也很高，和幾個偽軍摘了很多芝麻花，誰家地里的芝麻花(不管什么花)，他們都能摘，摘誰家的，誰也不敢吱一聲，李佳怡也不心疼自己的那些花了，把所有的芝麻花都拿了出來，在豬肉鍋里放上了很多芝麻花，自己也炒了七八盤。當然這些村長，只有李藤看上眼的才能有資格住下吃飯，其他的送上賀禮，就馬上回去了，村里的人連進來看都不敢，就更別說留下吃飯了。鬼子、偽軍、偽鎮(zhèn)長、村長，劃拳行令，邊喝邊吃，好不痛快。李藤和翻譯最后陪著李佳怡坐在八仙桌上用餐，老人說，“這么多年多虧了你照顧我，咱爺倆喝杯酒，算我謝你的。”李藤紅著眼動情地說：“我拿你就當是我的親父親，孝敬您是應該的!”老人不停地為李藤夾菜，李藤也不停地為老人添酒。二人說得很多，喝得很盡興。
　　酒足飯飽以后，李藤帶著鬼子心滿意足地回鎮(zhèn)上去了，大家也都陸續(xù)散去。
　　李佳怡自己興致很高，一直喝到散場，好像瘋了似的。李藤他們一走，李佳怡就摔盆子摔碗，鍋也砸碎了，還硬逼著人們把剩下的飯菜全都倒在廁所里，誰勸也不聽，誰也不給吃。當時村里有一個人叫光明的，鬼子走后，去幫助拾掇東西，發(fā)現(xiàn)剩下那么多飯菜，趁人不注意，順手盛了一小臉盆豬肉就躲到一邊，三下五除二解決了。突然面色發(fā)白，四肢僵硬，被人發(fā)現(xiàn)后趕快架過來，讓李佳怡看，李佳怡用手一摸，好像早有準備，端出一盆空心菜汁，給這人灌下去，這人就好多了，李佳怡說回去多休息，再喝點綠豆湯就沒事了。李佳怡累了，人們就都回去了。
　　半夜里，人們聽到老人在屋里喊“藤兒，藤兒!”人們以為老人喝醉了就沒在意，第二天才知道，李佳怡已經(jīng)死了，來為他祝壽的佐藤和所有留下祝壽吃席的人全都死了。死得非常蹊蹺，既沒有七竅流血，身上也沒有其它變異，臉上反帶著詭異的笑，好像進入極樂世界時極其期待的樣子。一下子死了這么多鬼子，自然成了引起轟動的事件，鬼子上司專門派人來調(diào)查，化驗飯菜，尸體檢查，但最終也沒查出群體性暴斃的原因，一時成了不解之謎，成了無頭大案。
　　李佳怡死了，他家里又沒有親人，村里就把他埋在村后的老棗樹附近。抗戰(zhàn)勝利后，李佳怡認賊作子，拒絕與八路軍配合除掉鬼子佐藤，勾搭匪類，為虎作倀，仗鬼子之勢強摘村人芝麻花等一系列惡行被村人控訴，自然被定為漢奸，最終落得個汪精衛(wèi)的下場，扒墳掘墓，挫骨揚灰，算是解了村人心頭之恨。自此，再也沒有人提起他。
　　村后那棵老棗樹也在破四舊時，被人毀掉了。棗樹林子也沒有了，棗化李村也就名不符實了。
　　
　　五
　　
　　已經(jīng)是多少年的習慣了，自從李佳怡死后，李光明老人過年過節(jié)都偷偷地到李佳怡的墳前(以后平了，也在原來埋的地方)燒紙，也時常對自己的孩子念叨李佳怡的種種恩德。李光明的孫子李化從小就一直心存疑惑，這么正直善良，這么好的人怎么會是漢奸呢?
　　李化大學畢業(yè)后，就分配到鎮(zhèn)里上班。有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同事處看到一本當?shù)厥分荆眠^來順手翻了幾頁，突然發(fā)現(xiàn)鎮(zhèn)志中有這樣的記載：某年某月某日，是棗化李村漢奸李佳怡的生日。第二天發(fā)現(xiàn)其干兒子鬼子佐藤及其日偽軍、漢奸等共計38人同時死亡，原因不詳。李化就下決心非弄明白這件事情不行。
　　從此，李化就利用休息時間，走訪了附近村里所有健在的老人，又專門到市中心醫(yī)院請教中醫(yī)專家進行咨詢。經(jīng)過一年多的調(diào)查考證，得出的結論是：李佳怡不是漢奸。是他下毒與敵人同歸于盡的。豬肉和芝麻花混吃會致人死亡，況且花粉里李佳怡又可能加進去了其他的成分，空心菜汁等是解藥，中醫(yī)專家也都同意了這一點。
　　李化將自己的考證情況向市政府史志辦做了匯報。史志辦很重視這個問題，就組織專家組進行了考證，最后也同意了李化的結論。
　　如今的棗化李村又種上了大片的棗樹。作為市里重點保護文物，李佳怡墓也被修葺一新，墓志銘也是大書特書，掩映在細小雪白的棗花叢中，香氣沁人心脾。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