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計的記憶中,秦書敏的形象已越來越模糊,他也差不多要徹底忘掉這個人了。整整十年,時間一晃而過,馬計正逐漸地淡忘著過去的歲月。
而在昨天,秦書敏偏偏回來了。十年來,馬計一直呆在小鎮(zhèn)的中學里教書,生活也從沒發(fā)生過真正的任何意義上的改變,每日在原地踏步,機械地重復著。到目前為止,馬計還沒見到秦書敏,秦書敏也沒來找他。從昨天開始,馬計就在等待著,等待著秦書敏的到來。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肯定要見面,不是今天就在明天,也不論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曾經(jīng),秦書敏輝煌的人生經(jīng)歷是馬計心頭的隱痛。十年前,秦書敏告別鎮(zhèn)中學,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后又聽說去了美國的某所大學做了訪問學者,再后來就銷聲匿跡,音訊杳無了。十年來,馬計的形象早已發(fā)生了變化,他的肚子鼓了起來,眼角爬上了細密的紋路,眼睛渾濁了起來,頭發(fā)也掉了不少,在頭皮的頂部呈現(xiàn)出開闊的地帶。那么,秦書敏又變成了什么模樣呢?隱隱地,馬計還感到了不安,秦書敏為什么要選擇十年后回來呢?在馬計的記憶中,依然保留著十年前對秦書敏的印象:中等身材,略顯瘦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說話細聲細氣,最鮮明的特征是他的一雙手,修長而白皙,又無時無刻不是放在口袋里。每當秦書敏開口說話時,蒼白的臉上不時露出微笑,讓潔白整齊的牙齒跑了出來。
因為秦書敏的突然歸來,馬計的生活理所當然被打亂。從昨天晚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著兩人見面時的情景,一遍遍地想著,又一遍遍地否定著,實在想不出兩人見面時會是什么樣的情景。黑暗中,他的身體故意動了一下,立刻感到妻子汪靜玉也沒睡著。當年發(fā)生的事情與他們?nèi)齻€人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妻子同樣睡不著。他與妻子雖然同時失眠,互相卻不說話,沒誰敢輕易打破沉默,都害怕對方跳了起來。事情是那樣的微妙,微妙得不可思議。十年來,他與妻子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提秦書敏,仿佛這個人從不曾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他們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刻意地藏著掖著。正如他從沒看透妻子的內(nèi)心一樣,妻子同樣也沒看透他的內(nèi)心。馬計不知道妻子心里是不是已把事情放下了,還是一直在念念不忘?
早晨起床,馬計沒看到妻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坐在桌邊,馬計不由發(fā)出感嘆:假如汪靜玉當年選擇了秦書敏,生活肯定一帆風順,不像現(xiàn)在跟他這樣糟糕透頂。想當年,秦書敏在遭到戀人的拋棄后,心灰意冷,對生命絕望,曾割腕自殺,被同事發(fā)現(xiàn)后,送到醫(yī)院搶救了過來。重新活過來的秦書敏,變得沉默寡言,決定要離開傷心之地。而惟一離開的辦法就是考研,與當年眾多發(fā)憤努力的教師一樣,秦書敏終于考上了研究生,如愿以償?shù)仉x開了鎮(zhèn)中學。
馬計站起身,走到窗前。他住在三樓,居高臨下,很容易就能眺望到外面。正是初冬的早晨,校園里彌漫著一層輕薄的霧,絲絲縷縷地隨風飄散,把樹木、房屋,及校園里的那口池塘籠罩在氤氳中。池塘水面的霧氣更濃,一股股地升起,又慢慢地散開。等霧氣散盡,池塘就如一塊玻璃閃爍在陽光之下。正好是星期天,學生都放假了,校園里顯得有些清冷。
想著,馬計悲從心來。令他感到悲傷的又遠遠不止如此,而是這么多年來他竟然沒能要一個孩子。每當看到同事們的孩子玩耍時,他的心里就激動、難受、緊縮,如打翻的五味瓶一樣。他其實是想要一個孩子的,如果有了孩子,他與汪靜玉的生活肯定不像現(xiàn)在這樣。孩子成了他的心頭之痛。十年來,他一直不知道汪靜玉在等什么?馬計記得從前,在他與汪靜玉剛結(jié)婚時,他就想要一個孩子,汪靜玉卻不給他機會。到今天為止,汪靜玉還是不給他機會。難道汪靜玉的心中就從沒想過要個孩子么?既然如此,她為什么要選擇跟他結(jié)婚呢?不錯,他與秦書敏當年都追著汪靜玉,他本來都絕望了,以為沒機會了,沒想到汪靜玉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毅然地投向了他的懷抱。但他至今也想不明白,汪靜玉既然不愛他,為什么要跟他結(jié)婚呢?既然選擇了跟他結(jié)婚,又為什么把內(nèi)心緊緊地關(guān)閉上呢?當年,汪靜玉為什么突然選擇了他,這中間肯定有鮮為人知的秘密。十年來,汪靜玉一直保守著秘密,也從沒跟他說起過。
馬計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把日子一如既往地過著,但互相誰都沒提出離婚。事情奇怪的地方就在這里,他們時刻都想要離婚,時刻都未雨綢繆,準備各奔東西,但又誰也不把它提到日常生活議事表上。他們按部就班地生活著,隔一兩個星期也做愛,汪靜玉也從不拒絕他,但是身體冰冷、僵硬,什么表情也沒有。做愛時,馬計不敢看汪靜玉的眼睛,非常別扭地把腦袋轉(zhuǎn)向另一側(cè)。
口袋里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馬計的心頓時猛烈地跳動著。電話是秦書敏打來的,約他到鎮(zhèn)街上一家餐館見面。秦書敏根本不等他說什么,就果斷地把電話掛了。馬計舉著手機,半天也沒放下。秦書敏終于露面了,但這與他設(shè)想了無次數(shù)的見面方式不同。秦書敏憑什么相信他一定會去呢?他與秦書敏見面又能談什么呢?十年來,他對秦書敏的個人生活情況一無所知,秦書敏是否結(jié)婚?他回來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馬計猶豫著,問自己是否應該去赴約。想了些時候,馬計還是決定去見秦書敏,事情遲早是要去面對的,躲是躲不了。
馬計走出家門,沿著校園石碴鋪就的小徑朝校門外走。向左拐彎時,馬計又一次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秦書敏無疑是體面而榮耀的,今非昔比,不再是從前的秦書敏,金錢與地位成了他炫耀的資本。與秦書敏相比,他馬計黯然失色,有誰能預料到呢?僅僅十年時間,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這樣想著,馬計的心里忿忿不平,有種酸澀的感覺。回想起來,那時的秦書敏痛不欲生,同事們都認為他無藥可救了,把自己廢了。但是誰也沒想到,秦書敏沒就此沉淪,而是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對他的振作,大家都在看笑話,譏諷地嘲笑著,因為沒有誰認為他能夠成功,能順利離開這里……
走到餐館門口時,馬計長長地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他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進包廂的第一眼,馬計就看到了秦書敏。秦書敏坐在餐桌旁,抽著煙。他看到秦書敏頭發(fā)白了一大半,在明亮的光線下格外刺眼。但外在形象沒多少的改變,還是從前的模樣。
馬計的臉上笑著,快速地走上前,拉開椅子坐下。秦書敏已站起身,臉上笑著,遞上一支煙來。秦書敏重新坐下,身體靠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馬計,這次回來本想早點與你見面的,但就是太忙了,昨天一整天都在應酬。唉!你說煩不煩人,今天我推了好久,才把所有的應酬推掉。馬計,現(xiàn)在也不算太晚吧,我們可不是一般的朋友,雖說有十年時間沒見上面,但互相知根知底么。所以,無論如何也得單獨跟你見上一次面,甚至相處一天時間,我們得好好談談。”秦書敏邊說著,語調(diào)很是熱情,邊伸出手中的香煙,順利地把煙灰彈到煙灰缸中。
馬計微笑著坐了下來,盡管內(nèi)心充滿了各種想法,但臉上還是裝出另一副模樣。他沒有立即開口,而是聽秦書敏繼續(xù)往下說。馬計不明白秦書敏怎么看出了他的緊張,因為接下來秦書敏說:“馬計,你緊張干什么,我們這么多年沒見上一面,你應該感到開心才對。”
秦書敏單刀直入,把事情一筆帶過。馬計看著秦書敏,目光有些迷惑,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多余的,那些所謂的思考完全不足掛齒。秦書敏這樣說,馬計感到不自在了起來,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馬計,這些年過得怎么樣?說說自己么?”秦書敏吸了口煙,抬手扶了扶寬邊眼鏡,坐著的身體直了直,以便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計看。
馬計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皺,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么,說這些年的婚姻生活么,還是說在學校里的境遇?從秦書敏優(yōu)雅的動作中,他還是感到了秦書敏細微的變化。他很是感嘆,如果秦書敏從來沒有離開小鎮(zhèn),他們就是如出一轍的。馬計的嘴囁嚅著,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像是在思考著。這令他很惱火,想不出自己為什么要這樣。
“說說你這次回來的想法吧。”馬計不愿意還與秦書敏兜圈子,干脆挑明了說。
“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還不是回來看看朋友們。這些年,到處跑來跑去的,都是讀書,從這所大學換到那所大學,從國內(nèi)到國外,差不多讀了一輩子的書,人都讀麻木了,回過頭才覺得沒什么意思。多年來,我就想著在某一天能夠與你心平氣和地談談,這才有意思啊!”秦書敏的語調(diào)很感傷。
“你可是風光無限呢,我怎么能跟你相比?”馬計喝了一口水,解嘲地說。
“馬計,你這樣說,可是在罵我。”秦書敏動了動身,“你還是那個脾氣,一點也沒改啊!”
“說說你自己吧,我可在洗耳恭聽。”
“昨天他們也讓我說說自己,你們怎么問同樣一個問題,我說自己一直在讀書,你們又都不相信。唉!誰讓我的名字里有書這個字呢,這恐怕就是我還在讀書的原因吧。馬計,這就是宿命,真的,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相信宿命的東西了,變得特迷信了。”
“是那些知識讓你越來越懷疑自己了。”馬計簡捷地說。
“你的話真經(jīng)典。”秦書敏笑了笑。
馬計也笑了笑。
“對你我可耳聞了不少,我們這么多同事,誰還有你的出息大。你可是見過世面的,我們沒有誰出過國,你是我們中惟一的一個。”馬計說。
“聽朋友說,你與汪靜玉還沒要小孩,趁年紀沒大之前,趕緊要一個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如果互相年齡大了,事情就麻煩了。到那時,你就是有那樣的想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呵,馬計,記得從前你可是特喜歡小孩子的。”沒想到秦書敏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這讓馬計愣了一下,但他隨即又理解了,秦書敏肯定是要談到汪靜玉的。
“書敏,你就直接說吧,干嘛這樣轉(zhuǎn)彎抹角,不就是想問問汪靜玉的情況么?還有當年汪靜玉為什么突然投向了我的懷抱么?”馬計平靜地說,“關(guān)于這些,我都可以告訴你,首先我們生活得一點也不好,至于汪靜玉為什么突然離開你,這是個秘密,她這十年來從沒告訴過我。也許你這次回來了會得到她這個保守了十年的秘密。”馬計說著搖了搖腦袋。
秦書敏有點尷尬,站起了身體,又忙坐下,習慣性地抬手扶了扶眼鏡框,說:“馬計,你錯了,我真的是在關(guān)心你們,你完全誤解了我。我這次回來,真的只是看看朋友們,沒有干擾你們生活的意思。事情都過去十年了,我難道還有什么放不下么?”
“你說如果汪靜玉當年跟了你,是不是比跟我要幸福?”馬計又說。
“馬計,不要去做那些無謂的假設(shè),要知道你這樣的假設(shè)是不成立的,因為事實是你跟汪靜玉結(jié)了婚。我這次回來,如果讓你覺得受到了傷害,受到了侮辱,決不是故意的。”
馬計沉默了一會兒,說:“十年時間了,我可是惴惴不安啊!也知道你秦書敏會回來的,你回來了,我的心才放下了。”
“我們?yōu)槭裁催€要談這些不愉快的?既然事情早已過去了,就讓它永遠地過去吧。”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樣生活的,要知道汪靜玉對當年的事還在念念不忘,她雖然跟我結(jié)了婚,可她的心十年前就讓你帶走了。”
氣氛沉重了起來,馬計的臉色凝重。秦書敏不安地動著身體,突然伸出胳膊,把煙頭在煙灰缸中摁滅。
“馬計,我本以為我們今天會很開心,會度過最為愉快的一天。早知道情形這樣,我們干嘛見面呢?”秦書敏猶豫著,思考著接下來怎么說。“我不管你心里有著怎樣的想法,但有一點你必須明白,假如我當年跟汪靜玉結(jié)婚,也許會比你更糟糕。很多的事情只有回過頭看時,才能明白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你肯定要問理由,而我卻無法給你說清楚,只能說是時間呈現(xiàn)的答案,憑的是個人的理解。”
馬計喝完杯中的水,又起身添加了滿滿一杯,他等著秦書敏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還能怎么說呢,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釋的,越解釋就越說不清楚。”秦書敏說著,飛快地掏出一支煙,迅速地點上,狠勁地吸了一口。“馬計,我知道跟你見面,肯定繞不開這個話題,這也是我今天要單獨與你見面的原因,我們不再談這個好么?”
馬計再次沉默了起來。秦書敏也不再說了,沉默地抽著煙。餐館的包廂里很安靜,冷冷的風從敞開的窗口一小股一小股地吹進。馬計用胳膊抱緊身體,很想離開這里,他的心里感到了某種失落,不想還在這里與秦書敏談什么,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沒意義的。
這樣想著,馬計的心里平靜了下來,可又不好意思即刻拂袖而去,于是說:“你這次回來準備呆幾天?趁有時間,還是見見汪靜玉吧,我們?nèi)齻€人之間就可以作個了斷了。”
“馬計,你還是這樣地固執(zhí),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才好,我們?nèi)齻€人之間有什么沒了斷么?”
“你難道真的不想與汪靜玉見上一面,真的不想得到那個秘密?”
“我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那個秘密不再重要了。”
“要知道汪靜玉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呢?”
“你認為那會跟我有關(guān)系么?它對我的生活根本就構(gòu)不成任何的意義。”秦書敏反問道。
“假如汪靜玉在這里聽到你這句話,她會很傷心的。”
“馬計,我們已假設(shè)了很多的事情,生活是不能從假設(shè)開始的。十年時間都過去了,我們?yōu)槭裁匆咀∵@件事不放呢?看得出,你還耿耿于懷,當年我可是受害者啊!連我都放下了,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好吧,那么我們就換一個話題談談的,與你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的妻子是大學教授,教中文,是那座城市的土著。我們結(jié)婚六年了,生活得還較美滿。我這次回來,本想把她帶回來看看,她也多次向我表示了這樣的愿望。誰知事到臨頭,她還是抽不開身,只有等下次再帶她回來了。”秦書敏邊說邊笑了笑。
“唉!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十年一晃而過,從前的事情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這兩年,我晚上睡著后老是做夢,夢中醒來竟不知身在何處。書敏,說真的,能在十年后還見到你,我很高興,也真心愿你健康幸福。”
“馬計,我怎么聽出你的話里有話,怎么聽都別扭,你在嘲笑我么?今天可是我們分別十年后的第一次見面,怎么盡說些傷感的話題,說點愉快的吧。”
“好吧,書敏。”馬計說,“你有小孩了么?”
“有。”
“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幾歲了?”
“五歲。”
馬計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給秦書敏的杯中倒水,手指顫動,心像是被針尖狠狠地刺了一下,刺得準而深。為了掩飾自己,他只好用倒水的動作來遮擋。對秦書敏的婚姻狀況,汪靜玉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了這些,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馬計的臉上布滿笑容,說:“書敏,你讓我羨慕,也讓我嫉妒。”
“你羨慕我什么,嫉妒我什么?馬計,怎么還是酸溜溜的,我可不喜歡你這樣說話的語氣。雖說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不同,但又都是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滋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么。”
秦書敏說著,身體朝后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睛掃了四周一圈,像是在捕捉什么東西一樣。片刻,他又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不好意思,伸出雙手朝空中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那一瞬,馬計看出了秦書敏心中的茫然。
接下來,秦書敏在馬計并沒提出要求的情形下,說了些國外的見聞,說到了自己對那些事物的看法與思考,也說到了他現(xiàn)在生活的那座城市的人文氣息,還說到了他的不切實際的遁世思想。這種思想由來已久,歸咎于一句話,一個人不能讀太多的書,讀多了就會胡思亂想。秦書敏說著激動地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十年來,他依然不適應城市生活,因為在城市就意味著奔波、忙碌,意味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疲勞,心靈從沒得到過真正的安寧。在城市,他每天都心焦力瘁,疲于奔命地應付生活,根本談不上什么生活質(zhì)量。因此總幻想著回到街上居住,哪怕像從前一樣,做一名中學老師。而鎮(zhèn)街上的生活是那么的悠閑啊,生活節(jié)奏也不緊不慢,簡直就是一種享受。還有在大學工作,僅僅只是做一名好老師是不夠的,壓力大不用說,而且還得處理好復雜的人事關(guān)系。他順帶著透露了一些大學里鮮為人知的卑鄙行徑,并用事例證明了那些的存在。
馬計心不在焉地聽著,搞不清秦書敏為什么要講這些,講這些的目的何在?從秦書敏的話里,他既聽出了虛偽的炫耀的成份,也聽出了某種沾沾自喜的得意,而不是所說的什么遁世思想。馬計有些厭惡,再次想離開這里。先前他急于見到秦書敏,第一想看看秦書敏的變化,他們畢竟有十年沒見面了;第二想看看秦書敏是如何去解決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的。馬計很是失望,秦書敏已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對汪靜玉根本就毫不在意。秦書敏這次回來,看上去真的沒什么目的,僅只是來看看朋友們,故地重游一番而已。
“算了,說這些也沒什么意思。馬計,今天能與你推心置腹地說這么多,真的讓我感到高興。”秦書敏總結(jié)性地說。
“你什么時候走?”馬計問。
“還有兩天吧,今天中午我就請你吃飯,我們再好好聊聊。”
“今天我就不吃了,學校里還有事情等著我去處理,要不我明天請你吧。”
“馬計,今天這頓飯你無論如何是要吃的,給我一個面子。說到底,你還是瞧不起我么?”秦書敏加重了語氣。
“我真的有事,這不是面子的問題,也沒瞧不起你的意思。”
“哦,這樣看來……”
“我們明天再聯(lián)系吧。”馬計找著借口說,“你回來也就幾天時間,一定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去辦,等你走的時候,我們再聚一下,應不算失禮吧。”
“好吧,你既然執(zhí)意要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不過,我還是想問你,真的不愿意見見汪靜玉
么?”
“馬計,我說了,汪靜玉是你的老婆,跟我早沒關(guān)系。如果我這次回來是為了想見汪靜玉,那我告訴你,你的想法大錯特錯,我也就沒回來的必要。”
馬計的雙手按在桌面上,做出了起身離開的姿勢。秦書敏的話讓他感到了羞愧,滿面通紅了起來。他對自己很吃驚——究竟想到了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十年來,事情一直在折磨著他,折磨得他寢食不安。本來他以為只要秦書敏回來了,就會得到解脫,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他所有的想法全錯了,秦書敏早已從事態(tài)中擺脫,活得瀟灑,只有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馬計恍惚了起來,頭重腳輕地,腦袋里一片空白。馬計覺得生活太不公平了,正如秦書敏所言,一切只有在回過頭看時,才會發(fā)現(xiàn)事情早已平靜地過去了,而當初看起來的激動與亢奮是多么可笑啊。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汪靜玉,是他不甘心,想得到秦書敏真實的想法。
“馬計,別再胡思亂想的,生活真的很歷練人,我也老了,頭發(fā)都白了一半。人生真的是在喧嘩與騷動中度過的,也許只有到了老年,我才能選擇一種寧靜生活,去鄉(xiāng)下過隱居的日子,我現(xiàn)在就在渴望著呢!”秦書敏有些自言自語,眼睛卻在盯著馬計看。
“書敏,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也別悲觀,你才四十歲么?你的頭發(fā)是白了不少,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再過十年,我們就都老了,到那時我們才有資格說自己真的老了。”馬計平靜地說。
“你說得深刻,也同樣經(jīng)典。馬計,你能在十年后說出這樣的話,我為你高興。”
秦書敏顯而易見不想讓他這么早離開,戴著眼鏡的雙眼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把手中的香煙伸到他的面前,另一只手摁亮了打火機。馬計只好接過香煙,然后低下腦袋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該走了,今天真的不好意思。”馬計說。
“我也想到了今天我們見面的結(jié)果,馬計,這樣的結(jié)果也是我們想要得到的,我們都克制而冷靜,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了。”
秦書敏控制不住,身體抖動了起來,但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激動,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慌忙站了起來。
馬計開始與他握手,作著告別。秦書敏又控制不住說:“我們今天總算妥善地把事情解決了,在與你見面前,我還擔心你會撲上來扇幾個耳光呢。”
馬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不再說什么,往后退了幾步,站到了門外。秦書敏站著,嘴唇動了動。馬計趕緊輕輕地把門帶上,邁著飛快的腳步離去。
在燈光的映照下,汪靜玉臉上的淚水閃亮一片。馬計坐在桌旁,頭上懸著的燈泡很明亮,但他偏偏覺得四周一片黑暗,黑暗很容易就區(qū)分開一切,不動聲色地把汪靜玉的淚水區(qū)分開來。
馬計看著妻子,不知道妻子是因為他哭泣,還是因為秦書敏,甚或是她自己。他從來沒看見過妻子這樣地哭泣,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悔恨。到現(xiàn)在,他們還沒吃晚飯,時間已到了晚上9點多。他上午回來后,汪靜玉就坐在了那里,連動作也沒改變一下。汪靜玉的哭泣是從傍晚開始的,一直哭到現(xiàn)在。馬計想不出妻子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淚水,要淌個不停。但再想想,他又認為這是對的,妻子的淚水積攢了十年。是到了流淌的時候了。他想站起身去勸勸妻子,也許這樣會對她有所安慰,可他就是無法起身。他試著這樣開口:
“我與秦書敏今天見面了,該談的我們都談了,你肯定想知道我們談了些什么?”
汪靜玉抬起腦袋,仰著布滿淚水的臉,說:“你們的談話跟我有關(guān)系么?馬計,這十年來,你不就是想得到那個秘密么?”
“不,我現(xiàn)在不想得到了。從前它的確是我的一塊心病,就像有一小塊塵埃布在我心里一樣,而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去探究它的興趣了,就讓它成為永遠的秘密吧。”
“馬計,還是讓我告訴你吧。”汪靜玉低咽著。
妻子這樣說,馬計就找不出理由去反對。
“馬計,這十年來,我愧對你,我們生活在一起都很痛苦,互相折磨著,誰也沒進入各自的內(nèi)心,這是事實。我也曾想改變,修正我們的關(guān)系。可到頭來,我所有的努力全失敗了。不是你不給我機會,而是我不給自己機會,這才導致了我們的內(nèi)心越走越遠。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提出離婚,這也許才是惟一的解脫的方法。然而你從來也不提,我就更不敢提了。隨著我年齡的增加,我逐漸懼怕離婚,但時常在夢中也要見到我們分道揚鑣。我知道,你我都在等著秦書敏回來,也堅信秦書敏會回來,我們等了十年啊!只有秦書敏回來了,我們之間才會有最終的結(jié)果。”說到這里,汪靜玉又哭了起來,雙手蒙住臉頰。
“要知道我們什么也沒等到,秦書敏只不過是我們虛擬內(nèi)心中的鼓勵,鼓勵我們在這塵世中得過且過。直到今天我才幡然醒悟。”馬計喃喃地說。
汪靜玉驚異地抬起眼睛,看著馬計,大概是他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她心中猶疑已久的事實。她哽咽了一聲,強壓心中的悲痛,緩著聲音說:“記得當年,秦書敏與你同時追我,我當年也的確是愛著秦書敏的,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會跟你結(jié)婚。那時我嘲笑和鄙視過你盲目的行為,認為你不過是自作多情。又是什么原因?qū)е铝撕髞淼木置婺兀空f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是因為秦書敏的潔癖。當一種潔癖到了無以復加的時候,就成了疾患,在日常生活中被無限地放大了起來。我無法忍受與一個有潔癖的人生活一輩子,這同樣被我無限地放大了。馬計,你們不都想得到這個秘密么?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而這竟成了我與秦書敏分手的理由,也改變了我擇偶的原則。”
“你這樣的理由是我怎么也沒想到的,也讓我想了近十年。看得出你多年來一直追悔莫及,你為什么不說明真相呢?既然你選擇了我,又為什么不與我真心實意過日子呢?這也是我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還有為什么要等到秦書敏回來才說出這個秘密呢?是不是秦書敏不回來,你永遠也不會說呢?”馬計忍不住了,把多年來盤桓心頭的問題索性全說出。
“馬計,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這一切,我總是生活在矛盾中,時刻都在內(nèi)心掙扎著,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不公,但命運對誰又是公正的呢?我們離婚吧,也許我們的婚姻真的已走到了盡頭。”
馬計愣住了,沉默了起來,內(nèi)心一時百感交集。十年的時光已把他們改造得面目全非,他與她也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樣,時間有種所向披靡的力量,在一點點地削減著他們內(nèi)心的力量。他們再也沒有另一種力量了。時間惟一教會他們的是,如何把生活一點點地過了下去。他早已沒了激情與夢想,如果說他還有希望,就是讓汪靜玉給他生一個孩子。秦書敏的人生固然與他不同,在今天也顯示出了其內(nèi)在的內(nèi)容與成功,但那些與他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汪靜玉呢?她是否還有夢想與激情。時光如水,已讓他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歲月賦予的一切,它無聲中裹挾了生活全部的秘密。與汪靜玉那個秘密相比,只有時光才擁有真正的秘密。歲月有痕,它分明對他們發(fā)生了一種嘲弄,嘲弄著他們的固執(zhí)與無奈。
馬計站起身,慢慢地走了過去,扶住妻子顫抖的雙肩,又靜靜地擦拭著妻子臉上的淚水。他的眼睛朝窗外望去,夜空中星斗滿天,像是撒落在大地上的寶石,耀出璀璨的光芒。
在不自覺中,汪靜玉的腦袋輕輕靠了上去,靠進他的懷中。這時,馬計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淌下了淚水,干冷的風撫摸著他的臉,把淚水無聲無息地吹干。猛然間,他的身體一陣灼熱,從心靈深處升騰起一股暖流,涌向全身,他感到這是一種羞愧中甜蜜的溫暖。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