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開倉是在15歲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鄉下這對貧窮的父母只是養父養母,親生母親是一個大學生,而父親是下放干部,他本來有家有室,與母親好上后生了他。養母這樣描述他的生母:“那女子生得真白啊。”郭開倉還知道了自己還有一個名字:程蓉生,是生母取的,隨母姓。但養父母認為“開倉”更好,意味著五谷熟倉廩實。
——養父母對生活最大的期待是吃飽飯。
15歲正是青春敏感期,從小就被同伴取笑為“撿來的”、“野貨”,此時謎底揭開,少年郭開倉所受到傷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有多深。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白晰而有文化的母親的渴念與仇恨交織在一起,在若干個夜晚他的心產生了被灼燒的疼痛,還有那個巨大的疑問:為什么把我扔在黃土高坡,一個回了上海一個回了成都,一去不返?為何要讓我自生自滅,我就那樣讓人討厭?
郭開倉在學校里成績很好,從村校到鎮初中到縣高中,直至考上西安的大學,考試對于他從來不是難事。養父母私下笑著說:“文化人下的種就是不一樣。”
大學畢業后,郭開倉在政府機關工作了兩三年,那是磨皮擦癢的幾年,內心的焦灼一點點聚集。他渴望一種新鮮的、有大折騰、大收獲的生活。于是,他辭了職,先是跟著一個朋友做家電生意,掙到一筆錢后獨自做起了藥材生意。大西部雖然窮,但盛產道地的藥材,大棗、枸杞、當歸、甘草、黃芩……他的藥材生意做到了廣州、香港、新加坡。
娶妻生子,家大業大,郭開倉成了遠近有名的富人,當地政府的座上客,甚至當了人大代表。本來以為財富、地位、世人艷羨的目光可以平息內心深處那個莫名的焦渴,但隨著身外之物的累積,不但沒有靜心,反倒越發寢食難安。
舅舅知道侄子的心思,開始幫他找尋生母。
舅舅的理由是:“找你媽就行了,她是被那個男人哄上床的,那男人不是個東西,有老婆有孩子的還來勾搭人家黃花閨女,不認也罷!”
郭開倉問:“你怎么知道的?”
舅舅說,“知道這事的老人們都這么說。
舅舅也是郭開倉的供貨商之一,是養母最小的兄弟,長他5歲,雖無血緣關系,但從小在沙窩子里滾大。當他受到同伴欺負時,總是這個小舅舅挺身而出為他打架。做上生意后,舅舅是所有親戚中與他走得最近的。
終于有了消息,母親找到了,在成都,已經退休。在舅舅的安排下母子通了第一次電話。
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你是郭開倉哇?”她的南方口音柔軟濕潤有些發抖。
“是,我是郭開倉。”他有禮貌地回答。
電話里傳來哽咽的聲音,一小會兒后,話音又起:“對不起……”
郭開倉分明聽到電話里還有別人的聲音,他想是她老公吧?心里涌起要見這個女人的沖動,那樣強烈,他說:“我要來看你。”她抽泣著:“謝謝,哦,謝謝。”
二
從西安飛到成都,在哪里見面呢?
去母親的家?他不想見到她的老公,或者說繼父。肯定不會是生父,僅憑感覺,他敢斷定!更不想見到她的兒女們,因為,自己算什么呢?從小沒有得到過她的撫愛,哪怕一點點垂憐,她像扔一顆燙手的山芋把他扔在黃土地上……那就在賓館見面,但不是自己下榻的這家,否則就成了母親來看兒子了,讓長輩屈尊這叫不孝。
郭開倉想到“孝”這個字,苦笑了一下,“孝”之前得有“慈”,“慈”應該在先啊。
有嗎?沒有!
一早起來,郭開倉梳洗,吃早餐,又在房間靜坐了一會兒,起身前往約好的地點,比簽大單還慎重。他想,母親也將在她的家人的陪同下前往,這對雙方都成了赴會,不存在誰去看誰、誰屈就誰,扯平了。
到了,郭開倉在服務生帶領下進了小包間,里面已經坐了一位不算老的婦人。見有人進來,她站了起來,控制下的矜持讓她的臉繃得有點緊。郭開倉看了看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擔心自己走錯了房間,正要倒回去看看門楣上的匾,綿軟的南方口音傳來:“郭開倉哇?”
盡管心里轟地響了一聲,他還是克制著自己,走過去,在女子面前坐下。這個女人好年輕啊,看上去也才40多歲,那么白而細膩,五官端正,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端莊,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啊!想想黃土高坡的那位養母,彎腰駝背,老而粗糙,人與人為何如此不一樣?婦人淚眼婆娑,但忍著,手里攥著條手絹輕輕地絞啊絞。郭開倉艱難地說:“您,好,您還好吧?”她看出他的心思,說:“你就叫我程老師吧。”
郭開倉為難了,他既不能稱生母為陌生的“程老師”,這是自己想念了20多年的血親啊,可他也無法發出“媽媽”這個音。他只好繞開去,問:“您一個人來的?”母親說:“我一直是一個人。”郭開倉說他在電話里聽到過一個男人的聲音。母親告訴他,那是她弟弟。也就是說,是郭開倉的又一個舅舅,有血緣的舅舅。
郭開倉這才看清了母親的生命軌跡。在花樣年紀認識了一個男人,很快與這個男人有了孩子,然后,男人拋棄了她和孩子,再然后,她也拋棄了孩子,于是,她又剩下一個人了。想到這里,郭開倉有點疑惑:“您,沒有結婚?”郭開倉想,以她的漂亮,找個男人應該不是問題。母親搖搖頭,說:“這樣很好。”郭開倉說:“女人都該有一個家。”母親說:“一個人做錯了事,就不要再做錯了。”郭開倉緊跟著問:“您說的這個‘錯事’是指我嗎?”母親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我是說我要懲罰自己。”
郭開倉望著母親的臉,很想問:那,把我,一個嬰兒,扔在貧窮的黃土高原,又是在懲罰誰呢?母親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解釋:“那個年代,那個年代啊,有些事情在現在看來好簡單。可是當時,就是天大一樣的難事,要命的事。好像所有的路都走絕了,所有的路燈都滅了,漆黑一片。”
郭開倉沒有說話,他想起少年時代,黃土地上那個貧窮到骨的家,想起曾在無數個黑夜里糾纏于自己的身世之謎,內心是同樣的絕望和惶恐,同樣感覺所有的路都走絕了,所有的路燈都熄滅了。
臨近中午,服務生拿來了菜單,郭開倉埋頭點菜,心里很亂,有一樣菜點了兩遍。
吃飯時,母親很拘謹,只夾面前的那一盤菜。郭開倉不斷往她碟子里夾菜,她就小聲地道謝,然后斯斯文文地吃。她吃得很少,難怪那么瘦弱,最后所有的菜都堆在碟子里像一座小山。
吃完飯,郭開倉提出要去母親的家看看,母親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出了賓館,離開正街,進小巷,七彎八拐,來到一幢一看就知道是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舊樓,母親家在二樓,兩居室,狹小又昏暗。郭開倉沒有想到母親居然住在這樣破舊的地方。母親告訴他這是單位的房子,后來以極便宜的價格賣給了職工。有錢的職工都在別處買了房,把這里的房用于出租。現在樓里住了各種各樣的人。但母親的家收拾得干凈整潔,井井有條,與外面的臟亂差形成鮮明對照,還有兩書架書。母親是中學教師。
分手時,母親字斟句酌地說:“你發展得很好,功名成就,我太放心了。沒有我的功勞,是你命好,哦,對不起,我說錯了,不是命,是你爭氣。你太像你父親,他是個很上進的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這是母親第一次主動提起父親。
郭開倉很想問:一個上進的人,要求自己嚴格的人,卻有個非婚生的孩子,還不肯承擔這一切,這不很可笑嗎?不敢擔當?多么虛偽!對自己制造的生命隨意拋棄,簡直就是混蛋!但他看著昏暗的路燈里瘦弱單薄的母親,自己比母親高出整整一個頭,他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咽了回去。
唉,上一輩人,真是個謎,除了謎,也許他們什么都不是!
三
郭開倉與母親有了走動,當然是郭開倉走動得多一點。母親體質弱,已不愿外出了,而郭開倉也不愿母親出現在自己的生活里。
母親很喜歡郭開倉來成都,但每次面對面時,母親的目光常常像小孩子那樣有些膽怯和羞澀,不敢正面迎著他,只是趁他不注意時,稍稍地看他,打量他,一旦四目相對,她會立即移開。郭開倉一直沒有叫她“媽媽”,稱呼用“您”,而不是“你”。南方人“您”、“你”不分,而母親是教師,懂得其中的含義。
通過母親,郭開倉又與自己的親舅舅有了聯系。這個舅舅已下崗,在一家公司當倉庫保管,平時,母親對他多有接濟。而他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富人外侄面前既恭維又自卑,讓郭開倉覺得還是黃土地上的人敦厚剛烈,里外如一。
郭開倉在成都一個很好的小區給母親買了套房,讓母親從那個環境不太好的地方搬了出來。簽單時他猶豫了一下,把房子寫在了自己名下。
按理講,找到了生母是件好事,可郭開倉不愿對外人提及,甚至將這個消息雪藏起來,除了身邊一兩個極可靠的親信知道,別人都不知道。從小就被人說成是撿來的,說成是野貨,他對“私生子”這個說法深感厭惡與恐懼。雖然從理智上講,他知道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但是,就是不能接受,不愿接受,非常排斥,更不想讓這件事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所以,人們知道郭開倉在成都有生意,但不知道他在成都還有一個母親。
生活似乎就這樣了,郭開倉找到了生母,有些疑問雖沒有得到答案,但看到母親滿意的笑臉,似乎有無答案都不再重要。
后來,母親生病了,胰腺癌。一個療程的化療后,身子虛弱到極點,一場感冒把她推到命懸一線的關口。醫生搖搖頭說我們盡力吧。郭開倉關了手機守在病房里。母親很痛苦,但又有一種安靜,她說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她認了,甘愿受罰,受了罰,她到了那邊才會稍有心安。
郭開倉把母親骨瘦如柴的手放在自己寬大的手心里,輕輕揉搓手背上因多次輸液留下的青紫和浮腫。母親氣如游絲地說:“不要怨恨你父親,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我們都有錯,時代也有錯,所有的人都無能為力。”郭開倉問:“您知道他回了上海,就沒有想過去找他?”母親說:“那會影響他的。”“可他已經改變了您的人生,”郭開倉嘆一口氣,“您心腸真好,總護著他,其實不值得。”母親淡淡一笑,“也許吧,可是,你們不會懂得那個時候的我們。”
一天下午,天氣很好,母親的體力有些恢復的樣子,郭開倉終于問出藏在心底的那個問題:“您沒有想過來找我,認我?一次都沒有?”母親痛苦地皺起眉頭,望著他,又把眼光移到天花板,凝固在一個點,似乎在那里找答案,沒有言語。
幾天后,母親走了。
這個一輩子沒有獲得幸福的女人把一臉安詳的神態留給大家。醫生護士都說老太太有驚人的耐受力。母親的弟弟哭得死去活來,幾乎就是呼天搶地了,郭開倉覺得他有些夸張。
郭開倉和舅舅還有護工,一起推著母親到太平間,白布單下的身形瘦小得如同孩子一般,可惡的癌細胞絞殺了母親所有的血與肉,僅剩下一個軀殼。郭開倉的心絞痛起來,不管怎么說,是這個女人給了自0fd0ab6e37357f319ce4b95ad4c5e50a己生命。他真想好好哭一場,痛痛快快地嚎啕一場,為這個女人,也為自己,可是自己沒有一滴眼淚。
一個月后,郭開倉在成都最好的公墓買下一處安葬了母親。墓碑上有母親中年時的小照,是成都舅舅提供的。母親溫婉而含蓄地笑著,似乎對這個世界無怨無悔,郭開倉想起養母曾經由衷的贊嘆:“那個女子生得真白啊!”他在心里艱難地喊出一聲:媽媽,在那邊一定要有眼力,要嫁個好男人,要做賢妻良母。
四
在清理母親財產時,成都舅舅才發現姐姐住的房子不在姐姐名下。他問郭開倉:“你大概知道我姐要得絕癥,就沒有把房子給她?”郭開倉不慌不忙地說:“不是,那是我在成都置的一處房產,讓老人家去住。”舅舅說:“不對,你在西安,怎么會跑到成都來置什么房產?”郭開倉說:“哪里都有可以,只要是在地球上。”舅舅尖叫起來:“你就是沒有認她這個媽,你要曉得,我姐這輩子一直生活在后悔當中,痛苦當中,她老覺得對不起你,她得癌癥都與你有關系。”
郭開倉憤怒了,一把拎起面前這個個子矮小的男人:“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對我講話?”成都舅舅雙腳在空中亂蹬,“我是你舅舅,親舅舅!”郭開倉一把搡出去,小個子男子就滾到一邊去了。
回到西安不久,郭開倉接到成都舅舅的電話,說他要起訴郭開倉不親不孝,名義上給母親買房子,卻把房子歸于自己名下。
郭開倉一下子就明白了成都舅舅的意思。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隱私,他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要挾自己:如果郭開倉不明事理,他就會把這事捅出去,讓路人皆知郭開倉是一個私生子——他可是直到生母去世都沒有承認其母子關系的啊。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邏輯,舅舅不可能勝訴,但卻可以公開郭開倉的身世。而相對于房產,郭開倉更看重的是后者。
郭開倉很糾結了。他不在乎成都舅舅的胡攪蠻纏,但成都舅舅的確觸及到了他的痛處:為何自己就不能接受、認可親生母親這個事實?是自己心胸狹隘,記仇?
養母這邊的舅舅說:“讓他告吧,私生子又不是你的錯。”
但是,郭開倉卻沒有這么坦然。如果當初一開始就承認,索性就讓大家都知道,今天就不會再有這等事了。可是,捂了這么多年,人都去世了,才被揭開,人們就會議論洶涌了:原來郭開倉是個心胸那么狹窄的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敢認、不愿認,買套房子都不寫母親的名字,只是借給母親住一住,哪有這樣當兒子的,還是知名企業家呢!真是越有錢越沒人性!
也許還有更難聽的……
想到這些,從小就極要強極要面子的郭開倉哪里接受得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多年辛苦經營起來的社會形象開始變得不再清晰、干凈了。
郭開倉最終給了成都舅舅一筆錢,什么都沒有說。也不必說。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第二年清明,郭開倉去成都給母親上墳,按照風俗還點了香燭。在繚繞的香煙中,他與碑上母親的照片面面相對。他想,也許此時他終于可以叫她一聲“媽媽”。
冥冥中他卻聽到空中的一聲嘆息,是溫婉的南方口音,出自那個陌生又熟悉,給了自己生命也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懸疑的女人之口:
對不起……
(本欄目為《家人》雜志合辦欄目)
編 輯 潘 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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