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庸常消解了我們召喚未來的能力,末日情懷的感傷在我們掙扎生活中的時候潛入了更為深層的意識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才發現文學和電影中處處彌漫著一種塌天似的末日情懷?一個可靠但不可考的說法是從二戰開始,即是說由于核武器的使用和未來核戰爭的可能性,誘發了一種群體性的創傷感,而文學和科幻電影中愈來愈多的關于災難和末日場景的描繪不但是這種創傷的見證,而且還致力于祛除這種致命的創傷感。
我說“文學和電影”,其實文學這種類型已經涵蓋了科幻電影,因為大多數關于末日情懷的電影背后都有一個文學的藍本支撐,比如根據理查德·馬特森的小說《我是傳奇》改編的同名電影和根據科馬克·麥卡錫的小說《路》改編的電影《末日危途》。之前熱映的電影《2012》雖然不是根據文學作品改編,但關于2012年瑪雅末日預言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而且電影中對主人公杰克遜的角色設定仍然是一位寫科幻小說著稱的暢銷書作家。
某種程度上說,無論文學還是科幻電影中彌漫的這種世界末日情懷是一種共生關系,他們所共同傳遞出的是這樣一種簡單的理念,把世界末日的根源歸結為某種非人化特征的出現,從而可以轉移或者消解人們對這種末日情懷的恐懼。所謂非人化特征即是說,外星人的出現,自然災害的不可抗拒性,某個無良和瘋狂的科學家制造出某種病毒導致世界的毀滅,如此等等。他們通過某些少數幸存者的預演來拯救末日的危機,拯救人類的文明,從而也用一種瞬間性的情感安慰了小說的讀者和電影院中的觀眾,也轉移了他們內心中對末日情懷的那種創傷感。
說了半天好像還沒有說到重點,我想說的是奧地利新銳小說家托馬斯·格拉維尼奇的作品《一個人到世界盡頭》(2006),同樣是書寫末日的題材,但是卻與我們以上提及的“非人化”特征完全相反,他把情節設定為世界上最后一個人最后時日的生活狀態:在世紀末的維也納,三十五歲的家居設計師約納斯一覺醒來,發現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這樣的情節設置好像并不新鮮,在許多小說中都有所沿用,但是正如我們以上所提及的,格拉維尼奇聚焦于約納斯這個角色本身的心態和情緒變化,換句話說,這是一種“非人化”到“人性化”的角色轉變: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變異的僵尸,沒有黑暗中出沒的吸血鬼,甚至沒有一個動物的陪伴,只有他自己。而且這部小說中,也沒有所謂科幻的背景,沒有世界末日導致的原因,我們只知道這個世界上突然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該如何繼續這種一個人的生活?
我相信很多人都曾有過類似的念頭,“如果這個世界毀滅了就剩下我自己的時候,我該如何去面對”。但是這種幻想隨著我們的成長,融入日益殘酷的現實生活,早已消散不見了。日常生活的庸常消解了我們召喚未來的能力,末日情懷的感傷早已在我們掙扎在生活中的時候潛入了更為深層的意識。而通過閱讀末日情懷的小說和觀看末日情懷的電影最多使我們陷入回憶的感傷,瞬間的清明代替不了日常現實的殘酷性。
但是格拉維尼奇在《一個人到世界盡頭》中撇開了那種不切實際的“科幻”,運用了一種心理現實主義的書寫手法,極為信服地寫出了一個人在世界末日到來時從迷惑不安到困窘不明,最終陷入精神崩潰導致自殺的“悲劇”。這種從“科幻”到“現實”的轉變是這本關于末日情懷小說的最大特點。當然,說這本小說揭示了一個存在的悲劇有些夸大,因為“悲劇”這個概念在一個人的世界上已經不復存在,我們從小說開始就能預示到約納斯的結局必定是走向死亡,因為他沒有辦法去抗爭,他缺乏抗爭的對手,沒有僵尸可殺,沒有吸血鬼可以殲滅,沒有恐懼的敵人在黑暗中窺伺他的存在,沒有朋友和家人的陪伴,日復一日地游蕩在那個空無的城市中,只能日漸陷入虛無的惶恐。
“幾個月的時間里,在他自殺之前,他就這樣走遍世界絕望地尋找生命的痕跡,尋找自己的回憶甚至別人的回憶,他望著那些房屋、城堡、森林,想著曾經看過這些景物而如今不存在的無數時代:他明白了,自己所見的一切無非就是遺忘,而絕對的遺忘從他不再存在的那一刻起,終將告成。”(昆德拉語)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記錄下自己的名字,類似于“XX到此一游”的那種拙劣的留言,但是從這種單調的留言方式中我們卻窺見了他內心肆意生長出來的恐懼:他害怕被人遺忘,哦,應該說他害怕被自己遺忘,被這個空無的世界所遺忘,但是遺忘卻是他無可更改的命運。他所能抓住的只有過去的回憶,但是回憶卻被現實的荒誕所削減,他逐漸無法分清現實與夢境,“他陷入了一種半虛幻半真實的狀態,他就在這種狀態下邊夢邊走,邊夢邊看,邊夢邊做動作。他聽得見聲音,看得到畫面。他聞到大海的味道。他讀出標牌上的字,這些字不久就變成了記憶的碎片,變成了夢境,甚至還變成歌曲,直往他耳朵里鉆。有些他記得長久些,與之較量一番,然后徹底絕望。另一些,那些更抽象的,一閃就過去了鬧得他心生疑慮,不知是否真的體驗過。”怎么越讀越像《盜夢空間》了呢。
據說,這部小說格拉維尼奇寫了兩年半的時間,最初只打算寫一百多頁,后來欲罷不能寫到了六百多頁,最終又刪改到將近四百頁現在的樣子,這樣一波三折的寫作歷程在他的寫作生涯中也極為少見。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小說之所以難寫是因為它根本沒有任何故事和情節,所有歷時性的推動故事發展的動力都讓位于共時性的平面推進的心理描述,這種心理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如果渲染恰當自然能極為出彩,但是如果運用不當很容易給人留下臃腫和贅述的印象。格拉維尼奇用這部小說證明了他有駕馭這種高超的寫作技巧的能力,但同時也說明他在寫作道路上還有很大的可以繼續提升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