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最大的問題就是重視私德而昧于公理
王安石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爭議最大的人物。因為革命導師列寧在1906年《修改工人政黨的土地綱領》的一個注釋里提到過他,稱“王安石是中國11世紀時的改革家”,從此“改革家”的頭銜牢牢鎖定在王安石頭上,凡是改革派無不奉王安石為偶像,如梁啟超專門寫了《王安石傳》為其辯誣,稱其為“三代以下唯一完人”。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教科書上的王安石自然也是一個光榮的偉大形象,既配得上革命導師的考語,又符合現實的需要。
但放眼歷史,在數百年的正統史觀里,王安石的形象不那么光輝。雖然在北宋時王安石待遇還不錯,身后封舒王(宋徽宗時),配享太廟吃冷豬肉,但靖康之難、宋廷南渡之后,面對亡國危機,朝野上下開始反思誰為國破家亡負責。靖康以來士大夫們議論紛紛,宋高宗為給父兄開脫也因勢利導,最終形成了宋朝版的“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把“國事失圖”由蔡京上溯至王安石及其新法,順便罷去了王安石配享神宗太廟的資格。到了理宗時,趙氏子孫更是恨王安石恨得咬牙切齒,干脆宣布王安石為“萬世罪人”。
可以說,有宋一代,關于王安石已蓋棺定論,民間百姓也普遍接受,例如初編于南宋后定于明代的話本小說《拗相公》就是以王安石為主角,稱“我宋元氣皆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對于王安石變法,后世無不引以為戒,明太祖朱元璋對王安石及其變法深惡痛絕,“昔漢武帝用東郭咸陽、孔僅之徒為聚斂之臣,剝民取利,海內苦之。宋神宗用王安石理財,小人競進,天下騷然,此可為戒。”清朝圣祖康熙也認定王安石為亡國之臣、千古罪人。
王安石的變法事業已有定論,關于個人私德,很多文人為其辯護,如陸九淵稱王安石“潔白之操,寒于冰霜”,把變法失敗歸因于用人不當、執行不力,屬于典型的“好心辦壞事”;但也不盡然,明代第一才子楊慎對王安石私德的評價是“古今第一小人”;大詩人蘇東坡的父親蘇洵專門為王安石寫了一篇《辨奸論》提出警告,“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其實,我們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最大的問題就是重視私德而昧于公理,為尊者諱的理由往往是“好人”、“清官”、“動機是好的”、“被壞人利用”等等。問題是,作為政治家,評價的標準不應當是個人品行、行為動機,而是為社會公眾服務的效果。這是現代社會責任倫理的必然要求。只不過在古代社會,人們囿于認識的局限,只能展開泛道德化的辯論,變法的公共政策問題演化成君子小人的義利之爭。王安石的青苗法、均輸法、方田均稅法等措施,本質上就是政府干預經濟,以人為的手段興利除弊,把不理想的社會重新規劃為理想的狀態。說白了,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自大狂幻想在古代社會全盤實施國家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均輸法、市易法就是國家壟斷全國貿易和零售,青苗法就是建立國有農業銀行。后果也可想而知,政府干預變成了橫征暴斂,宏觀調控變成了國進民退,造福百姓變成了與民爭利……
王安石變法與改革開放都是求變,但兩者形似而神不似,命運也截然相反。宋朝的變法與守舊之爭就是古代的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之爭。為什么王安石變法注定失敗?因為一方面,管制者信息的必然優勢無從證明。經濟學家哈耶克(Hayek)提倡的自發秩序就是建立在人類掌握信息的有限性之上的。無論怎樣的政府,都無法對市場上的各種決定具備充分的知識,其決策不能保證準確。另一方面,管制者利益上的中立性無從證明,即不能保證管制者是仁慈和無私的,權力的介入必然導致尋租和腐敗,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王安石變法招來小人云集。
歸根到底,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責任編輯:劉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