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子疑云

　　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連能幫忙照顧孩子的人都沒有。一個25歲的年輕父親，和他兩歲的孩子，似乎已經山窮水盡
　　
　　王獻光，1985年10月出生，今年剛滿26歲。他原是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黃金堤鄉王店村村民，8年前到北京打工，定居于北京市朝陽區，如今已是一個3歲男孩的父親。2011年10月，這個父親因為試圖賣掉自己的親生兒子被北京市朝陽區法院一審判決犯拐賣兒童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零三個月。
　　男孩王希金是個健康、漂亮的孩子，非常活潑可愛。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件不可原諒而又難以置信的事情，好端端的孩子為什么要拿去換錢呢？
　　但是，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背后都有它順理成章的理由，王獻光賣子的背后其實有著一個長長的故事。
　　
　　缺乏親情的童年
　　在王獻光的童年記憶里，他的父母就沒有好好相處過。
　　王獻光家族在王店村扎根很多代了，村里有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姓王，大都沾親帶故。父親王君仲是地道的本地農戶，母親馮桂花是從旁村嫁過來的。王君仲為人比較寬厚、隨和，但有兩個毛病一直為馮桂花所忌恨：一是愛喝酒抽煙，二是懶不干活。他們在結婚時就并不富裕，家中只有4畝左右的田地，隨著王獻光及其弟弟王獻凱這兩個孩子的降世，加上王君仲毛病不改，一家人就越過越緊。馮桂花哀自己不幸、怒丈夫不爭，時常跟王君仲大吵特吵，而王君仲最尋常的反應就是：揀一條長凳坐到屋子外面，點燃那根從不離手的煙槍，什么話也不搭，任憑屋里的妻子大發雷霆。
　　王獻光一天天長大，馮桂花和王君仲的關系不僅沒有改善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糟，家中的經濟狀況也每況愈下。
　　2003年，王獻光該讀初三，但因為家里經濟不支，只好輟學。在家呆了幾個月以后，托親戚介紹，他只身來到北京，在昌平區小湯山的一家垃圾清運公司跟著一位姓馬的老板干活。剛來北京，王獻光技無所長，就只能一邊跟著馬老板打雜，一邊學開車和電氣焊。那時王獻光每個月掙400-500元錢，在家里看來還挺多的，他過一段時間還會往家里寄點錢，弟弟王獻凱上初中的錢很多都是他給的。
　　2005年左右，王獻光已經學會了開車，在公司里當司機，但不幸的是這家垃圾清運公司很快就倒閉了，他就投靠了在北京朝陽區同樣經營垃圾清運生意的一位表哥，當清運車司機。但勞累的工作、摳門的老板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這種生活。
　　一氣之下，王獻光離開了表哥的公司，去朝陽區北沙灘附近找了一個保安的工作。工作了一個多月，老板半毛錢也沒發給他。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王獻光耳聞了一些老板欠農民工薪水欠個兩三年都不給的事情，心里不安，決定一走了之。臨行前，王獻光因為拿不到錢，覺得很不痛快，就把公司保安隊長的手機給順手牽羊了。
　　后來，王獻光被抓獲，因盜竊罪被海淀區法院判了十個月有期徒刑，從2005年8月關到了2006年2月。
　　
　　四分五裂的家庭
　　出獄后的王獻光懂得了世事的艱辛，鄉下人來到大城市，被欺負受委屈實在是家常便飯，比起當保安時期的老板，自己的表哥該給的基本工資至少是一點沒少給，而且有什么委屈，好歹是一家人，也有地方溝通。心里這么想著，王獻光回到了表哥的公司。表哥倒是很大度地歡迎王獻光回來，不僅如此，母親馮桂花、父親王君仲都陸續來到表哥的公司謀得工作。
　　2007年，王獻光認識了女朋友鞠明麗。鞠明麗也是鄉下人，籍貫江蘇。認識王獻光之前，鞠明麗在北京一家餐廳打工，兩人相處了不到兩個月，鞠明麗辭掉了工作，和王獻光住在一起，當起了王獻光的全職女朋友。這一段時間，可能是王獻光20多年來最幸福的時光，他很喜歡這個江蘇來的女朋友。鞠明麗喜歡吃酸辣湯，王獻光每周都會給她買，他們閑下來去逛商場，王獻光也會掏出積蓄為女朋友買漂亮的衣服。
　　同居了半年左右，2008年3月5日，鞠明麗在北京解放軍306醫院為王獻光生下了一個兒子，他就是王希金。
　　王希金的降世，本來是全家人的喜訊，但因為一件事，這個喜訊變成了后來悲劇的源頭。
　　原來，鞠明麗生孩子期間，在醫院住院、動手術等共計花費了1.5萬元，這筆錢一直沒人愿意出。王獻光自從認識鞠明麗以后，2000多元的工資要供兩張嘴，還要時不時給女朋友買點東西，自然沒有積蓄；父親王君仲來到表哥的公司以后，和馮桂花又吵了好幾次，后來就離開了公司，很久都聯系不上了，而且以他可能的狀況，不必指望他能出這筆錢；母親馮桂花倒是苦心地積攢了一些錢，但她一直想回老家蓋新房，而且她對鞠明麗不出去工作掙錢有很大的意見，她覺得現在缺錢很大部分原因是鞠明麗好吃懶做，所以也不愿意拿錢出來。一家人僵持著，誰都認為自己有不出錢的理由。拖到后來，醫院甚至嚇唬鞠明麗：沒錢別想抱走孩子。
　　為此，鞠明麗急得哭了好幾天，王獻光為女朋友生孩子請的那幾天假，全用在跑親戚、找熟人籌這1.5萬元錢上了。
　　事情最后還是解決了，王獻光的舅舅、鞠明麗的娘家各自出了部分錢，付了醫療費，讓鞠明麗把孩子抱回了家。但是鞠明麗經過這件事，已經不把這里當做一個家了，她對這個全家都跟垃圾打交道的、四分五裂毫無人情可言的家庭漸生畏懼。
　　2009年9月，鞠明麗在目睹了王獻光和他父親的一次激烈口角之后，毅然離家出走。王獻光找了兩個多月，去鞠明麗江蘇老家哭訴認錯了好幾回，都沒能找回他的女朋友。
　　鞠明麗走后，馮桂花辭去了工作，幫著王獻光帶孩子，王獻光則繼續工作掙錢。但畢竟少了一個經濟來源，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艱難。何況兒子王希金體弱多病，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很多該打的疫苗都沒打，經常動不動就感冒發燒，送醫看病也是一筆極大的開銷。更麻煩的是，王獻光父母的矛盾還在激化，馮桂花照顧孫子照顧了不到半年，就扔下這個孩子不管，回到老家去起訴和王君仲離婚去了，走時給王獻光留了一句話：“要是婚離了，我就再也不管你們王家的事了，包括這個孩子。”
　　父親消失了接近一年，一直聯系不上；女朋友離家出走，始終喚不回來；母親回老家起訴離婚，很有可能就此斷絕關系；還有一個弟弟，比他小兩歲，剛來北京參加工作，自己糊口都困難。
　　這就是王獻光賣孩子之時身邊親人的情況。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連能幫著照顧孩子的人都沒有。一個25歲的年輕父親，和他兩歲的孩子，似乎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
　　
　　從“送養”到“賣子”
　　2010年1月20日，母親走后不久，王獻光鼓起勇氣給弟弟王獻凱打了個電話，說：“跟你商量個要緊事，我想把孩子送給別人養，我自己養不起了。”王獻凱清楚哥哥家里的情況，鞠明麗走后，他還去哥哥家看過幾次孩子，送點奶粉和餅干。他知道，要不是前兩年省下來的一些積蓄，王獻光早該揭不開鍋了，他在電話中對哥哥的這個想法非常理解，說：“如果要送，就送好一點的人家吧。”
　　2010年1月27日中午，王獻光在百度貼吧發布了一個帖子“送養北京男孩”，帖子里簡單地寫道：送養兩歲北京男孩，聯系QQ號29039xxxx。
　　王獻光在帖子里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他想先看看反響如何。結果出人意料的，他收到很多回應，那一天下午，他那QQ對話提示圖標的閃爍就沒有停止過。有來自山西的教師、黑龍江的軍人以及廣東的商人等等。王獻光覺得條件最好的就是這個廣東的商人，他叫“陳峰”，自稱表弟在廣州經營皮革生意，家境闊綽，但因為弟妹生育方面有障礙，他們夫妻一直膝下無子，因而想領養一個男孩。
　　第二天，“陳峰”打來電話，先客氣了兩句，說自己表弟很期待這個孩子，然后問道：“你的孩子想要多少補償費？”王獻光大概沒想到還有補償費可以拿，他猶豫了一下，在心中計算了這兩年來在王希金身上的花費，說：“帶這個孩子兩年，至少花了四五萬，給十萬也不嫌多。”對方將這個價格砍到了六萬。
　　
　　1月29日上午10點，王獻光叫了弟弟王獻凱一起，抱著孩子來到北京科技大學北門等候那位神秘的收養人。
　　“陳峰”如期而至，大概30多歲的樣子，皮膚有點黑，普通話說得很好，看上去不像是養尊處優的廣州富商。王獻光兩人心中有了一絲疑慮，但因為“陳峰”說他家人本來是鄉下人，表弟是富商，自己只是幫他找孩子的，王獻光就沒有過多追究，想還是先看看情況，實在不行還有山西的那位教師做候補。
　　見面以后，“陳峰”給王獻光提了個要求，問可否去網吧通過視頻先讓表弟看看孩子，王獻光同意了。3人來到藝海大廈北邊的一家網吧，連接上廣東那邊的視頻，王獻凱抱著王希金湊在攝像頭前讓對方看，王獻凱則打字與對方聊天。
　　廣東商人看了孩子之后很滿意，當即表示下午就坐飛機到北京來，約王獻光晚上一起吃頓飯，當面談談孩子的送養。
　　當天下午6點，望京某餐廳的包間內，王獻光、王獻凱和王希金正等候著廣東的來客。小希金剛會說話不久，連“爸爸”兩字都說得不清不楚，王獻光想到以后可能沒有什么機會再聽他叫“爸爸”，就一個勁的逗他說話：“叫‘爸爸’，叫‘叔叔’……”
　　王獻凱趁沒人，問哥哥：“咱送孩子，是他們給我們錢，還是我們給他們錢啊？別撞上人販子了。”王獻光也有這個顧慮，但想著來都來了，見一見真正要領養孩子的人就什么都清楚了，就沒把弟弟說的放心上：“錢的事你別管，等會兒見了人就知道了。”
　　正說話間，幾個穿著警服的人開門走了進來，一個警官模樣的人大聲說道：“你們兩個被捕了，涉嫌拐賣兒童，有話回公安局說！”王獻光兩人還來不及反應，兩副手銬已經鎖了過來，王獻光腦子一陣暈眩，既驚訝又害怕，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公安局了。這時他才發現，“陳峰”已經消失無蹤了。
　　
　　“釣魚”原是打拐志愿者
　　被捕之初，王獻光感到無比冤屈，自己本來想送養孩子，卻被看做是拐賣兒童。他甚至以為“陳峰”是和警察一伙的，故意釣他上鉤。直到“陳峰”也被公安機關抓捕歸案，他才知道“陳峰”是什么人。
　　“陳峰”真名劉永貴，今年37歲，是山東省臨沂市的一個農民，并不是什么廣東富商之兄。劉永貴初中畢業，雖然文化素質不高，但十分精明，經常在網絡上攬一些亂七八糟的業務，通過跑腿、居間來掙錢。其中，就有介紹收養的經驗，劉永貴曾經在網上接觸過一個西安某大學的懷孕女大學生，他專程去過西安，幫她聯系下家、談價錢。介紹收養這樣的事情干成一筆就能收獲頗豐。
　　王獻光發帖那天下午，劉永貴偶然看到了那個送養男孩的帖子，又搜索查到一對廣東夫婦求領養的廣告，就打起了居間介紹送養的主意。于是，劉永貴就兩頭聯系。跟王獻光說自己表弟想要孩子，跟廣東夫婦又說自己的朋友有孩子正要送養。要不要補償費是廣東方提出來的，劉永貴跟王獻光說好價錢以后，還跟廣東夫婦談妥了2萬元介紹費。
　　除了懷疑“陳峰”，王獻光還懷疑過“廣東夫婦”是“陳峰”的虛構人物。這個懷疑事后也被證明是錯誤的。“廣東夫婦”實際上是網絡上的打拐志愿者，他們在網絡上散布諸如“領養孩子，高價補償費”之類的帖子，借此引導執法部門抓捕在網絡上猖獗的人販子。所以，王獻光和劉永貴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當然都沒見過“廣東夫婦”。
　　
　　孩子可能仍然會被送養出去
　　2010年2月25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對王獻光實施了取保候審。時隔一年多以后，朝陽區法院一審判決王獻光拐賣兒童罪成立，處有期徒刑二年零三個月。直到如今，王獻光仍對自己的罪名認定感到不服。他和他的律師有三點不服：
　　首先，法院認定其罪名的關鍵在于“六萬六”這個談好的交易金額，但是錢的問題首先是由“廣東夫婦”提出的，他送養孩子之初并無收錢的想法，如果對方不先談錢，他很可能就無償送養了；而且這“六萬六”是“補償費”，并非傳統拐賣孩子中的那種明碼標價。
　　王獻光還認為，他根本不知道劉永貴的居間介紹行為，因為劉永貴一直聲稱是自己的弟弟要領養孩子，他和劉永貴根本就不算合謀。既然不是合謀，就不能認定為自己和劉永貴一樣是為了獲取利益而出賣孩子。
　　另外，王獻光還表示自己的行為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后果，無論是收養方還是收養方“承諾”的錢，他連個影子都沒見到，怎么能算是犯罪呢？
　　對此，本案承辦人、朝陽區檢察院檢察官王璞表示，在實務中，以獲利為目的的買賣親生子女行為一直都是以“拐賣兒童”定性，去年最高人民法院等四個部門發布的《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指導意見》更加確認了這一點。而對于“獲利”的認定通常都是看出賣方是否提出了大額的金錢要求，王獻光聲稱自己是“送養”孩子，卻伸手向對方要六萬多的“補償”，這實則是買賣行為，是否真正拿到了錢并不重要。
　　另外，王璞也認為，王獻光的家庭情況是他誤入歧途的最主要原因。“王獻光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缺乏一種對事對人的責任感，這可能和他的家庭有關，一個從小就缺乏父愛母愛的青年，很容易對自己的孩子也缺乏責任感。”
　　近日，王獻光對此判決提出了上訴。
　　弟弟王獻凱說：“兩年多時間，對王獻光來說不長，對孩子來說，就是一段很長的時光。這是我和哥哥一定要上訴的原因。”
　　王獻凱告訴記者，二審結果如何，目前還未可知，也無法預測，但有一件事時是確定的，那就是王希金肯定還要再被送養出去，法院對他父親的二審判決改變不了這個結局，但確實可以制造區別：送養時間的區別，現在或兩年以后，因為這件事要王獻光親自去民政局辦理。■
　　責任編輯：張羽
　　
　　法律解讀
　　2010年3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出臺了《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指導意見》（簡稱《意見》），其中第16條明確規定：“以非法獲利為目的，出賣親生子女的，應當以拐賣婦女、兒童罪論處。”
　　《意見》明確了以下4種具體情形可以界定為“以非法獲利為目的”：
　　一、將生育作為非法獲利手段，生育后即出賣子女的；
　　二、明知對方不具有撫養目的，或者根本不考慮對方是否具有撫養目的，為收取錢財將子女“送”給他人的；
　　三、為收取明顯不屬于“營養費”、“感謝費”的巨額錢財將子女“送”給他人的；
　　四、其他足以反映行為人具有非法獲利目的的“送養”行為的。
　　此外，《意見》還區分了借送養之名出賣親生子女與民間送養行為的界限。
　　區分的關鍵在于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獲利的目的。應當通過審查將子女“送”人的背景和原因、有無收取錢財及收取錢財的多少、對方是否具有撫養目的及有無撫養能力等事實，綜合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獲利的目的。
　　不是出于非法獲利目的，而是迫于生活困難，或者受重男輕女思想影響，私自將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子女送給他人撫養，包括收取少量“營養費”、“感謝費”的，屬于民間送養行為，不能以拐賣婦女、兒童罪論處。對私自送養導致子女身心健康受到嚴重損害，或者具有其他惡劣情節，符合遺棄罪特征的，可以遺棄罪論處；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可由公安機關依法予以行政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