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經過了手,酒杯就留下了指紋;經過眼睛,時間就留下了風景……
那年小蔭讀高三,住校。平安夜,她在車站躲雨,杜夫從她身邊走過,于是用傘度了她。
杜夫覺得這小女孩的優雅洗練,像一幅白描畫般清麗疏朗。周圍是烏云似的人群,她卻像一抹蔚藍,染不上色,眼里的坦然像是等了他多年。
到宿舍樓下,轉身之際,兩人同時回頭去看對方。杜夫愣了一下,說:“要么,去喝一杯好嗎?”
在鬧市小小的居酒屋,小蔭第一次喝到了梅酒,那是杜夫推薦的。猶豫著淺嘗一口后,梅子的淡香與蒸餾酒、冰糖的濃醇糾纏在一起,冰涼酸甜。喝了多少,說了多少,早已模糊了,只是中島美嘉的歌,沉靜中的滄桑,成了她記憶的刺青。
杜夫來自東京,時任一所大學的日文講師。那個濕冷的平安夜,道別時,在校園的甬道上,這個比小蔭年長的“大叔”脫下他的土黃與松花色交織的羊毛圍巾,圍在小蔭脖子上,打了個別致的結。沒有矯情的動作和語言,小蔭也沒有臉紅心跳,一切如呼吸般自然。
2.
那個冬天,小蔭開始學日語。她本想考法語系的,那時卻想改成日語。
杜夫每周兩晚給小蔭授課。課后一起吃杜夫做的料理,聽中島的如訴低回。
看過不少日劇,小蔭以為日本男人都不擅家務,沒想到杜夫很會料理自己,家里一塵不染,更難得的是他會做菜:壽司、烤物、火鍋樣樣精,刺身拼得很有美感。
每次做飯時,杜夫會懷念他小時候母親親手腌制的泡白菜。
“新鮮的白菜像嬰兒一樣白胖可愛。掛在院子里被風吹幾天,白菜就稍微減肥變老了。母親把每顆切成兩半,一層一層鋪在巨大的桶子里。撒鹽、調味、壓石,過幾天就能吃泡白菜了。材料、制法都那么簡單,吃起來味道又單純無比,但天天吃也吃不膩?!?br/> “現在呢?還經常吃嗎?”小蔭問。
“母親過世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那你自己會做嗎?”
“我自己做過,不過味道差很遠。腌菜需要一定分量的材料,否則腌不出味道來的?!?br/> 小蔭想,我要學會做泡菜。
一邊閑聊,杜夫一邊喝秋味啤酒。他喝酒的范圍很寬泛,有時是清酒、燒酒,有時也喝威士忌和葡萄酒,至于啤酒的牌子,他是分時令的。比如“秋味”,他在秋冬季節喝。
不過杜夫只給小蔭喝梅酒。他反對女人嗜酒,但梅酒不在其列,因為那不算是酒。在日本,喝梅酒是良家主婦公開的秘密。
醺醺然時,杜夫攬著暈卻不醉的小蔭,她的頭枕著他的腿,他的外套蓋著她纖柔的身體。窗外飄著細雪。
許久,小蔭聽見杜夫輕輕嘆息。她睜開眼睛,他發現她清亮的眼睛居然有了古井的味道。
3.
杜夫有未婚妻,這是小蔭后來知道的。
一次小蔭和杜夫打羽毛球,她不慎弄破了手,劃出長長的口子,血滴滴答答流下來,杜夫慌忙用紙巾幫她止血,她反倒像個沒事人似的嘻嘻哈哈。他問她疼嗎?她搖頭。他的心有點緊。
他拉著她的手,來到臨近的醫院,直接上了外科。
小蔭第一次看到了杜夫的未婚妻。
她幫小蔭消毒、包扎傷口,動作輕盈嫻熟。纏紗布時,小蔭看著她專注的眼睛,覺得很溫暖,也很美麗。
“小蔭很招人疼呢!”回去的車上,醫生微笑著說。杜夫笑了笑,他想起小蔭游戲似的看著自己流血,他卻無措,口發干,在幫小蔭止血時,只有他看到了自己的顫抖。
小蔭冰雪聰明,讀懂了他內心的慌亂。即使隔著混濁的人群和硼酸藥水的氣味,隔著那個有著科學而準確的氣質的女人,他和她中間依舊開花了。
梅雨季節,小蔭有點憂郁。
那晚下大雨,杜夫撐著傘蔽人耳目地上了三樓,敲開小蔭宿舍的門。見到杜夫,小蔭嚇了一跳。
看到舍友探頭探腦,杜夫拉小蔭出來。然后,從身后變出一瓶梅酒。
“剛釀的,慰勞一下你。快高考了,最近很辛苦吧。梅酒可以舒緩心情,每晚睡前喝一點是很安神的?!?br/> 小蔭點點頭,緊抱著那瓶子。
送杜夫下宿舍樓時,小蔭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看著杜夫下樓的背影,小蔭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18年來,小蔭始終有個秘密,她是個天生沒有痛覺的女孩。打針不痛,流血不痛,跌倒不痛。她生活得像一顆沙利文糖果。
但這一刻,她終于知道了痛的感覺。那是狠狠的抽打和牽扯,尖刻、銳利、茫然,她才知道,她是愛了。但她終于要失去他了。
“等一等!”小蔭叫住杜夫。
她飛快奔進宿舍,又飛快出來,奔下樓梯,把一樣東西塞進杜夫手里。
杜夫打開手心,是一支口紅,嬌嫩晶瑩的桃紅色!
“送給醫生的禮物。她幫我傷口包扎得很好,已經痊愈了。”小蔭攤開手掌給杜夫看。
杜夫合上那薄薄的手掌,“可我覺得這個顏色更適合少女,你用才會好看。”
“可我是不涂口紅的。小孩子是不需要口紅的。”小蔭想起自己晶瑩的童年,是開在水晶里的花,是琥珀里的小蜘蛛。
她突然發現沒有痛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4.
初秋,小蔭上了杜夫任教的那所外國語大學的法語系。她不再學日語,卻保留了喝梅酒的習慣。
那幾年里,小蔭有過不少次戀愛,日漸成長為一個感性女子。有時她也會在開滿梔子花的校園里遇到杜夫,也許還有心動,卻只是淺淺一笑了。
因緣的開始和結束沒有道理可言。尤其是那時候的所謂情感,既簡單又美妙,沒有前因,也沒有后果,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漸漸的,橘子就紅了。
工作多年,在職場情場江湖中已釀出酒味的小蔭,開始學著自釀梅酒。釀成后,她拿去與杜夫分享。杜夫是不喝甜酒的,但為她還是破了例,因她的酒有濃濃的居家造的味道。
杜夫沒有和醫生結婚,醫生去了美國。杜夫仍舊一個人,小蔭也是一個人,但杜夫和小蔭卻無法回到原來。
30歲的女人,撥開風花雪月的迷障,漸漸窺見生活的本質。一份溫暖可靠的感情,勝過繁花似錦。在快要撞到愛的前一刻急剎車,然后,朝著另一根軌道奔去,這不失為一種領悟。
和朋友們去唱歌時,小蔭總會點唱一曲中島美嘉的《雪之華》,彼時情真,所以格外驚艷,同伴們臉上浮升出有點恍惚的感動神情。他們從不知,已經是法語高級翻譯的小蔭,日語居然說得那么好。
每當此時,小蔭才會想起,自己并沒有把日語完全還給老師。原來,是她的日語老師,是古老的女人酒,給了她最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