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對于孔子的誕生有種種猜想一樣,對于他的死,亦是撲朔迷離。
對于孔子之死,謹在對圣人充分敬意的同時持有悲劇的推測:孔子當時雖被尊為“國老”,但他對倫理正義矢志不渝的頑強執守,卻成為當政權貴的困擾重負,不僅不被啟用,還遭到打擊厭棄,最后郁郁悲抑,棄食七日而終。
我們先看看孔子歸國后都做了哪些讓當政權貴堵心怨恨的事:
魯哀公問政,孔子答以“政在選臣。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以此表明孔子將政治成敗的責任皆歸源于在上者的公正清明。舉用正直之人,廢棄邪枉之人,讓公正壓制著錯誤,民就會信服;反之,邪枉之人當道,讓錯誤壓著公正,則民眾必然不會信,。這就對上位者的識人用人能力和德行修養提出了高標準和嚴要求。那么接下來,對一個人的當前道德判斷并不能保證長期有效,一個原來忠厚的人,當了官之后可能變節腐化、劣跡斑斑,這又該怎么辦?季康子問政,孔子答以:“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孔子再次把為政責任的準繩系在了上位者的言行上。他更明確地主張上行下效,在上位者更要加強自己的道德品質修養,言行皆為示范,這樣實質上就用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表現期望制約了上位者自身,限制了自上而來的特權意識和享樂奢靡。這種政治見解豈是魯國君臣愿意尊奉的?
季康子想提高賦稅,派冉求征求孔子意見,孔子反對加重剝削,主張施取厚事、舉中斂從薄;次年,魯提高一倍田賦,冉求為季氏聚斂,孔子斥責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可見,孔子不僅不為聚斂說話,還要求自己的眾多弟子譴責、攻擊這些政策的作俑者,其見之明、其意之堅可見一斑,也可想而知他有多不著貴族待見。
孔子晚年在魯,修訂春秋,借助歷史事件來表現他的思想主張和政治理想。魯《春秋》原是魯國的史官按事件的時間順序,依次記錄魯國和其他國家發生的事件。而孔子對每件具體之事,非重在事情本身的實際情況,而是寫他認為事情應該怎樣,以體現“正名”的主張。這便沖破了流水賬似的史書記錄藩籬,首創以事達意或以古鑒今的新史學,表面為記史,實為記錄政治,評判倫理。字寓褒貶,不佞不諛,詞微指博,以事名義,即莊子所說:“《春秋》以道名分。”孔子作《春秋》有著明確的政治意圖。他憂懼當時的君臣相戮、父子相殘、禮崩樂壞、名分不存的現實,有意撥亂反正,懲治亂臣賊子,從而“理往事、正是非、見王公”。孔子不止于對歷史事件做書面文章,孔子還將此君臣上下倫理標準衡量時政,并主張有所作為。夏六月,齊國陳恒弒殺簡公,孔子請魯哀公及三桓討伐陳恒,以正君臣之義,上下皆不同意,由此,孔子在魯國朝堂之上越發處境孤立。
魯國內外既得利益者對孔子極盡所能行打擊報復之事:第一,公元前481年,魯國君臣沆瀣一氣,“西狩獲麟”,意欲讓孔子閉嘴淡出。孔子說:“吾道窮矣!”遂停筆,乃致閉關。麟為何物?《廣雅》云:“麒麟,狼頭,肉角,含仁懷義,音中鐘呂,行步中規,折旋中距,游必擇土,翔必有處,不履生蟲,不折生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羅網,文章斌斌。”由此可見,麒麟是世間罕見的神獸、仁獸,是太平盛世、圣人(孔子)在位的象征。哀公見此獸非但不敬不喜,反捕獲之認為其不詳,其暗中表達的是對孔夫子的厭倦嫌棄和辱沒打擊。為此,孔子的心情是相當悲痛的,他仰天嗟嘆道: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他深感生不逢時,遍訪列國諸侯卻未見明君,歸魯多時卻仍被閑置不得識用,不禁感懷自己和此麟同病相憐,難免心灰意冷、傷心絕望,而這似乎正是魯國君臣獲麟作秀之目的。第二,孔子編訂《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所謂的“亂臣賊子”便將殺死孔門弟子作為殘暴的回應。公元前480年冬,衛國政變,蒯聵逐其子出公輒而自立,子路當時為衛大夫孔悝邑宰,聞聽入其家斥責蒯聵,正冠受難,最后被剁成了肉醬。孔子聞聽后,異常哀傷,命左右將尚未食用的肉醬盡數倒掉,并且痛苦地說:“吾何忍食此!”子路是孔子常批評也常表揚的一個著名弟子,應是弟子中最年長者、武力最強者,性格直爽、勇敢、信守承諾、忠于職守,深得孔子的喜愛甚至是依賴,他們既是恩情深厚的師徒,又是情意篤實的朋友。子路慘遭殺害,對孔子來說,不啻晴天霹靂,無疑又是一個極其猛烈的打擊。
在最后幾年的時間里,孔子至親家人先后離去,也使得這位六旬老人分外悲傷、孤寂。先是哥哥、妻子,后是兒子、兒媳等親人的相繼去世;再加上顏回、伯牛等愛徒的病亡……這些巨大的悲痛嚙噬著圣人的心;而魯國君臣沆瀣一氣,麻木不仁,更使得圣人理想抱負施展無望。哀莫大于心死,“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圣人其萎乎!”這是孔子決意去世之前留給后人的絕句。
在很少的關于孔子最后七日的記載中,對孔子的棄世也是有一些印證的。孔子唱完了這三句挽歌便進去了,對著門坐在那里。子貢快步走了進去,孔子說:“賜!汝來何遲?……夫明王不興,則天下其孰能宗余?余逮將死。”遂寢病,七日而終。此一句“余逮將死”,言出孔子對自己的死有明確預知,抑或已經決意為己所掌控?另外,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臥榻七日不食不語,這與自盡何異?這七日中既無醫師問診,又無君臣國人探望,之后也無其他任何記述,很令人對孔子死因疑竇叢生:孔子在這七日中有什么未了意圖和期待之情?不由得想起孔子因膰去魯時,也是這樣一等再等:季桓子、魯君往觀齊女樂,怠于政事。子路催行,孔子卻要等待魯郊致膰乎大夫;桓子等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仍宿乎屯,遲遲而行卻只等來了師己相送。孔子長歌流連,終不得已而離魯。這次,孔子決意要離開的,卻是這個讓他痛感生不逢時、深深失望的世界,如何不更加流連更加期許?只是不幸的是這次連“師己”也不曾等來。
所幸的是此時孔子有愛徒子貢陪伴,可是這七日對于師徒二人又何其漫長?孔子死后,獨獨子貢憤激萬分,他怒斥魯君為何在孔子生前對其冷落孤立、在其死后方來惺惺作態,并對魯君的重用之邀斷然拒絕,執意在孔子墓前守孝六年方才離去!是怎樣巨大的悲愴刺激著這個以巧言善辯、理智冷靜著稱的男子?是看到一個偉大的生命抽絲剝繭般離開軀體消失遠去的悲郁無奈和痛苦煎熬、親眼目睹一代宗師壯志未酬盼君君未至而決絕離去的黯然銷魂與凄涼憾恨么?另一位為師墓守孝三年而辭決季氏高官的還有冉求。是一種學生高官厚祿而老師絕食而終的愧疚在折磨著他么?還是之于君王大夫對恩師最后的冷酷絕情、無法平衡學生內心不堪惹上罵名?
幽寂的孔林與喧噪的孔廟、孔府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這里安息的是一個對我們民族思想文化影響最大的偉人,也是一個終年落寞的單身男人,他身后為眾多孔姓和非孔姓的人帶來了或福祉蔭澤、或逡巡僵禍——盡管這些人宣揚的并非全是他的原真話語,評論的亦非他的完全思想,推崇的未必是他的真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