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在上海和周帥第一次見面,為他的熱情和練達感到意外。在這個時代,以他的年紀而論,我感覺他似乎不應該有如此的成熟和識見。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聊了很長時間,期間主要是我問他的經歷和聽他談自己讀書的體會。此前,我和周帥有過通訊聯系,也讀過他的一些文章。分手時,周帥提起,能不能為他將要出版的書寫一個序言一類的東西,我當即答應了,因為經過這次談話,我感覺周帥對文史很有興趣,也有相當的訓練和積累,如果以后能有好的機遇,定能做出一些成績。他本科讀書的學校不是很有名,周帥在那里生活得也不是很愉快,但他對學校的校史和掌故也非常熟悉,這也是我判斷他對文史確有興趣的一個原因,因為凡對自己居處歷史和變遷有興趣的人,多數是對歷史保有熱情,周帥應當是這樣的學生。
胡適過去說過,“差”學校也出好學生。我相信這個判斷,尤其對文史哲一類學生,關鍵是他們讀書的趣味和對學者的理解與判斷,至于在何種學校讀書,一般來說還并不特別重要。周帥顯然符合胡適的這種判斷。當然,現代新教育制度下,有新門第觀念出現。我個人理解,新門第的合理性并不在學術的承傳,主要是在機會的相對容易得到。名校在現代教育制度下的作用,主要是給人面子,而面子在陌生化環境中,是我們判人識物的主要依據。至于學術的承傳,現代教育制度下,名校的作用倒不是絕對的。傳統教育講的是師承,學生跟著老師跑,比如當年陸宗達在北大跟黃侃讀書,黃侃要到武漢去,陸宗達也立刻從北大退學跟老師走,現在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了。陳平原如果到了武漢大學,我相信北大中文系不大會有喜歡陳平原的學生馬上退學,跟他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現代教育制度下,學校比人重要,這有合理性,但也不盡完全合理,特別是對學文史哲的學生來說,我以為還是人比學校重要,但這個看法現在不可行,因為現代教育把面子看得比里子重要。比如以“211”和“985”來判斷學生,有相當的合理性,但也不能絕對化。我在山西多年,而山西只有一所“211”院校,當年的名額被主事的省委領導給了太原工學院,而百年老校山西大學卻與此無緣。后來太原工學院改名為太原理工大學,也辦成了綜合大學,也開始建立相關的文科?,F在要是有一個學生問我,如果同樣是歷史系和中文系,在太原理工大學和山西大學之間該如何選擇?那么我要先問他,如果是對學術有興趣,想學東西,肯定是山西大學,但如果是為了找飯吃,為了面子,當然就選擇太原理工大學,因為現在“211”高校,基本成了現行教育制度中判斷學生的基本前提,太原理工歷史系畢業的學生,在一般外行管理人員看來,一定比山西大學歷史系的學生要好,其實太原理工大學的歷史系才辦了幾年,而山西大學的歷史系已經辦了一百年了。但現在是只問學校,不問專業,更不問人的時代,學校的名聲高于一切,跟誰學,學什么倒在其次。周帥今年保送研究生,南京大學的董健先生本來要把他招到南大,周帥所在的學校里居然還不想把外推的名額給他。南京大學后來因為周帥所在的學校不是“211”學校的原因,最終沒能成功將周帥招去。董先生自己都說,這其實毫無道理,但是他也沒辦法。
周帥能寫文章,也有見識,但他這本書中的文章,多數還是談大問題。人在青年時代都喜歡談大問題,中年以后反而沒有勇氣再談,倒是關注小事了,這和閱歷相關,也與對學術的理解相關。一般來說,大問題容易談,而小問題就不很容易;抽象的問題容易,而具體的問題就難,熟問題容易,生問題難。我曾對他說過,希望他以后在關注大問題的同時,也能多談些小問題,這樣對他的幫助可能會大一些。
我同時也想,這些大方面的知識,周帥是如何得來?他又是如何判斷這樣復雜的歷史事件?我感覺首先是他自己的閱讀取向。周帥就讀的是中文系,他最喜歡的文學評論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李劼。周帥的文章,可以隱隱約約看得出李劼的影響,據周帥自己說,他從文學評論轉向研究歷史,和李劼的《論晚近歷史》有著很大的關系。周帥對歷史的興趣,可以從他隨身帶著的一本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大綱》看出來,他也非常喜歡余英時和張灝的作品,這兩位先生都是思想史研究的大家,周帥的文字有向思想史這方面研究靠近的趨勢。
同時我也有些擔心的是,周帥所獲得的這些大方面的知識,除了自己努力的閱讀外,與網絡時代的到來還是有著一些關系,這倒不能簡單判斷為就是缺點,但對通過網絡獲得知識的方法,我們也要有所警惕,也就是說不能簡單依賴這個獲取知識的渠道,還必須建立一個原始閱讀的根基,二者結合可能是未來知識來源的一個基本狀態。
周帥還很年輕,我希望他以后能遇著好的機會,也希望有識見的學者能破除一些制度的障礙,把眼光投向那些出身并不很好,但卻對學術真有興趣也有才能的學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