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災難深重的中國經歷著最嚴重的危機,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摧毀了“天朝上國”的迷夢,也摧毀了士人千百年來的心理平衡和文化自信。尤其甲午海戰之后,向西方學習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留學遂成為學習西方以圖振興貧弱中國的時代潮流。留學以及留學生對中國社會現代化和文化現代轉型的貢獻,李兆忠先生在新著《喧鬧的騾子——留學與中國現代文化》自序中一言蔽之:“沒有留學,便沒有現代中國。”在這本學術隨筆式的著作中,作者李兆忠先生著力探討了近代以來留學生和中國現代文化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與以往多采取的宏觀史論性研究不同,本書通過“個案分析”的方式解讀十余位中國現代文學/文化史上重量級留學生,既包括廣為人知的魯迅、胡適、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又涉及了一向容易被忽略的丁文江、成仿吾、陶晶孫、豐子愷、張聞天和老舍等留學生研究中的邊緣對象,可謂別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個案的解讀使本書鮮活生動,文化比較學的分析又使本書深邃而厚重。
在深入思考和認識中國現代文化的歷史處境與得失中,作者首先以一個精彩的比喻提出了“騾子文化”的概念。“傳統的中國好比是驢,近代的西方好比是馬,驢馬雜交之后,產下現代中國這頭騾;現代中國文化從此變成一種非驢非馬、亦驢亦馬的‘騾子文化’”。這個比喻可謂大不敬,因為現實中騾子的名聲并不大好,除了蠢笨、性情暴躁、先天的生理缺失之外,多少還帶了一點對其身份的合法性——實利主義的不屑和輕蔑。然而仔細品味,卻發現找不出比它更貼切的形容,我們只能帶著苦笑接受這個戲謔而反差的意象,看它如影隨形,貫穿于中國現代文化想象和建構的始終,也使我們的閱讀始終籠罩著一種悵惘無奈的悲哀。
“根據生物雜交的一般原理,第一代的雜種兼具雙方的優點,品種最佳,之后逐漸退化。這個生物學原理同樣符合中國現代留學史的實況。第一代留學生里多出學貫中西、通古博今的文化巨人,如嚴復、陳寅恪、魯迅、丁文江、胡適、郭沫若等,他們為中國現代文化奠定了基礎,留下了豐厚的遺產”。作者選取了十余位這樣的“超級騾子”,通過細致的文本文獻解讀,試圖再現其留學生涯的歷史圖景,以破譯現代中國“騾子文化”優良而充滿缺憾的基因密碼。
作為“騾子”,他們體內先天地流淌著傳統中國——“驢”的血液,然而“驢”的這一部分帶來的卻是無盡的自卑、自怨、以至不可救藥的精神自虐,或者偶爾鴕鳥般的自大和阿Q式的自慰,以及針鋒相對的烏托邦自傲;現代西方“馬”的那部分給予他們的,則是無盡的向往和崇拜,間或夾雜著微妙的反帝激情,絕望的是,他們永遠無法擺脫“驢”的部分,也永遠無法達到“馬”的純正。從這種身份認同的困境出發,作者概括出了“騾子”們的普遍特點:“弱國子民”的心態,“反帝”與“崇洋”的糾結互動,自卑自怨與反抗超越的努力,文化差異造成的文化沖突,不同地域(“東洋”與“歐美”)、不同學科(理工與文科)之間的“同”與“異”,“騾子文化”對中國知識分子精神上的扭曲和傷害,導致文化人格的分裂與精神定力的喪失。由此,第一代“超級騾子”誕生之時,“騾子文化”的基因缺陷亦宿命般的無法避免。
“騾子文化”是近現代以來中西強弱對比失衡的語境下,西方強勢文化殖民的結果。經受過自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近七十年的挫折和失敗,在進化論的恐慌中,中國人文化自信心全面淪陷,向著“全盤西化”傾斜,文化思想主權不得不拱手相讓。在這過程中,沒有誰比留學生更能體會文化沖突的掙扎與痛苦,更能感受到文化身份的尷尬與焦慮。詹明信曾經說過,“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帶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們應該把這些文本當做民族寓言來閱讀,特別當它們的形式是從占主導地位的西方表達形式的機制(例如小說)上發展起來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驅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這一論述同樣適用于中國留學生的文化選擇,個人的選擇曲折地投射出來的是一種政治。“超級騾子”們對西方文化的不同選擇和認同,以及后來留日/俄派的壁壘分明的陣營,形如水火的沖突論戰,“……暗中操縱這一切的,是代表著人類兩種不同社會制度的俄、美超級大國”。中國學子對傳統中國的態度和取舍,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國文化在時代語境中的宿命。
作者的著力之處,正在于通過一個個“個案”剖析,追索這傳統中國的文化宿命,追究中西“雜交”產生“騾子文化”的具體情形,并在這一過程中體現出深厚的解讀功力。
對于魯迅留日時期的棄醫從文,作者不做狹隘的理解,從而并未過多糾纏“幻燈事件”的真偽,而是非常精辟地分析了“醫文互動”在魯迅深切的人文關懷層面的一致性,將從醫與從文作為“理性意志”與“天賦本能”博弈的雙方細加剖析,揭示了一個具有文學天賦和超人氣質的魯迅在留日時期已經存在。丁文江,作者著眼于他從東洋到西洋尋找與之契合的現代西方文化的曲折經歷,展示了在英國所受理性精神的熏陶和專業訓練,怎樣使他從傳統中國士人蛻變為具有現代理性與科學思維的新型知識分子。對胡適,則落筆于異域文化背景對他倡導文學革命之功的成就,浸潤于純正的美國現代理性文明之中,并與理性務實的實驗主義一拍即合,年輕的胡適表現出“他日為國人導師”的氣魄和“為神州造一新舊泯合之新文明”的勃勃雄心,“沒有他們的嘔心瀝血、喚醒國人、開啟中國文化思想的現代化進程,使中國與世界及時地接軌,中國人的‘球籍’恐怕真的不保”。
豐子愷和傅雷代表了近代以來中西文化互動中的另一種可能。“豐子愷與日本的這份良緣,展示了西風東漸的背景下,貌似解體的‘東亞文化共同體’內部潛在的活力與文化上的互動”。豐子愷在中日關系極不正常的時刻,以純正的眼光和平常的心態觀察日本,不囿于東西之別,通過日本發現了東西方文化融合之道;在傳統中國陷于被動的狂奔與危機之時,重鑄了東方“詩性”的文化精神。傅雷在留法生涯中熏陶出古典精神和現代理性,形成中西合璧的文化人格;更重要的是他在探索西方藝術寶庫的同時,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并最終成為中外現代文化交流史上一座貫通文學、音樂、繪畫的橋梁。
“汩浪滔滔”的創造社兩巨子郭沫若、郁達夫,他們的異域生活體驗是另一種“東洋罪”。近代東亞文化共同體內部文化主導權的變更,“大中華”與“小日本”的文化優勢的翻轉,以及由此而來的“二道販子”“等而下之”的種族歧視,如此種種,都強烈地刺激著他們自尊而又格外敏感的心靈。文化的差異和錯位、“弱國子民”的心態、西方浪漫派文學的接受和兩性解放價值觀的沖擊,這些因素作用在一起,使得心理本不夠健全的留日學子們,面對“東瀛女兒國”豐沛的人情美時,無比強烈地感受到性的苦悶和愛的壓抑。潔身自好與縱情沉淪的矛盾在他們身上體現為靈與肉的沖突。作者滿懷悲憫,觀照這現代文化沖突掙扎中慘烈的一幕。
《留東外史》和成仿吾的《東京》似乎是對長久以來中國學子在異域文化中遭受壓迫和歧視的反彈。留學生們以根深蒂固的“大中華”的優越感、非理性的極端仇恨以及因壓抑而產生的破壞性力量作為武器,混雜著粗鄙的愛國熱情與偏狹的民族主義,將過去遭受的種種恥辱通過這種文化復仇,進行想象性的洗刷。然而就像作者所分析的:“重要的并不在于這些作品表達了什么,而是它為什么這樣表達。”在誤讀和隔閡的背后,是日益惡化的中日關系,中國現代文化的誕生和建構始終被嚴酷的時代政治氛圍所制約。而老舍對西方文明以牙還牙式的丑化,徐志摩對“康橋”貴族文化的狂熱崇拜和對民族文化的全面貶低,則是另一種不動聲色的、曖昧的失態。
在上述種種文化沖突的選擇之外,作者還探討了另一種由巴金、張聞天所創造的超國界、超民族的世界大同想象。張聞天筆下“革命的白馬王子”指點江山的氣魄和巴金“世界公民”的胸懷,來自于最先進的歷史觀和精神烏托邦的支撐。這種自我擴張幫助“弱國子民”占據精神制高點,釋放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情感和文化,在全人類的宏大視角下消解了個體的所有屈辱和痛苦。然而這種升華的本質卻是“弱國子民”自卑的另一種表述。“這種空想式的寫作,與前述的陰暗慘淡的自敘傳式的寫作,正好構成二十世紀留學生寫作的互補的兩級”。
此外,作者從家庭出身、知識學養、氣質稟賦等多側面深入探究了擁有相同血緣的“騾子”們何以會面目各異,其中包括一些不為人關注的方面。例如:丁文江不過激、不狂熱的個性氣質,決定了他與東瀛島國的文化風土與環境并不對路,從而形成他在日本不務正業與后來在英國刻苦攻讀的“耐人尋味”的對比。陶晶孫在日本社會和文化中如魚得水,卻因國語能力的低下難以在中國找到讀者。豐子愷家鄉的地理氣候與日本島國極為相似,增進了他與日本文化的親和。留學英國的老舍,他的貧窮和寂寞限制了他的生活范圍和對英國文化的感知,最終使他缺少一種思想家的眼界和超拔的氣度。在對個體的解讀中,作者還將一些成為共性的文化心理加以分析和提煉,如“弱國子民”心態的特征,應對“自卑”的不同方式,留日派與留歐/美派的文化成因和特點,現代文學中“假洋鬼子”形象的歷史變遷等。
在自序的結尾,作者對“騾子文化”提出了質疑和反思:“中國現代的‘騾子文化’,是一種不自然、主體性欠缺的文化,它搖擺多變,缺乏定力,在外部世界的影響刺激下,每每陷于非理性的狂奔。”“現實中的騾子不能生殖,故而性情暴躁。那么文化學意義上的騾子又怎么樣呢?這一百年來接連不斷的喧嘩、騷動與爭斗,是否就是‘騾子文化’遺傳焦慮的一種表征呢?”而隨著時代變遷,當初的“超級騾子”越來越少,他們的遺產也越來越難以為后人繼承。“騾子文化”每況愈下,號稱“尋根派”的“驢騾”,動輒弄一些似是而非的新古董;標榜“現代派”的“馬騾”,生吞活剝卻又往往一知半解。對于“騾子文化”的將來,作者“只能心懷憂思,靜觀其變”。
然而,相對于驢和馬,騾子完全可以成為結合了雙方優勢基因的新物種。世界文化史上這種兼具不同文化優點的文化融合不乏先例。據《劍橋古代史》說,雅典公民“不僅可以享受阿提卡的橄欖油和葡萄酒,而且可以食用黑海的谷物和干魚,品嘗腓尼基的椰棗和西西里的干酪,可以穿波斯的拖鞋,睡愛爾蘭的床鋪,枕迦太基的枕頭”。正是這種兼容并蓄的大融合,才成就了“光榮的希臘文化”,同樣,離開了古希臘、希伯來和伊特魯尼亞就不可能有“偉大的羅馬文化”。但是這樣美好誘人的前景,關鍵之處在于:“希臘文化”和“羅馬文化”的精髓不在于各種文化的“融合”,而在于融合后擁有了自身的主體性,保持了某些一脈相承的主導基因。而現代中國的“騾子文化”產生一百多年了,至今仍然未能形成自身主體性的穩定遺傳基因,仍隨環境的變化而隨時搖擺,其非驢非馬的尷尬身份焦慮也從未緩解。不知我們可否奢望,有一天“騾子”能夠擁有成其為“騾子”的主體性,從而只以“騾子”這一新物種的身份生存下去呢?
(李兆忠:《喧鬧的騾子——留學與中國現代文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