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麗[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魯迅《補天》的“對話”詩學
⊙張素麗[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魯迅小說《補天》的人物對話“現代體”與仿“尚書體”雜糅混用,一方面表露出五四語言轉換期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又參與建構到小說的文本敘事空間。《補天》的語言“異化”與文本“化異”現象展現了魯迅縫合時代文化寓言與自身經驗世界的獨特方式。
《補天》 對話詩學 文化寓言
《補天》作于1922年10月,其時五四運動已入退潮期“,文白之爭”基本定勢。作為魯迅“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的第一篇嘗試,《補天》的人物對話既有自然的“現代體”,也有拗口的仿“尚書體”,且在篇章局部上森然對壘,這種語言形式的“古今雜糅”構成《補天》的重要文本特征。關于這篇小說,魯迅在序言中交代“不過取了羅特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緣起”,語言方面則談到“油滑”,且說“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①。在這里“油滑”是就小說“古衣冠的小丈夫”的出現而言,還未上升為《故事新編》語言方面的典型特征,充其量只能算作情節安排上的“滑稽”。鄭家建曾以“戲擬”來概括《故事新編》的語言問題,具體到《補天》,他主要從“象聲戲擬”和“描摹他人話語而改變其意向”兩方面來闡釋其語言特征②,意在陳述“戲擬”與魯迅創作“心境”的糾葛關系,并未把《補天》的這種“語言雜多”特征放置于文本內部和時代文化語境中做進一步探討。在蘇聯學者巴赫金的理論里,語言雜多是文化轉型期的基本特征,語言形態的更迭是歷史、文化變遷的表征。③五四是中國晚近的重要文化轉型期,語言的文、白對峙之勢陡然凸顯。作為文化運動的結果之一,白話文此后日漸深入人心。在這種文化語境下誕生的《補天》,雖取材上古神話,行文思想卻潛在回應了一些時代命題,其中尤以人物對話的雜語特征呈現的問題最為關鍵。
從某種意義上,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同文學革命一道,是一場旨在借助語言利器筑造“通天塔”的現代性運動,也只有回到當初復雜的歷史語境,“傳統/現代”、“個人/歷史”、“文言/白話”之間的畸形張力才顯得不那么匪夷所思。洪堡特說:“人從自身中造出語言,而通過同一種行動,他也把自己束縛在語言之中;每一種語言都在它所隸屬的民族周圍設下一道樊籬,一個人只有跨過另一種語言的樊籬進入其內,才能擺脫母語樊籬的約束。”④這也正是人們指責鼓動于晚清的語言革命未能開花結果的癥結所在。胡適等人的“革命”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不同于梁啟超、黃遵憲、裘廷梁們的“改良”,不是本文關注的重點,本文感興趣的是,“白話”(語言)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情境中,何以誘發并承擔了“新民”、“新國”的宏大政治議題。周作人給出的說法是,“我們反對古文,大半原是為他晦澀難解,養成國民籠統的心思,使得表現力與理解力都不發達,但另一方面,實又因為他內中的思想荒謬,于人有害的緣故。”⑤這是問題的一面,它道出了文言在文化轉型期遭遇和承載的歷史尷尬;問題的另一面是,“舊瓶裝新酒”為何不可能,以及這種不可能在西方文明催生下怎樣完成了漢語系統的現代轉型。胡適對西方文學工具革命論的信仰,雖適逢其時點破了跨越傳統的有效途徑,卻忽略了時代危機背后的精神沖突。文言到口語、文言文到口語文的轉換,經由文學這一橋梁,此間的齟齬磨蝕絕非一部《嘗試集》就可完善。從殷周至春秋戰國時期的“古代轉型”,中國文學在“六經”典范的陰影里,雖有文類的豐富繁榮,思想上卻難脫文化原典的既定樊籬,“戰國文學即使怎樣表現出與六經傳統的不同,歸根結底,它仍然是以六經為代表的戰國傳統文化發展的必然結果。”⑥從這個意義上,中國語言在五四時期的轉型,毋寧說惟其接受了歐風美雨的洗禮,才出現了“質”的裂變,也即現代性。朱自清先生說:“新文學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語在加速變化。這種變化,一般稱為歐化,但稱為現代化也許更確切些。”⑦五四時期的白話即“國語”,在語言作為工具層面,與古代白話并無二致;但在語言作為思維思想層面,它更多受啟于西方語言和話語方式的顛覆與重構。
魯迅曾說《故事新編》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既為“演義”,必然會遺留作者的敘事痕跡。曾有研究者從文化寓言角度探討了《故事新編》的“歷史”、“現實”和“自傳性”文本之間的辯證關系。⑧《補天》一文共計三節,內容依次是女媧造人、女媧補天及歷史后續,本篇有人物對話出現的地方集中在前兩節。在《補天》第一節中,女媧與原始初人的對話語言是這樣的: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女媧心理獨白)
“阿,阿!”(女媧)
“Nga!nga!”(小東西)
“阿,阿!”(女媧)
“Akon,Agon!”(小東西)
“阿阿,可愛的寶貝。”(女媧)
“Uvu,Ahaha!”(小東西)
不難看出,小說中女媧說的是簡明的現代漢語,原始初人們(小東西)則只會說些不具清晰意旨的象聲詞。女媧最初在創造的快樂中“笑得合不上嘴唇來”,不過,待那些小東西“漸漸的走得遠,說得多了,伊也漸漸的懂不得,只覺得耳朵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人類誕生的最初,已在“語言”上與始祖女媧呈現出疏離傾向。這種疏離主要表現為語言的不能溝通。小東西們只具有聲響效果的語言是魯迅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詞,作者自行取消了可能意旨空間的生成。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為何取用拉丁文來描摹原始初人的語言?這要牽涉到魯迅的“語文觀”,就朱自清先生的理解,魯迅“贊成語言的大眾化,包括書法的拉丁化,主張將文字交給一切人”⑨,《補天》中這些拉丁字母的起用似乎是作者身體力行的一次實踐。魯迅曾以“硬譯”來革新白話,這里的“拉丁化”亦可視為作者進行另種嘗試遺留的蛛絲馬跡。對這些拉丁文象聲詞,在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看來,語言的感嘆起源說和象聲起源說都沒有價值,聲音根本不是語言成分,“語言是純粹人為的,非本能的,憑借自覺地制造出來的符號系統來傳達觀念、情緒和欲望的方法”⑩。依照這種說法,《補天》中小東西們的“語言”就應該理解為取消意義的本能行為。作者起用拉丁文改造白話,又并不賦予它實在所指,文本的解構意味在第一節中已初步設定。
到了《補天》第二節,人類語言不再簡單得只具有聲音效果了,已從拉丁文象聲詞轉為佶屈聱牙的仿“尚書體”: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順便的問。
“嗚呼,天降喪。”那一個便凄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討,戰于郊,天不德,我師反走,……”
“什么?”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了。
“我師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我后亦殂落。嗚呼,是實惟……”
“夠了夠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轉過臉去了,卻又看見一個高興而且驕傲的臉,也多用鐵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樣一回事呢?”伊到此時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竟會變這么花樣不同的臉,所以也想問出別樣的可懂的答話來。
“人心不古,康回實有豕心,覷天位,我后躬行天討,戰于郊,天實德,我師攻戰無敵,殛康回于不周之山。”
“什么?”伊大約仍然沒有懂。
“人心不古,……”
“夠了夠了,又是這一套!”伊氣得從兩頰立刻紅到耳根,火速背轉頭……
疏離再度深化。從《補天》的結構篇章來看,作者從“造人”到“補天”的情節設置極為巧妙:女媧造人之初,人類只能符號性地發出一些不具意味的聲音;后來,人類因征戰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才需要女媧去“補天”,這時人類已從言談舉止全方位對她構成“顛覆”,這顛覆從寓言層面可理解為宇宙的“地裂天崩”。女媧的“補天”本是對自身創造物的一種救贖,卻因語言異化非但未曾得到人類襄助,反遭其“裸裎淫佚,失德滅禮敗度”的道德譴責,并最終落至死后還受人利用,在她膏腴的肚皮上安營扎寨的下場。這是一個非常完整的悲劇故事。典重、古奧的“尚書”語言在人類虛偽、造作的摩擬聲中喪盡威嚴,歷史在戲謔的嘲弄下慘遇襲擊。
這段人物對話表面來看,女媧和小東西們一問一答,完成了形式上的對白;仔細觀察卻發現,女媧的語言不是提問,就是未弄明白對方說什么,小東西們雖聽懂了她的話,以仿“尚書體”的拗口語言做了回答,但對話在他們之間實質并未完成。另外,魯迅的這段人物語言寫得極為講究,以女媧的兩次問話“那是怎么一回事呢”為界,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這兩部分保持著形式上的一致(從上面引文加點字部分可以看出);這種形式上的一致潛在提示了另外一組對話關系:戰爭中的共工與顓頊兩方,兩段仿“尚書體”完成的是雙方對戰爭(正義性)闡釋權的爭奪。這種形式上的對應下文還有表現: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頭,說。
“那剛才鬧出來的是?……”
“那剛才鬧出來的么?”
“是打仗罷?”伊沒有法,只好自己來猜測了。
“打仗罷?”然而他也問。
這是女媧和另一個身上不包鐵片的小東西之間的對話。如果說上面那段對話發生在共工、顓頊戰爭雙方,這段對話中的小東西則像一個戰爭的局外人,他雖在戰亂中鬧得衣不蔽體,對戰爭的實際情況卻一問三不知,只能跟著女媧做些回聲性的應答。這段對話之后,小說又對女媧補天時的無聊心境做了描述: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坐在一座山頂上,兩手捧著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這句話與女媧造人之前的心理活動如出一轍,用的也是同樣的詞句,可以說是作者暗中制造的又一次對話。至此,女媧完成了她生命結束前從造人到補天的整個心靈歷程,這歷程中的每一部分都以對照性的人物語言作標志。可以說本篇中的人物對話在豐富人物形象之外,在文本中更起到了謀篇布局的結構功能。這一結構功能,承接第一節中已有的消解意味,使文本實現了更為徹底的解構。
對小說人物對話的結構功能進行簡要分析之后,再把問題轉到這些語言的雜多特征以及作者的深層用意。《補天》是對女媧“造人”、“補天”神話傳說的“重寫”,“任何重寫都必須在主題上具有創造性,它復述早期的某個傳統典型或主題,只不過其中也暗含著某些變化的因素——比如刪削,添加,變更。”?《補天》創作于1922年,在這之前的1921年,魯迅翻譯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鼻子》《羅生門》,并為之寫了“譯者附記”,他注意到芥川“多用舊材料,有時近于故事的翻譯。但他的復述古事并不專是好奇,還有他的更深的根據: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人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了”?。魯迅創作《故事新編》正好是“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據此推測,他于五四落潮期的“吶喊”余音里寫下《補天》,很可能是受到芥川氏的影響,欲借古事的演義與當下“生出干系”。
在古典現實主義的小說理論中,“小說是生活的寫照,而生活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讓我們首先使它‘現實化’,然后,運用我們的鑒賞力,判斷它是否真實,生動,令人信服——事實上是像生活一樣。”?《補天》處理的是神話傳說,但開篇第一句“女媧忽然醒來了”,卻是世俗化“現實主義”的小說語言,它事實上為本文定下了一個“去莊嚴化”的寫作基調,而“小說中最‘現實主義’的部分非對話莫屬”?,《補天》中的人物對話,卻因“戲擬”而明顯地具有某種象征性。語言的異化同時也是人的異化,黃子平認為“‘末人’們與自然的創造的疏離,使作者得以讓他們徑直使用古代文獻的書面語言說話,與女媧的‘自然的’口吻形成對照”?。形成對照是沒錯,不過問題反過來理解可能更為有趣。小說的“現實化”預設空間是作者設定的,他故意讓“末人”們操持具有豐富意旨的典籍言語,毋寧說是要表達與強化這種有史以來的“疏離”:人類自誕生以來就走在一條背離“自然”(原初)的道路上,語言只是“異化”的表象,精神與靈魂的腐朽才是根蒂。這種從語言維度對傳統的反觀,放置于五四文化轉型期,其與現實的“對話”意味不容忽視。
綜合以上,本著從人物對話切入考察《補天》作為文化寓言的話語邏輯,并以此追蹤魯迅“語言觀”與時代主潮背后潛在共振點的初衷,本文就《補天》的“對話”詩學機制做了較為深入的文本分析,語言是研究者突破文本迷宮的唯一和最后屏障,希望本文能對我們走近真正的《補天》神話提供些許有益啟示。
① 魯迅.《故事新編》序言[A].//魯迅全集[M].卷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1.
② 鄭家建.戲擬——《故事新編》的語言問題[A].//歷史向自由的詩意敞開——《故事新編》詩學研究[M].上海:三聯書店,2005:21-45.
③ 參見劉康.文化的喧嘩與對話[J].讀書,1994,(2).
④ [德]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70.
⑤ 周作人.思想革命[A].//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Z].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公司,1935:200.
⑥ 方銘.戰國文學史[M].武漢:武漢出版社,1996:440.
⑦ 朱自清.中國語的特征在那里[A].//朱自清全集[M].卷3.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64.
⑧ 孫剛.文化寓言:《故事新編》文類研究[J].文藝理論研究,2003,(5).
⑨ 朱自清.魯迅先生的中國語文觀[A].//標準與尺度[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57.
⑩ [美]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M].陸卓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3-21.
? [荷蘭]D.佛克馬.中國與歐洲傳統中的重寫方式[J].范智紅譯.文學評論,1999,(6).
? 魯迅.譯文序跋集·《現代日本小說集》“附錄”[A].//魯迅全集[M].卷10.1981:221.
? [英]珀·盧伯克.小說技巧[A].//小說美學經典三種[C].方土人、羅婉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8.
?? 黃子平.《故事新編》:時間與敘述[A].//“灰闌”中的敘述[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131,132.
作 者:張素麗,首都師范大學2008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