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恒[云南大學人文學院, 昆明 650500]
新女性的心理
——從心理分析角度解讀凌叔華的《酒后》
⊙李 恒[云南大學人文學院, 昆明 650500]
凌叔華的小說《酒后》描寫了采苕這一新女性的形象,她對醉臥客廳的子儀——那個她一直心儀的有才華卻已有妻室的男人懷著深深的憐愛之情,酒后她大膽請求丈夫讓她吻一下子儀。丈夫雖然不很情愿,但還是答應了。可是,當采苕走到酣睡的子儀面前時,又忽然不想吻他了。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角度來說,她是在釋放壓抑、滿足欲望、尋找“本我”,但她對“本我”欲望的滿足不是無節制的,而是發乎“情欲”、止乎“理性”的。
弗洛伊德 心理分析 《酒后》 新女性心理
“凌叔華留給今人的或許不僅是一代女性的歷史印跡,而且還有一種投入了女性性靈的敘事藝術。她在一代女作家中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出色的小說家。”①凌叔華“女性性靈的敘事藝術”及其在同一代女作家中的出色之處就在于她的心理寫實,如《酒后》寫的是新女性的心理。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中說:“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②他的《傷逝》就寫了子君“回來”的悲劇。而凌叔華的小說《酒后》里的采苕在魯迅說的“墮落”和“回來”之外,探索了極為可能的第三條路:她像子君那樣在愛情中尋找自我,但并不像她那樣又迷失了自我,而是努力保持自主性;她內心深處也有被壓抑的東西,她試圖解除壓抑、尋找“本我”。本文試從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入手,解讀《酒后》中的女性心理。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即本能論、人格結構論和心理解剖學說。
1.本能論。本能一詞來源于德語的“Trieb”,轉譯成英語就是本能或驅力。本能是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基本要求、原始沖動和內在驅力。
2.人格結構論。人格結構論是關于本能的能量的投注和轉移的理論。這一理論把人格分為三部分:本我、自我、超我。(1)本我:儲存本能的地方,是各種本能的驅動之源。“本我”不受任何構成有意識的社會個體的形式和原則的束縛。它既不受時間的影響,也不為矛盾所困擾。它不知道“任何價值、任何善惡、任何道德”,“它并不想自我保存”,因為它追求的只是按照“快樂原則”使其本能需求得到滿足。(2)自我:是協調本能需求與社會要求之間的平衡機能。“自我”是“本我”和外部世界的“中間人”。“自我”的主要功能是協調、改變、組織和控制“本我”的本能沖動,以使其與現實的沖突降到最低限度,即壓抑那些與現實沖突的沖動,并通過改變其目標、延緩和轉移其滿足、改變其滿足方式、使其與其他沖動相結合等方式,來使別的沖動與現實相一致。“自我”按照“現實原則”活動,“自我”所代表的是理性。(3)超我:是從“自我”中分化出來的。“超我”在良心、道德律令、“自我”理想等因素的作用下形成。“超我”按照“至善原則”活動,其功能是監督“自我”去限制“本我”的本能沖動。“超我”的監督作用是由“自我”理想和良心實現的。“自我”理想是“自我”為善的標準,它規定了“自我”應該做什么;良心是“自我”為惡的標準,它規定了“自我”不該做什么。“超我”按“道德原則”(也稱“良心原則”、“理想原則”)行事。
3.心理解剖學說。心理解剖學說把人的心理意識分為三個層次:意識、前意識、潛意識。其中,潛意識與本能密切相關,其中蘊藏有被壓抑的本能及與性相關的情感。潛意識包括原始的本能沖動以及與本能沖動有關的欲望,特別是性的欲望。前意識是指人們能夠從無意識中回憶起來的經驗,它處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擔負著“稽查者”的任務,嚴密防守,把住關口,不許潛意識的本能和欲望隨便侵入意識之中;但是,當“稽查者”喪失警惕時,有時被壓抑的本能和欲望也會通過偽裝而迂回地滲入意識之中。
“《酒后》《花之寺》《春天》中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夫妻之間存在某一真實或擬想的外在因素。采苕在酒后征得丈夫同意去吻一個醉倒的異性朋友,霄音在春天惦念一位病中的傾慕者,這里可以看到女子心目中除丈夫之外一種想象中的他者。這一他者的功能并非是破壞、改變夫妻關系,而是十分微妙的女性心理補償:他們(無論是子儀還是君健)在某種意義上指涉著丈夫已不能給予妻子的東西——男女之間的某種關系方式。”這種“真實或擬想的外在因素”可視為妻子尋求除夫妻關系之外的一種心理補償,而此種補償又以她們潛意識中“本我”的欲望與沖動來呈現。
《酒后》中采苕的心理流程是這樣的:酒后的采苕不斷注視子儀,回想他過去的舉止容儀及酒后睡態中的子儀,這令采苕對子儀傾心——慢慢地對酒后子儀的觀察驅動了采苕的欲望,向丈夫永璋提出吻子儀的要求——得到允許,將要吻子儀時,戛然而止。
在第一階段,采苕注視子儀,處處關心子儀,這是她“本我”即將釋放,將要進入無意識的準備階段,且采苕在這一即將進入無意識階段的表現足以使她進入無意識狀態:“我們倆真大意,子儀睡在那里,也不曾給他蓋上點。”酒后的采苕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子儀身上,丈夫對她說話她都不是很在意,甚至用話止住永璋道:“我的頭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愛說話,你卻滔滔不絕,不覺得渴嗎?”子儀對丈夫永璋開始煩了,而永璋似乎還沒察覺到妻子的注意力已集中在另一個異性身上。采苕不斷注視子儀,子儀酒后的睡態令她陶醉,“我自從認識了子儀就非常欽佩他:他的舉止容儀,他的言談筆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時時使我傾心的。”
到了第二階段,采苕進入無意識狀態,即“本我”狀態,她的生命和生活中的基本要求、原始沖動和內在驅力釋放了出來。根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無意識包括前意識和潛意識,采苕提出吻子儀的要求就是她處于潛意識階段的表現,因為潛意識包括原始的本能沖動,以及與本能沖動有關的欲望,特別是性的欲望,采苕想吻子儀就是她的原始欲望,特別是性的欲望的體現。另外,采苕提出吻子儀還與她的前意識密不可分,因為根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前意識處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擔負著“稽查者”的任務,當“稽查者”喪失警惕時,有時被壓抑的本能和欲望就會滲入意識之中。而采苕要吻子儀就是她被壓抑的本能和欲望滲入意識的體現。因為采苕此時的身份是永璋的妻子,而她對異性子儀的舉止容儀、言談筆墨、待人接物頗傾心,這種傾心的欲望對身為人妻的采苕來說是一種壓抑,當這種來自內心真實的情感體驗在她清醒時她是理智地加以壓抑的,不敢表露,恐怕俗人誤會。采苕的顧慮體現了女性在面對真實的自我,面對真實的女性生命體驗和生命需求時是有著顧慮的。根據弗洛伊德對壓抑的定義:壓抑是把引起焦慮的思想、觀念,以及個人無法接受的欲望和沖動壓入潛意識之中使之遺忘。對于身為人妻的采苕來說,對異性子儀傾心的欲望是她個人無法接受的欲望和沖動(因為她要守住作為一個人妻的本分)所以,這必將是一種壓抑,且此種壓抑是儲存在其潛意識之中的。但此階段的采苕,即“本我”的采苕、潛意識的采苕所遵循的是“快樂原則”,使其本能需求得到滿足即要達到吻子儀的目的。所以處于“本我”狀態的采苕不受任何構成有意識的社會個體的形式和原則的束縛,她既不受時間的影響,也不為矛盾所困擾,她不知道“任何價值、任何善惡、任何道德”,因為此時她內心的壓抑被暫時解除了,所以此狀態下的采苕敢于大膽向丈夫提出吻子儀的要求,且不受時間影響,盡管已是“夜深客散了”;也不為矛盾所困擾,盡管她是永璋的妻子,因為“本我”狀態下的采苕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其本能得到滿足,所以她不考慮夫妻間的倫理關系,也不考慮丈夫的感受,她這樣說:“我信你是最愛我的,為什么竟不能應允我這要求?”“你得答應我,只要去kiss他一秒鐘,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采苕還說:“是的,我總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去kiss他一次。”足見“本我”狀態下的采苕唯一遵循的就是“快樂原則”,要使其本能得到滿足。采苕甚至還要求她丈夫和她一起過去,陪她吻子儀:“她站起來走了兩步,忽然又回來拉永璋道:‘你陪我過去。’”要讓丈夫陪她去吻異性,可見無意識狀態下的采苕真不知道“任何價值、任何善惡、任何道德”,完全擺脫了妻子身份對她的束縛。
在第三階段,采苕逐漸靠近子儀:
“我去了。”她說完便輕輕的走向子儀睡倒的大椅邊去,愈走近,子儀的面目愈現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數竟因繁密而增聲響。她此時臉上奇熱,心內奇跳,怔怔的看住子儀,一會兒她臉上熱退了,心內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她便三步并兩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語不發,低頭坐下。永璋看著她急問道:
“怎么了,采苕?”
“沒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這是采苕心理過程的第三階段,即由“本我”逐漸過渡到“自我”并最終到“超我”。當采苕靠近子儀時,“本我”達到極限,因為她心跳速度加快,臉上奇熱。可見,她有一種被壓抑的欲望得到釋放的興奮與激動,但是這個興奮的高潮立即就退了,“一會兒她臉上熱退了,心內毅然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為什么會出現此種狀況?因為此時除了潛意識的“本我”外,還有一個“自我”存在。根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自我”按照“現實原則”活動,“自我”既要滿足“本我”的即刻要求,又要按客觀的要求行事。“自我”所代表的是理性,而“本我”所代表的是情欲,但“自我”不能脫離“本我”而單獨存在,“自我”的力量來自“本我”,“自我”是用來幫助“本我”并力圖使“本我”得到滿足的,所以,當采苕靠近子儀時,是在滿足“本我”的欲望要求,但是,“自我”又不是絕對服從“本我”的欲望的,“自我”還要回到現實,遵循“現實原則”,用現實來衡量自己的行為,正如弗洛伊德所說:“本我像匹馬,自我就猶如騎手,通常騎手控制著馬行進的方向。”從“臉上奇熱”到“臉上熱退了”,是因為她由潛意識狀態回到了意識狀態,她從非理性狀態回到了理性狀態。因為“自我”是按照“現實原則”活動的,“自我”的主要功能是協調、改變、組織和控制“本我”的本能沖動,使其與現實的沖突降到最低限度。此時采苕所處的現實就是:她是永璋的妻子,而永璋又在旁邊看她即將吻異性子儀。采苕作為永璋的妻子的現實是無法改變的,所以采苕必須回到現實,從“本我”狀態下的“快樂原則”中走出,“廢黜了無可辯駁的支配著‘本我’過程的‘快樂原則’。取而代之的是可能提供較強的安全感和較高效率的‘現實原則’。”
但是,這還不夠,“沒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這句話道出了采苕的“超我”狀態,同時也留給讀者無限遐想的空間,如同繪畫中的“留白”,言有盡而意無窮。如果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中的“超我”來解讀的話,是這樣的:僅有“自我”還不能完全控制“本我”的沖動。“自我”還需要“超我”的幫助,“超我”按照至善的原則活動,其功能是監督“自我”去限制“本我”的本能沖動。“超我”的監督作用是由“自我”理想和良心實現的,“自我”理想規定了“自我”應該做什么,良心規定了“自我”不應該做什么。那么,對于采苕來說,她應該做的是回到丈夫永璋身邊,回到自己為人妻的角色上;不應該做的是吻子儀,這就是“超我”狀態的采苕。因為采苕的身份是永璋的妻子,從弗洛伊德的焦慮論來看,采苕有一種道德性的焦慮,即個體的行為違反了“超我”的價值觀時,引起內疚感的情緒體驗,身為人妻,采苕必須遵守社會的道德規范、倫理標準。
在論述潛意識和意識的關系時,弗洛伊德曾經以著名的海上的冰山為例說明潛意識的重要性。人的心理就像浮于海上的冰山,精神的意識部分就好像露出水面的小小尖頂,而潛意識部分則是山尖下面藏在海洋深處的巨大冰塊。借助弗洛伊德的這個比喻,可以把以上采苕的心理過程看成是“潛意識”這個潛伏的“冰山”慢慢浮出水面的過程。第一階段是:“冰山”才露尖尖角;第二階段是:“冰山”大面積顯露;第三階段是:“冰山”重新潛伏下去。“潛意識”這樣一座“冰山”的起和伏如同采苕“本我”沖動的“漲潮”和“退潮”。
采苕大膽提出吻子儀的要求,這種內心潛意識的浮出可能是由于醉意中失控,酒后吐真言,說出平時心中想說又不敢說、想說又不便說的話,但這不正說明了采苕內心有壓抑嗎?雖然丈夫永璋說愿為她做任何事,但這種信誓旦旦的情感表達中有多少真實性?丈夫對妻子無條件的愛,更多的是物質上的滿足與生活的舒適,而情感細膩的妻子卻不滿足于外在的物質享受;她有著更高的要求,她要求尊重她的情感體驗、尊重她來自生命本能的欲望,這是情感上的認可、人格上的平等,是婦女更高層次的心理需求。通過對采苕心理的分析,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女性主體意識正不斷地浮出歷史地表,她在努力地辨認著“自我”。
通過對《酒后》中女性心理的分析,可以看出新式婚姻中的新式妻子對自己獨立人格和情感空間及其自主意識的要求。《酒后》里的采苕想去親一下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很可能只是想重溫或了卻一段深藏于心的情感,也可能表示她要爭取一個女性除妻子以外的其他權利——她仍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仍可以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感情空間。
通過對《酒后》中采苕心理的分析,可以看出她對生命中本能的沖動不是一味地壓抑,也不是過分地釋放,而是在“本我”的“快樂原則”、“自我”的“現實原則”和“超我”的“道德原則”的共同支配下淡淡地溢出夫妻關系,在夫妻關系之外尋求夫妻之間得不到的某些心理上的滿足,但她對這樣一種滿足是適可而止的:當她可以達成心愿時卻又回到丈夫身邊。她的行動并非有意破壞夫妻關系,而是在一種非常微妙的女性心理的驅使下,尋求著女性的自主意識和本能沖動的滿足,這樣一個發乎“情欲”、止乎“理性”的心理過程與凌叔華小說總體上所呈現出的“溫婉淡雅”、“幽深細致”的風格也是一致的。
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90.
②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9.
[1]中國現代文學館編,計蕾編選:《中國現代文學百家——凌叔華》,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
[2]葉浩生等編:《西方心理學的歷史與體系》,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楊樸:《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吉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5][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作 者:李恒,云南大學人文學院2008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大三在讀本科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