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飛雁[黃山學院, 安徽 黃山 245000]
穿過黑暗,重建田園
——《邊城》生命美學新解
⊙羅飛雁[黃山學院, 安徽 黃山 245000]
《邊城》回答了“何為生命”、“生命何為”這關于人類生存的元問題,表達了沈從文對人世悲天憫人的愛的情懷。
《邊城》 生命美學 真 善與美 愛
1934年,沈從文剛剛和自己追求多年的張兆和新婚。這一段歲月應是沈從文一生中最幸福滿足的時光,但是,他卻寫下了《邊城》。有人說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如此悖論的現象。比起這種探幽尋秘式的索隱,我倒覺得,沈從文是這一類型的作家,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儼然有釋伽基督擔荷全人類罪惡之意。”他創作的出發點是揭開人類生存苦難的真相,創作的歸宿是對身處這種苦難中的人們悲天憫人的愛。他的作品中不僅有“己”,而且有“人”。“湘西一種凄馨意,彩筆爭如沈鳳凰”,至今,我都認為施蟄存這句詩是對沈從文最完美與準確的評價。閱讀從文先生諸作,你的確會感到憂傷又幸福、辛酸又溫暖的詩意。這“悲欣交集”的“邊城”幫助我建立起關于文學的認知與想象:文學應具有哲學的真、倫理的善、情感的美與宗教的愛。這不正是施蟄存說出卻沒有解釋的“凄馨”二字的真義嗎?
無論生命美學如何復雜,它都只解決兩方面的問題:何為生命,生命何為。前者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命題,是關于“人是什么”的詢問;后者是價值論領域內的命題,是關于“人如何是”的探索。從認識世界到“體驗”(狄爾泰生命美學的核心概念之一)人生,人們終于將探索外部世界的目光轉向了凝視人自身,踏上了尋訪人類最本己意義的美學征程。藝術、文學與哲學都開始以關懷人的存在為根本詩旨,哲學與美學相互融合,生命美學由此誕生。
“我正感覺楚人的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①,這句話說出了巫楚文化——這一中華民族感性文化源頭給予沈從文的深刻影響,它使沈從文的創作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生命的形上領域。因此,“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里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并不是由于你愛不愛我。”②熱戀中的沈從文竟然對張兆和說出這樣的話,蓋緣于他內心無法抹平的生命之痛。杰出作家總是勇于揭開存在真相的智者,世界在詩人顫栗的手指間悄悄坦露它的茫茫無情。這是真——文學的哲學維度,生命美學的悲劇基石。
天保葬身水底,儺送不知所終,老船夫溘然長逝,白塔一夕之間頹圮坍塌。這么悲哀的故事,你卻找不出任何具體的社會、歷史與文化的原因,也不存在緊張到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但,沒有什么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因為這力量來自命運,正如張新穎所說:“《邊城》是一個關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故事。”沈從文寫出的是悲劇的必然性:小說中人和事處處充滿了“不湊巧”,人生就是這樣不可理喻;翠翠隨時“做出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隱喻了人類本然的孤獨處境;女兒重復母親的悲劇,人類的命運為什么總是如此相似;翠翠心中時時升起“薄薄的悲涼”,這樣一位不更事的少女,還未嘗到人生百味,卻有此惘然心境,只能說是一種對人生先驗般的悲劇性體認;“該來的總會來的”,老船夫宿命般的一聲長嘆不就是“因存在失去支柱”而發出的“天問”嗎?“這個人也許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令人不忍卒讀。不是大浪滔天般的悲壯,而是靜水流深式的傷懷,自有一種綿長深厚的痛楚。
在文學中寄寓崇高的道德追求,對人類來說,是一種強大的召喚性的精神力量。這是善——文學的倫理維度。真正的道德維護人性的自由與健康,而不是反之。它強調犧牲但不虐己,弘揚仁義而不虛偽,追求和諧卻不排斥躁動喧嘩。
《邊城》中的善是包孕萬物的大愛,所謂“民胞物與”,向有生命的一切敞開愛的懷抱:天保對儺送與翠翠舍己成全的情;儺送對翠翠坦蕩率真的愛,對天保贖罪自責的情;楊馬兵對翠翠視若己出、溫柔呵護的愛;翠翠對天地萬物的深情蜜意,對儺送一往情深的愛;老船夫將擺渡看成一種生命儀式,一種人格力量聚散離合的標志,他的一生詮釋著犧牲奉獻的道德信念。邊城子民既偉大又平凡。“偉大”是因為,在這個日益沉淪的世界,我們失去了農耕文明所哺育出來的彌合人與人、人與天地關系的人性良方——善;“平凡”是因為,這善,并不是懸于空中,人們不能達到的道德高標,而只是一顆對他人、對世界溫柔與關愛的心。
《邊城》之美,在于“自然”。水底幾粒魚石、溪面一片云煙,沈從文寫來皆靈動異常、氣韻充盈,山水在其筆下不再是人之主體精神觀照與滲透的自然,而是與人事同處重要地位,為天地之一端的自然。所謂萬物皆有靈,“美在生命”。“自然”于沈從文,具有本體論意義,也是他愛有生一切的重要原因。
沈從文屢將心愛的主人公塑造成自然之子,在他看來,這是對人類最美的修辭。老船夫之缺欠在于有心機,翠翠純樸如獸物則美到極致。“自然”是沈從文衡量人性美的內在依據之一,也是沈從文關于生活的美學理想,更是感受到了“宇宙”、“生命”的“莊嚴”,而產生的對“自然的皈依”如“宗教”③一般的信念。所以,翠翠之美還在于隨天地而俯仰的生命狀態。
李澤厚曾說“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美善和樂,不僅是中國藝術的審美境界,更表達了中國人心中理想的人生境界。的確,“邊城”的人生境界是隨緣自適的美與仁民愛物的善的統一;是人與人、人與萬物相濡以沫的深情;是怡然自樂、擺渡種桔、充滿人事歡笑的生活與自然美景。這“人人皆善,性自天然”④的美麗邊城最終將人類引向了“詩意棲居”。
白塔,是一個頗含深意的構思,它的坍塌昭示著美麗的邊城,逃不出命運的羅網;人類“非全知也非全能”;這個世界是有缺陷的、生命是不圓滿的。世界如此荒涼,生命何為?人,又如何是?
“新馬克思主義者”布洛赫在《烏托邦精神》一書中認為,人類處于“未然”的生存狀態中,只有通過“遠離經驗存在的審美創造物”如藝術、宗教來實現對現實自我的超越,這就是烏托邦——“預先推想性地達到完滿地存在”⑤。因此,“未然”的人永遠以“希望”面對存在。沈從文就是一個布洛赫所說的“用希望來規定人類審美本質、藝術本質”⑥與生命本質的作家。翠翠佇立于清溪邊執著于等待的身姿將愛與美表達得如此堅定,《邊城》中重新樹起的白塔扶正了人們心中搖晃不已的理想之樹,創造了一個劫后重生的世界——“希望”。
深冬即逝、初春乍到,“蒼老與幼嫩并生”,絕望與希望同在。“邊城”沒有結束在凄涼中,而是敞開在一個“凄馨”的意境中。存在“澄明”了,本體“詩化”了,世界“敞亮”了。有白塔庇護的邊城不正是一個“純存在”?在“何為生命”的問題上,許多杰出作家都達成一致;而在“生命何為”的探索上,他們卻走向了不同的遠方:尼采在審美的迷狂中獲得形上慰藉;荷爾德林要返回“風清如故,欣榮昌盛,從未拋卻一切真誠”的故鄉;魯迅在似有還無的“路”上、一往無前的“走”中,反抗絕望,雖取消彼岸,但這行為的本身無疑具有終極的意味;張愛玲同黑暗一同沉淪,“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⑦,這是徹底的虛無;馬爾克斯帶來一陣颶風,馬孔多從此消失就好像從沒有存在過,這是完全的絕望。現代主義盛行的今天,文學已習慣在地平線下不停地開掘人性與存在陰郁深深的景觀,可我一直認為這不是文學的全部,詩人是誰?是在“世界暗夜”中仍用深思與深情為人類找尋存在價值與意義的人。生命何為?是愛、溫柔與悲憫,這是文學最可寶貴的情懷,也應是文學的終極目的。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是一個杰出的抒情性詩哲,他努力賦予虛無存在以意義,執著地于“此在”的真中留住永恒的美、善與愛——穿過黑暗,重建田園。
① 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頁。
② 沈從文、張兆和:《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40頁。
③ 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5頁。
④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614頁。
⑤⑥ 轉引自王岳川:《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64-265頁。
⑦ 張愛玲:《金鎖記》第2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23頁。
[1] 王岳川.二十世紀西方哲性詩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作 者:羅飛雁,文學碩士,安徽省黃山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