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朱敦儒南渡時期詞風格嬗變探論
⊙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朱敦儒是北宋蘇軾與世長辭到南宋辛棄疾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之間的一位非常值得研究的詞人。青少年時期詞以其“婉麗、疏朗”的風格特征為主,但至“靖康之變”后,朱敦儒詞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由南渡以來的悲哀、凄苦、憤激、感愴,繼而轉變為放任曠達、閑適恬淡,反映出其思想的變化過程。
嬗變 憤激 恬淡
任何作家,都無可逃遁地要受到他所處時代的熏陶和制約,自覺或不自覺地在自己的作品中打上鮮明的時代烙印,并在時代中彰顯自己的風格。青壯年時期的朱敦儒因宋王朝對待士人的優渥及家境的富裕,他的前期詩詞也因之呈現出婉麗、疏朗的風格。但當宋氏王朝發生“乾坤忽震蕩,土宇遂分裂”①巨大變化時,朱敦儒“當年挾彈五陵間,行處萬人看”般的生活瞬間崩塌,他成了千百萬難民中的一員,甚至連生命也得不到保障。社會的驟然變化,也必然會波及到朱敦儒的創作,其詞風漸以慨嘆世事、悲苦憂愁為主調。如《采桑子》:
扁舟去做江南客,旅雁孤云。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碧山相應汀州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
這是作者流離江南所做,詞中早期的疏狂放浪的情懷早已消盡,取而代之的是亡國之痛的哀吟和輾轉漂泊的悲苦。南飛的“旅雁”,漂泊的“孤云”,西下的落日,靜寂的江波,凝聚成一組以思鄉為主體的意向群,表達了戰亂時代漂泊逃難者的心聲。再如《風流子》:
吳越東風起,江南路,芳草綠爭春。倚危樓縱目,秀簾出卷,扇邊寒減,竹外花明。看西湖畫傳輕泛水,茜幄穩臨津。嬉游伴侶,兩兩攜手,醉回別逋,歌遏南云。游客愁如海,江山異,舉目暗覺傷神??障牍蕡@池閣,卷地煙塵。但且恁痛飲狂歌,欲把恨懷開解,轉更消魂。只是皺眉探知,冷過黃昏。
這是詞人初到臨安時的作品。是描繪一幅“芳草綠爭春”的西湖游樂圖,但朱敦儒并不能在湖光山色和“嬉游伴侶,兩兩攜手,醉回別逋,歌遏南云”的歌舞聲中陶醉,因為“江山異”、“客愁如?!?。他不能忘記“故園池閣,卷地煙塵”,詞中既有對亡國眷戀的痛苦之情流瀉,更有對宋氏王朝的投降主義行為的有力鞭撻。朱敦儒倉皇逃離洛陽,背井離鄉,流落天涯,他對故鄉的懷念更是自不待言,如《卜算子》:
旅雁向南飛,風雨出失群。饑渴辛勤兩翼垂,獨下寒汀立。鷗鷺苦難親,繳憂相逼。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
這首詞用“旅雁”、“鷗鷺”為意象,以失群孤雁自喻,細致刻畫了南去逃難的艱辛。南飛失群之旅雁,饑渴無助,獨立寒汀,這不就是南奔逃難的詞人寫照嗎?而戰亂之中,舉目無親,四顧茫茫,而且“鷗鷺苦難親,繳憂相逼”,危機四伏,生命在任何時候都可能一瞬之間歸于塵土。在生命朝不保夕的動亂時期,“誰聽哀鳴”?朱敦儒在詞中所表現出來的悲傷,不僅僅是他個人身世之感的抒發,其中蘊藏著更為沉重的黍離之悲。畢竟,造成他生活悲劇的根本原因是國家的殘破,金甌的缺失,因而,對個人往昔美好生活的懷念,也必然包含著對過去和平統一的懷念。
特定的時代,悲涼之霧,遍布華林,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在一片悲傷情緒的哀鳴中,朱敦儒并非一味沉淪其中,而是拿起手中的筆,寫下了一些滿懷悲憤,壯闊蒼涼的詞,以此來表明自己欲為國效命,挽狂瀾于既倒的豪情壯志。這類作品數量雖然不多,但無疑更能體現出他的個性,如《暮山溪·和人〈冬至〉韻》“迤邐暖乾坤,仗君王雄風英氣。吾曹老矣,端是有心人。追劍履,辭黃綺,珍重蕭生意”,表達出詞人不甘心沉湎于傷時悲亡的情緒之中,想要為復國大業貢獻一分力量的心態。然而,他把實現理想抱負的希望寄托在“雄風英氣”的高宗身上,這就注定了他“不甘無所作為”而又“不能有所作為”的悲劇結局?!端堃鳌じ惺隆房梢暈樗麍髧鵁o門,請纓無路,壯志難酬,懷才不遇的苦悶心情的典型代表,其詞曰: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敵友,南柯夢,遽如許。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這首詞上闋感嘆往日和友人縱游山水的歡樂生活夢一般的消逝了,自己將近年老,卻漂泊他鄉不能北歸。下闋“鐵鎖橫江”三句,借三國的孫吳被晉軍擊破,吳主投降的事件,來比喻南宋朝廷一味的逃跑、投降的可恥的局面。以沉痛的感情,指斥了實行投降主義的南宋朝廷,唱出了愛國主義的慷慨悲歌。這絕對不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②的哀鳴,而是報國愿望無從實現的深沉憤慨。
除上述那些通過自己的身世之感來曲折地反映亡國之痛外,朱敦儒還有一部分詞作則主要是通過感喟國事來直接抒發自己的黍離之悲。如他的名作《相見歡》: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金陵作為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的國都,它曾是何等的壯麗輝煌和繁榮昌盛。作為王朝盛衰興亡的見證,這里曾演出過多少威武雄壯的歷史?。≡谝粋€秋日的傍晚,詞人登上金陵城門的西樓,舉目則有山河之異,凝思難禁亡國之痛,不覺黯然神傷,熱淚縱橫。讀罷全詞,一個“憂時傷亂,忠憤之致”③、慷慨悲歌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就凸現在面前,這在當時的詞壇當屬可圈可點之作。陳廷焯批此詞曰:“二帝蒙塵,偏安難渡,茍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劍斫地也。”還在《云韶集》中評此詞曰:“希真詞最清淡,筆力雄大,氣韻蒼涼。南渡后詞如朱敦儒《相見歡》云:‘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此類皆慷慨激烈,發欲上指,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其實,這種以沉痛的家國之感為內涵的凄婉悲傷的流露,絕非是朱敦儒的獨自吟唱,而是一片和聲,是時代的主旋律。向子湮《秦樓月》“芳菲歇,故國目段傷心淚”。趙佶《燕山亭》“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李清照也在《打馬圖序》中寫道:“今年冬十月朔,聞淮上警報,江、浙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繹,莫卜所之?!雹?/p>
可見,詞人通過這些情感的抒發,傳達出強烈的憂患意識,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飽經風霜的憂患之士的藝術形象。其詞與前期相比,因賦予濃重的時代感而更顯得厚重、豐滿。
朱敦儒的悲涼豪放之詞,實際上是朱敦儒身上隱藏著的“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的外泄,紹興二十五年(1155),朱敦儒再度出仕,雖前后僅十八天,使朱敦儒背上了“晚節不終”的官司。仕途的失敗,使得朱敦儒身上所具有的儒家積極入世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遭到了徹底的毀滅,人格和尊嚴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霸噷⑻煜抡?,萬象總分明”的大志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朱敦儒徹底走上了歸隱江湖、不問世事的道路。厲鶚《宋詩紀事》卷四十四引《澄懷錄》中陸游云:“朱希真居嘉禾,與朋儕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起,頃之,棹小舟而至,則與俱歸。室中懸琴、筑、阮咸之類,檐間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籃、缶,貯果實脯醢,客至,挑取以奉客。”⑤他的隱居實質上是對周圍惡劣環境的無力反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反映在作品中,便是以歌詠人生如夢、及時行樂和隨愿自適、養生長壽為主要內容,其詞風也由南渡以來的悲哀、凄苦、憤激、感愴轉變為放任曠達,閑適恬淡。如《卜算子·詠梅》一詞,云:
谷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誰知,托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
詞人以梅喻己,以“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來展現梅的遺世獨立,描繪作者懷抱幽思無人理解的苦悶,展露了其高蹈遺世的隱士情懷。在以后的歸隱生活中,他時常流露出強烈的悔恨之情,如《西江月》:
元是西都散漢,江南今日衰翁。從來顛怪更心風,做盡百般無用。屈指八旬將至,回頭萬世皆空。云間鴻雁草間蟲,共我一般做夢。
這是朱敦儒對自己的一生所作的極其消極的總結,他認為自己的種種努力和追求不過是一場夢,“百般無用”、“萬事皆空”,無論是像云間鴻雁高翔遠游,還是像草里秋蟲鼓翅蓬蒿,到頭來都是一樣的結局?;厥鬃哌^的人生之路,既沒有功成名就,又沒有在人生的末年堅守住隱士的高潔情操,人生落寞之情溢于言表。
朱敦儒晚期的隱逸詞,貌似豁達,暗含深意,如:《減字木蘭花》:
閑人行李,羽扇芒鞋塵世外。一疊溪山,也解分風送客帆。時平易醉,無復驚心并濺淚。長揖莫言,回棹桃花插滿船。
在朱氏塑造隱士形象的詞作中,最為后人稱道者當屬《好事近·漁父詞》六首。其一云: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钣嬀G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其三云:
漁父長身來,只共釣竿相識。隨意轉船回棹,似飛空無跡。蘆花開落任浮生,長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
詞中的漁父穿蓑戴笠,披霜沖雪,與釣竿為友,與小舟為伴,看孤鴻明滅,任蘆花飄落,可謂已擺脫了紅塵俗世的束縛,自由自在,瀟灑自得。作者并不以打魚為生,此處所寫的也不是他的真實生活,漁父身上既寄托著詞人高潔的生活理想又是自我形象的化身。梁啟超謂這些詞“飄飄有出塵想,讀之令人意境遠,可稱朱氏之知音”⑥?!伴e”是詞人最為推崇的生活態度,這在其作品中隨處可見,如《相見歡》:
深秋庭院初涼,近重陽。籬畔一枝金菊霧微黃。鱸膾韻,橙齏品,酒新香。我是升平閑客醉何妨?
然“閑”并非懶,并非無所事事,是將人世的紛紛擾擾拋擲于九霄云外,求得一分心靈深處的寧靜和淡泊,這完全是一個純粹的隱士的形象。
綜上,早年的朱敦儒之詞風與中晚年之詞風已大不相同,不僅僅是因為他生活方式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其心態的轉變。經歷中年的離亂而至晚年的詞人已經飽經滄桑,不再年少輕狂,而是隨緣任運,平淡自然,使得朱氏晚年詞作中的自我形象更稱得上是真正的隱士。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具備了一個老人具有的靜穆性情和安詳的態度,心靈與老莊的思想相依偎,具有了閑適放曠的心態。他隨俗作樂,看穿了世事,遠離了是非矛盾,無拘無束,真正跳出了充滿紛爭的滾滾“紅塵”。以一種皈依的心情,從山水煙云、樹木花草中得到了寧靜安詳,在日常生活平靜愜意的光景中咀嚼著人生。這種優裕閑逸的隱居生活,雖然“不是仙”卻饒有風味,這一時期的詞是誕生“有神仙風致”的《樵歌》詞的絕好的土壤,也更印證了其詞風的嬗變過程。
① 語出張元干《建炎感事》。
② 語出宋玉《九辯·悲秋賦》。
③ 語出宋玉《九辯·悲秋賦》。
④ 王學初校注:《李清照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⑤ (清)厲鶚:《宋詩紀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⑥ 梁啟超:《飲冰室詞評》,中華書局1986年版。
此文為牡丹江師范學院課題《朱敦儒詞風嬗變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 者:阮素芳,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古典文學及高等教育教學改革。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