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霜
自腦研究的十年之后,神經科學在基因、遞質、影像等方面漸漸的有諸多發現,而新一代精神分裂癥藥物也確實取得了讓人信服的效果,這些進展在某種程度上揭示著精神分裂癥的生物學成因。與此同時,對精神分裂癥心理學的成因的研究也在經典的哲學人類學方向上有了一些更深入的思路。今天來探討精神分裂癥生物/心理二元病因在時間與空間上是相宜的。
精神分裂癥心理學的成因有如下七點:1在世的恐懼;2自我的破碎;3鏡像的自戀;4母親的粘連;5父親的缺席;6無意識的創造;7本體論的危機。
恐懼讓個體消耗、窒息和癱瘓。
精神分析關注個體早年基本的無能以及精神的痛苦。拉康把精神分裂癥視為這樣的個體:他對現實感到恐懼。這樣的恐懼為我們每一個人熟知,也為卡夫卡、黒塞、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精準的描述。而對海德格爾來說:這種體驗是一種崩潰的體驗,是在世(being-in-the-world)被毀壞的體驗;這足以讓許多個體喪失棲居dwell于此世間的力量。
人類個體生長發育的時間漫長,初生的個體在早期是完全不能自理的,此后,相對依賴的狀態還要延續十多年。也就是說:個體早年的生死是被他人決定著的,這種”被活著”的狀態必然伴隨不安全感和恐懼。
在特定的情況下,如果個體在出生之初就感覺不到被接納、被喜愛,這個個體就會產生加倍的恐懼。精神分析認為這種恐懼將會對個體產生的深遠的影響。在幼年可能會發生的情況是:個體因恐懼而絕望、因絕望而淡漠,于是活在自閉之中,這是一種既保全了生命而又免于痛苦的心理機制。孤獨癥由弗洛伊德和布魯勒慧眼發現,在其中可以讀到精神分裂癥的核心癥狀。
某些類型的精神分裂癥也發生于類似的心理機制。個體因創傷巨大、恐懼巨大而走向淡漠,漸漸的與現實脫離,在世的諸多苦痛也就不復存在。這種狀態是一種自我放棄的狀態,放棄得越多、解脫得就越徹底、痛苦就越小、病理的意味就越大。
哲學家威爾漢斯與維爾.埃克令人信服的解釋了在這種孤獨狀態下力比多內投的機制。
拉康發現:嬰兒出生后6-18個月,會在鏡子中、同時也在他人目光的注視中漸漸的發現自己,并完全依賴他人的目光來獲知自己是被接受的還是不被接受的,是可愛的還是不可愛的。遺憾的是,有時候他人的目光頗為冷漠甚至帶有否定意味。依照后精神分析的思想,這種注視具有毀滅性。這種注視讓個體自慚形穢,自視為“一個支離破碎的鏡像”。對有些敏感脆弱的個體而言,這種”被破碎”的體驗終其一生也難以修復,時時讓個體擱淺、淪陷在其泥沼之中。簡明的講,似乎是個體在此一遭(6-18個月)未能被他人所愛,即再難以感覺到自己仍可能為他人所愛,此生難以發現自己的價值。
可以看到有些個體后來在與他人的情感的關系之中,渴求被愛,而完全丟棄了自我,有點夸父追日、飛蛾撲火似的風格。在精神分裂癥的癥狀學體系中,這種悲劇式的移情叫做“鐘情妄想”。
自我的破碎的另一種表現是:因對愛、對情感的無邊的渴求,而完全失去了自我的邊界。對某一個摯愛的對象,首先是完全徹底的移情、然后是完全徹底的控制,以致于表現出諸多“被虐待-虐待”的征象。還有一種表現有些相似,個體對愛的渴求永無休止,在一個客體身上實難饜足,于是無休止的從一個客體移情到另一個,再到另一個,循環往復,以致無窮。
除此以外,可以發現精神分裂癥常常對自己身體有些搞不清楚、有些隔閡,甚至對高矮、胖瘦、大小都難以貼切的領會。好像身體不屬于“我”而屬于“?”,是異己的、敵對的。照拉康的見解,這是因為在鏡像之初,他們的身體不曾為他人接受的原故。如果仔細考究,就會發現,種種支離破碎的身體意象,也會從語言或者其他無意識的產物(夢、繪畫、語誤等等中展示出來。
個體早年有賴與母親的粘連生命才得以存活。而有的母親因極端自戀,喜歡將孩子完全據為己有。這樣的母親可能在兒子身上投射、復制出同樣的自戀。也就是說母親將兒子變為自己的替身,來完全的傳承自己。這樣的兒子目無規則,無所敬畏,自認為“全知全能”,極端自戀、夸大、僵化,對現實的感知失真。因此,會用想象的真實(精神病癥狀)來取代真實。也因不能忍受現實具有的挫折性、而變得乖戾、殘忍,甚至自棄。
正如那喀索斯Narcissus,可能在自戀的鏡像中走向死亡。
照精神分析理論:個體退化、固著在自戀的鏡像,是偏執癥狀發生的根本機理。拉康也對施瑞伯法官的偏執狂案例,就行了深刻的分析。
在《論自我的超越》一書中,薩特對自戀的建議是:個體必須克服唯我論,必須意識到自我有賴于他者other而存在。
有的母親因自己的孤獨、無奈等等,喜歡將孩子完全據為己有。這讓孩子難以明白自己與母親不是同一的、這樣的孩子難以發展出獨立的自我,也就是說無法獲得主體性。
人類學的諸多發現證明了母性原本就很強大,完全可能對孩子造成徹底的壓抑。可以看到有的孩子終身生活在母親的膝下。孩子既然一直不能離開母親、不能長大、也就不能移情于另一個人來走向自己個體的發展和成熟。有些孩子即使離開了母親,也常常在母親的完全掌控之中。
維爾·埃克認為個體如果不能發展成為完整的主體,就可能發生精神分裂癥。他借用了黑格爾哲學之中否認的概念,證明了只有兒子對母親的否定,才能使兒子的主體性得以誕生,否定是自由的前提。
拉康強調在母子粘連關系中兒子發生自我異化的危險:兒子害怕失去母親,那么他便會努力去滿足母親的一切意愿,漸漸強迫自己變成了母親所期待的樣子。這種強迫的自我狀態被溫尼科特所稱為“虛假自我”;而虛假自我的極端表現形式便是精神分裂癥。
對精神分裂癥的主體性缺乏問題,賓斯旺格的描述是:個體變成了完全的屈從狀態,他放棄了他的決定權,他剝奪了自己的生活和體驗,由此他變成了玩偶play-thing和犧牲品victim。他在世的體驗也變成了一種虛無的體驗,他等于把自己交給了未知和偶然。
同時也由于無意識亂倫的禁忌、恐懼,與母親粘連的兒子還可能出現明顯的性冷漠、或者其他性取向障礙。對這樣的兒子而言:“母親無窮大”。照拉康的概念:這個兒子的名字是一個“沒有希望的能指”。
法國作家澤穆爾追蹤調查了上一代女權主義者的兒子們的去向,發現他們之中很多都像精神分裂癥一樣未能建立起自我的主體性,不能充當自由的“行動者”。因而將他們的特質定義為:“男人如花”。澤穆爾將此視為一種莫大的悲劇。
有的母親將丈夫視為草芥,這樣的家庭中對兒子來說父親是缺席的。
拉康認為:父、母、子、俄狄浦斯三角關系的建立十分重要。兒子需要另一個人來把自己與母親分割開來,父親就是這樣的人選。父親的功能是壓抑(閹割)兒子的自戀狀態、分離母子的粘連狀態,由此孩子才可能獲得主體性。
維爾·埃克發現:在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生長歷程中,父親的名字完全缺席;母親甚至不讓他與亡父有任何情感的聯系。這是荷爾德林精神分裂癥的部分成因。
劉小楓的聯想是:荷爾德林的心靈絕對無法在一個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棲居,病魔反而保護他不受沉濁世態的浸漬,而潛心于自己的神靈之鄉。
拉康還認為精神分裂癥無意識中在對待死亡問題上有巨大的困難,而成功的建立父親的隱喻(照精神分析的概念:被父親成功的閹割一下),可以讓死亡的焦慮稍稍釋然。
幻覺妄想是無意識的創造。幻覺是沒有對象的知覺,妄想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思維。
弗洛依德認為當個體被現實完全摧毀,自我被無意識完全淹沒,只好借幻覺妄想讓自己走出那種“致死性的孤獨”,于是就表現為精神分裂癥。
德·威爾漢斯則認為幻覺妄想是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在表達個體獨特的創造性。
幻覺妄想不是出于一種偶然,而是出于一種強有力的重建生命秩序的愿望。個體可能創造出某些新的自我形象,這個虛幻的自我形象對個體來說更有意義、更獨特、更精彩、更完美。
實質上,當個體處于在世的絕境之下,正待走向放棄和虛無之時,突然出現了幻覺妄想,由此個體的存在完全被幻覺妄想所主宰,這種全新的內容擴散著,迅速壟斷了個體的精神世界。于是個體不再處于原有的絕境,不再需要放棄;不再需要走向虛無。可以說個體借幻覺妄想而重新活下去,發現了新的“在世”的風格。也就是說,妄想可以滿足了無法滿足的自戀的欲望。這就是為什么妄想者是如此執著的耽于妄想之中。
精神分裂癥的發作往往是一種無意識的極端的應激狀態。可能充分的調動起個體的精神能量和感受性、而出現敏感、多疑、妄想、被洞悉感、聯想障礙等等。由于精神活動的能量極大、速度極快和強度極高。因而失去了常規對話的可能性。這是一個意識之光未能照亮著的時刻。
妄想也是一種夢,在緩和的狀態下,有人試圖用釋夢的方法來理解妄想。
精神分裂癥是這樣的個體,對這個個體而言,“我是誰”的問題未能夠得到解答。
生物學上的生命產生是一種切斷和分離的狀態,這樣的狀態對于某些個體而言是永遠無法認可的。這喚起哲學家們所稱的那種致死的“存在焦慮”。
既然在世,那危機和創傷就永遠會有的。克蘭茲再三陳述了精神創傷的來源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個體在雙親不期望的情況下出生;個體在出生后18個月以內,又有弟妹出生等等;這些事件都讓該個體患精神分裂癥的可能性加大。故克蘭茲將精神分裂癥命名為:“遲發的創傷后應激障礙Delayed PTSD”。
死亡始終威脅者每一個個體,生的恐懼與死的恐懼同源且永無休止。死亡的氣息在有些個體、有些家族的身后更加的如影隨行。
賓斯旺格也對形形色色的自我放棄進行了分析,并由此區別出了“在世”的多種病理模式。
在本體論的危機之下,厭世也可能成為有些個體意識的主旋律。這樣的個體在遭遇某些困境之時,便要想盡快的解脫,因而自殺。而在自傷、自殘、厭食癥中也可看到類似的基調,這是對生命的部分放棄。也可以看到:有些個體盡管沒有主動的去選擇自殺,但其行為總是顯得仿佛是并不拒絕、甚至似乎在期待著死亡。
當然,對個體而言精神分裂癥是優于自殺的一種個人選擇。
個體由死亡恐懼所驅動在逃離自己的生命。形式有多種,有一種叫做成癮,個體可以沉溺于藥物、毒品、賭博、性行為、暴力、關系、及其他。這是一種對生命部分放棄的狀態。
還可以看到有些個體樂于處在生理的疾病狀態之中,借生理的疾病來躲避和緩沖精神的高壓和痛苦,借以活下去。這也是一種對生命部分放棄的狀態。
而強迫癥狀則是個體一轉念將那些恐懼和操心,絲絲入扣的編織、消磨在那些永無休止的瑣碎之中,由此換來一點點釋然。
一般來講,神經癥壓抑著無意識:用一切力量蓋住無意識的潘多拉魔盒,內中有欲望、本能、暴力。這種壓抑需要高度的能量和張力,而這種張力可以使個體外顯為緊張、僵硬、板結。
對在世的焦慮和恐懼,個體不得不做出諸多應對,這些應對即構成該個體的個人風格。如果我們嘗試著解讀這些風格,可以從個體的時間觀、情感、語言、行為等多方面發現多樣的特性,比如:怪異、麻木、逃避、疏離、張惶、虛無、被動、飄浮。有一種甚為典型的是那種行尸走肉似的活法,這種活法接近于精神分裂癥的某種類型,對此加繆在“局外人”中有深刻的描繪。
個體與自己和世界的關系(身體、性、愛、父母、名字、現實和死亡等)將會在人格發展的各個階段留下印記。威爾漢斯認為:個體越早的被挫敗、被固定,他離真實的世界就越遠,離精神分裂癥的世界就越近。
死亡無處不在,這是個體生命的本質。而“向死而生”的風格又難以獲得,因為那需要個體首先成為一個主體,并清晰、自由、真切的體驗、思考和行動。
相對而言:精神分裂癥的個體更加敏感、因而更加聰明;更加柔弱、因而更加善良;更加天真、因而更加真實;更加單一、因而更加純粹;更有神性、因而更加高尚。總之“集天地之靈氣”于一身。
然而必須要時時自醒的是:”人是作為終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個體唯有面對此真實才能遠離虛妄,較少恐懼,而多一點點自由。
存在本身沒有意義,個體此生所求得的意義,乃是存在的一切意義。
可以理解的是:有時個體渴望忘卻、逃離、了斷;而有時個體又渴望回憶、新生、永恒。無論如何,在這樣永無休止的在世的顛沛流離、顛倒夢想之中,最明智的做法是:讓我們在當下把自己“作為自由的存在者,重新誕生一遍”。
[1]王珍珍.薩德侯爵及其作品的精神分析解讀[C].四川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
[2]胡冰霜.榮格的曼陀羅繪畫對自性的追尋[J].成都紡織專科學報,2011(28).
[3]卞崇道.拉康鏡像階段[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榮格.回憶,夢,思考[M].劉國彬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