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瓊文倩
《三峽好人》是賈樟柯的經典電影作品之一,整部影片以三峽工程的移民搬遷為大背景,一兩個主人公尋找自己的愛人主線,描述了三峽工程修建引起人們方方面面的變化。本文對此作品進行一定文本分析,認為這部電影步步深入的體現了三層結構。
從《小武》到《三峽好人》。在這個以第五代導演轟轟烈烈的商業片主打電影市場的時代,賈樟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靜默地闡述著他對于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冷峻的思考,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沉靜的批判。《三峽好人》就是用這種低成本的方式,陳述著作者對于人物本真的情感、社會混亂的變遷,以及在我們整個文化發展過程中傳統與后現代抗衡的思考。于是,當這種低調初等大雅之堂,并在國際舞臺上光鮮亮相時,人們才不得不思考:我們一直引以為榮的繁華是否需要華麗轉身,去回望、體察、等待我們緩慢行走的靈魂。
正如題所述,對于這部充斥著太多寫實、深描、批判與隱喻的電影,我想提一些自己的想法,即對于劇情所表現的三層結構的分析與思考。
第一層:人物的情感——什么是人的真情?
韓三明與麻幺妹、沈紅與郭斌的婚姻是貫穿電影的兩條主線。韓三明到奉節來尋找她十六年前買來的卻又被“解救”而離開他的妻子麻幺妹,面對與某個船老大“一起過”的有實無名的婚姻,他最終決定回山西老家挖煤以掙夠三萬元錢把妻子贖回來;沈紅到奉節來尋找離開自己到三峽闖天下并發了家,卻兩年沒有跟自己聯絡的丈夫郭斌,最終以“愛上別人”為理由,與已有新歡的丈夫斷絕了婚姻關系。我們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卻發人深思的事實:韓三明與麻幺妹是非法婚姻,是法律一直明令禁止的拐賣婦女結婚的行為,然而在這里,這種被“解救”的非法婚姻,卻有了實實在在的情感,雖然可能不能稱之為愛情,但這種依賴卻是雙方都無法擺脫的;而沈紅與郭斌二人明顯比前者有著更高的文化水平,他們倆是自由戀愛,從他們在一起的鏡頭中,特別是他們和著音樂跳起交際舞的場面里我們甚至可以想象他們當時是怎樣的恩恩愛愛、親親密密,離別時又是怎樣的依依不舍。然而就是這樣法律支持著的合法婚姻,兩人最終卻貌合神離,分道揚鑣,我們不禁思索:為什么所謂強迫結合卻有著長存的情感,而自由戀愛卻無果而終?人的真情到底是什么?
我認為導演在這里想要體現的,就是中國傳統的不善表達的情感“禁錮”與新時期的大膽表達的“自由”情感的對比與矛盾。在中國傳統社會,受我們多年教育的文化影響,人們是極少談論“情”這個話題的,即便談及,也是含蓄內斂、溫文爾雅,然而不表達并不代表沒有真摯的深情;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特別是受西方開放文化的影響,新一代年輕的中國人開始越發重視自己的情感表達,于是許多影視作品、流行歌曲開始紛紛上演各種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然而難道這些所謂轟轟烈烈的故事就是真正深沉的感情嗎?這值得我們深思。電影中,兩次出現一個唱歌的男孩,還是滿臉稚嫩的樣子,卻十分認真難得唱著“老鼠愛大米”和“兩只蝴蝶”這樣極力表達情感的網絡歌曲,但這樣大的一個孩子,怎么可能弄得清什么是愛情?拿他這樣夸張表達的又是什么情感呢,難道是真情?導演用這樣的手法,暗喻了郭斌這樣的人,表面一直信誓旦旦、深情款款,實際卻另尋新歡、三心二意,只是善于表達卻沒有真情,可在飛速發展的當代社會,這樣的人又何止郭斌一人?而韓三明聽見男孩唱歌時,出神地表現出驚愕、迷惘的表情,以至于連飯都忘了吃:他一直生活在遠離都市的窮鄉僻壤,對于這個飛速變化的當代社會是多么的無知,他所看到的與他一直生活著的社會有著巨大的反差,讓他一下子手足無措。這種反差在于什么呢?我們看到的是含蓄內斂的真摯感情與浮華做作的虛情假意的對比,但又是怎樣的背景產生出這樣的感情呢?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一種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差異,從中卻暗暗讀出了作者的隱憂。
第二層:兩種人物的糾結——我們的社會將如何發展?
在韓三明和沈紅兩個主人公為線索的劇情下,我們看到了許多和他們相關的人,這些人又是在同一個大背景下上演自己的故事,這個背景就是三峽工程的建設。在這些人里,我們看到兩種人,一種因為三峽工程而利益受損,另一種因三峽工程而獲利。在第一種人中,我們看到了拆遷辦的工作人員“當然不正常,兩千多年建起來的一個城,兩年就拆完了!”;有旅店老板,自己的旅店沒收到任何通知就被拆了;還有那個不知名的十六歲小女孩,因為生活的各種變故,不得不遠離家鄉去做保姆;有一個例外就是小馬哥,他在三峽工程建設過程中為郭斌打工,一開始時好像因此得到了一些利益,但實際上就是被一些以三峽工程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利用,然而他最后卻因此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仿佛做著無聲的抗爭。而因此而獲利的人呢?我們看到郭斌和他的情人通過三峽工程的建設發家,開展著自己不正當的交易;還有在舞場的那些官員,數著“一、二、三”大橋的燈就亮了,這說明這座橋平時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然而這樣“面子工程”的橋和燈,這樣花人民的錢提升自己政績的砝碼又有多少呢?這座橋的樣子很像重慶倒塌的虹橋,也體現出導演暗暗地諷喻。
然而我們看到的是:因三峽工程利益受損的人都是最為貧困的普通人,而因三峽工程而獲利的人卻都出人頭地。我認為,三峽工程在這里所代表的,就是一個后工業的社會,而原先的三峽美景,代表的是一個農業社會或傳統的手工業社會,三峽工程建立起來,硬生生的結束了許多農業社會和手工業社會,但許多一直生活在傳統社會的人明顯對此不適應,不適應這種極度追求物質文明、經濟利益的后工業社會,他們屬于社會的底層,這種不適應當然使他們的利益受損,但是如此迅速的社會轉變給了怎樣的人獲取利益的機會的,導演只為我們展現了這類人的代表:郭斌以及那些瀆職的官員,利用社會發展的不完善,處處轉空子,牟取暴利。可是,這樣的一個老實人利益受損,轉空子的人獲取利益的社會,怎么能夠穩定發展呢?后工業社會的迅猛到來,傳統社會的急速終結,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影片多次出現一個場景,韓三明和他的工友通過人民幣背面的印花來介紹自己的家鄉,人民幣是貨幣,是經濟利益的象征,然而在這幅場景中,它只扮演著一個景色介紹的中介,整個過程非常浪漫,甚至讓人們忘記了金錢本身的意義。但是,隨著社會這樣不穩定的發展,個人經濟利益的追求越發強烈,誠實勞動的人利益受損,底層人民生活質量難以提高,而投機取巧,侵害別人利益的人卻能發家致富,人民幣還能有這么浪漫的呈現嗎?不由得引起我們深思。
第三層:深描和超現實的沖突——文明的軌跡是怎樣的?
我前文已經敘述,三峽工程在劇中是后工業社會的代表,而這種社會背后又是怎樣的力量在起到作用。這就是文明推動,后工業的文明在改革開放以后迅速的從西方而來,使我們一直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文明收到劇烈的沖擊。在影片中,導演也以獨特的情節和手法對此進行這展現。
在整部劇中,導演對一些景物用了深描。首先是導演做了重點描述的就是“煙酒、茶、糖”四個意象。這四個意象是通過這樣一些場景體現出來的:小馬哥模仿電影中周潤發的形象抽著煙,眼中一種極為享受的表情,體現出一種平民的單純的快樂;韓三明把從山西帶來的兩瓶汾酒送給從來沒見過面的大舅子麻老大,猶豫又親切的叫他“哥”,卻被拒絕,這是中國傳統的對于“外舅”的尊敬,表現了傳統文化比現代法律對于人們思想更深層次的影響,卻也是一種樸素的情感;沈紅喝著她的丈夫郭斌下海之前留下的茶葉,品味著的是夫妻倆最初純粹的真情,以及丈夫遠走的單純;韓三明和麻幺妹分一顆大白兔奶糖,艱苦的生活卻有著能夠倆人分擔的淡淡的甜蜜。導演在表現這幾個情境時,用了近乎紀錄片般的平淡筆調,讓人感覺真實可觸,便這勾起了人們最為純真的情感,最為傳統的思想,實際上是一種深描。
其次,整部劇中,反復出現的一個場景,就是廢墟,滿目都是已經形成的,或即將形成的廢墟.廢墟是一個符號:它已經無用,但還沒有沉入歷史,還在生存著,用它傾倒的喧嘩驚動從它邊上經過的行人,甚至吞沒人的生命,于是這種廢墟意識已不僅僅是傳統的懷古傷今的慨嘆,更多的是對當前的現時的強調,是對暴力和破壞關注,更具有現代的批判意識。導演許許多多次,用各種長鏡頭、短鏡頭,表現著靜態的、動態的廢墟,這樣的深描給觀眾強烈的視覺沖擊感,不禁思索:離我們遠去的只有廢墟嗎?廢墟上勞動著的人們,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文明是否就像廢墟一樣,面臨著死去,離我們逐漸遠去?多角度的深描,強調了這種批判。
但是,令人更為驚奇的是劇中許多次超現實手法的應用,就是在如紀錄片般平淡敘事時,突然加入一些離奇的鏡頭:突然從空中飛過的不明飛行物;騰空而起的奇怪的建筑;甚至于最后莫名其妙在廢墟間走鋼絲的人。乍一看,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驚愕之后,卻又覺得這實在是神來之筆:這給人們帶來的驚愕與突兀,仿佛不僅僅是這些奇怪的鏡頭,結合整部電影的情節,觀眾不難更深一步地思考到,這種突然的植入,就像三峽工程突然進入三峽一樣,在原本平和的風光中,出現了莫名的現代建筑。前文我已指出,三峽工程在這里代表的,是一種后工業的現代文明,而三峽卻是傳統農業文明的象征。后工業文明的突然而來,硬生生地植入我們幾千年的傳統社會文明之中,離奇而突兀,使得人們難以接受,可是它又實實在在的發生,讓人不得不接受。人們不免陷入一種矛盾之中。可這樣的強行又突然的植入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呢?電影結尾那個走鋼絲的人就是導演自己的一種解釋:面對這樣兩種文明的沖撞,我們一面珍愛又固守這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文明,善良、誠實、內斂、含蓄,可是,又不得不思索著怎樣在這個充滿競爭的急速發展的社會中獲得更好的生活,追求到更好的物質享受,這就像平衡木的兩端。而我們就拿著這樣一根平衡木,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鋼絲上,如果稍不小心,就會有不可預計的后果,這難道就是我們面對的未來?不僅又一次引起了我們的思考。
《三峽好人》準確的說,是一部讓人不容易看懂的電影,因為里面需要蘊含我們太多的思考,思考我們有應該怎樣的情感,思考我們的社會會怎么發展,思考我們文明的車輪怎樣轉動,而更重要的,是思考作為這樣一個龐大的背景之下渺小的個人,能夠怎樣走出我們的足跡,電影中的主人公,不僅僅是單個的個體,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縮影。我們必須學會思索,思索印第安人的那句話:人啊,別走太快,請等一等我們的靈魂!
[1][英]安德烈·戈德羅,弗朗索瓦·若斯特.什么是電影敘事學[J].劉云舟譯,2005(10).
[2]李陀,賈樟柯等.《三峽好人》故里、變遷與賈樟柯現實主義[J].讀書,2007(2).
[3]張皓.電影《三峽好人》與中國當代藝術中的廢墟主題[J].電影文學,2010(6).
[4]黎明.賈樟柯電影的敘事研究[D].清華大學優秀碩士論文,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