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東南飛》故事原型淺探

■羅金斌

現(xiàn)行人教版高中教材選入了我國古代的一篇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它與《木蘭詩》合稱“樂府雙壁”。故事敘述漢末建安年間，美麗、善良的劉蘭芝與焦仲卿結(jié)為夫婦，夫妻倆互敬互愛，感情深摯，卻因雙方家長的威逼阻攔，最終殉情而死。在故事的結(jié)尾，作者運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寫出二人自殺合葬后變成了兩株相連的樹和兩只恩愛的鳥。

《孔雀東南飛》中夫妻死后化為樹和鳥的故事有其歷史淵源。它的直接淵源是先秦宋國的《韓憑》故事。《藝文類聚》卷九十二“鳥部下”鴛鴦類引《列異傳》曰：“宋康王埋韓馮夫妻，宿夕文梓生，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交頸，音聲感人。”《列異傳》最早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魏文帝撰；由于《列異傳》多記漢代以來的事，故可以推測韓憑夫婦故事于東漢就已廣泛流傳。

兩晉之際，干寶的《搜神記》卷十一也有記載韓憑故事：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dāng)心。”既而王得其書，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dāng)心，心有死志也。”俄而憑乃自殺。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臺，妻遂自投臺，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于帶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賜憑合葬。”王怒，弗聽，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南人謂：此禽即韓憑夫妻之精魂。今睢陽有韓憑城，其歌謠至今猶存。

1979年，甘肅省文物工作隊在敦煌西北的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發(fā)掘出一批為當(dāng)時人所廢棄的散殘木簡，其中有一枚殘簡：“……書，而召斡傰問之。斡傰對日：臣取婦二日三夜，去之……”裘錫圭認為，“斡傰”即“韓朋”，漢簡當(dāng)為韓朋故事殘片。其中記錄韓朋的文字，據(jù)專家考證，與后來《敦煌變文集》中的《韓朋賦》語言相合。而《韓朋賦》中的韓朋，即是晉代干寶《搜神記·卷十一》中記載的韓憑。

敦煌石室遺書中有六個寫卷抄寫《韓朋賦》，長達兩千字左右。《韓朋賦》用四言韻語寫成，語言通俗，節(jié)奏感強。其主要情節(jié)是：韓朋少小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年長娶妻名貞夫，美麗無比，夫妻二人恩愛如魚水。結(jié)果，宋王騙取貞夫并殘害韓朋，罰為囚徒。貞夫在看望韓朋后，寫訣別之詩，韓朋自殺；宋王以三公之禮葬韓朋，貞夫在葬禮中跳進韓朋墓穴而死。二人墓上生梧桐和桂樹，根相連、枝相交，宋王派人砍伐，血流汪汪，兩個木札變成雙飛的鴛鴦，一根羽毛變成利劍，割下了宋王的頭顱。

《敦煌變文集》的《韓朋賦》與《搜神記·卷十一》中關(guān)于韓憑的記載略有出入，它由《搜神記》300余字擴展到千余字，情節(jié)更復(fù)雜，這里的宋王更為兇惡，他不僅把人迫害致死，還以分葬、伐樹等繼續(xù)迫害其靈魂。但他最終受到懲罰，書中因果報應(yīng)的思想更加明顯。這可以看作是佛教文化傳到中國之后對民間的思想觀念有了影響的結(jié)果。《韓朋賦》對宋王結(jié)局的描寫較之《搜神記》更強調(diào)了人民對統(tǒng)治者的不滿和反抗，將單純的愛情悲劇深化為具有人民性的反抗意識，具有更深層的社會意義。

《孔雀東南飛》與《韓憑》、《韓朋賦》相比，在夫妻自殺殉情、死后變成忠貞鳥或愛情樹等故事模式和神話情節(jié)上基本相同。但是，《孔雀東南飛》較之《韓憑》、《韓朋賦》，故事情節(jié)更加曲折，人物形象更加飽滿，語言形式更加生動，思想主題更加深刻。它不同于《韓憑》故事的散文記述，也不同于《韓朋賦》的通俗唱詞。它更像是一個封建時期的軟弱文人的自傷自悼。它“一方面勇敢地揭露了封建家長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罪惡”,“另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青年男女忠于愛情的高尚品德”。而更多的還是對焦仲卿這類文人軟弱性格的深層反省和批判，這也是作品具有長久魅力和超越通俗文學(xué)的原因所在。因此，把《孔雀東南飛》說是文人加工后的作品是可信的，較之一般的通俗文學(xué)，它更具有作家的個人意識和文化批判的深度。

綜上所述，《韓憑》故事是《孔雀東南飛》等故事的最初原型。但是，這一故事在流傳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種種變形。首先是《韓朋賦》將一個愛情悲劇變成了對統(tǒng)治者的反抗，并且注入了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的思想；其次是《孔雀東南飛》將之變成了對封建家長制的控訴和對文人性格的反思和批判，這又未嘗不是漢代經(jīng)學(xué)束縛與玄學(xué)解放的思想嬗變的一種反應(yīng)。正如斯達爾夫人在《從文學(xué)與社會制度的關(guān)系論文學(xué)》一文中指出：某些社會制度下所產(chǎn)生的文學(xué)必須與這些外在條件有關(guān)，文學(xué)緊緊地依存于這些條件。因而，要正確認識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文學(xué)，必須從文學(xué)和社會制度，宗教思想，風(fēng)土人情和民族性格的關(guān)系中，來探討文學(xué)之所以具有某些性質(zhì)和特點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