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茵
《聊齋志異》一直被賦予“個性解放”的闡釋,文本中的女性形象被賦予“獨立”、“覺醒”、“主動追求幸福”等內(nèi)涵。然而這樣的解讀闡釋卻相當(dāng)程度的遮蔽了男性作者和男性讀者對女性的誤讀。本文從女性主義的角度,重新評價《聊齋志異》中的女性形象,探討文本背后男性對女性的想象、扭曲和誤讀,并借此探討在文學(xué)話語中的兩性地位問題。
在中國神異小說中,人類與異類的戀愛故事大部分是男性人類與女性異類的情愛,卻很少出現(xiàn)女性人類和男性異類相戀的情況。盡管《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對待兩性關(guān)系的看法有所進(jìn)步,即評論家們經(jīng)常提到的“個性解放”、“女性對愛情的主動追求”等等,然而這里存在一個被掩埋或者說被有意無意忽略的真相,這些“主動追求愛情和幸福”的女性,都出自一個男性作家的筆端,出自一種男性中心主義文化的敘述。
在《聊齋志異》這部中國神異小說集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共同的故事原型,即女性的妖魔化,這對于整個男性文化秩序?qū)Υ詰B(tài)度的隱喻式的反映是不言而喻的。有了女妖的“誘惑”,男性對道德犯下的罪過便可以清洗殆盡。從眾多涉及兩性關(guān)系的敘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形象如何鮮艷、無論性格如何美好,異物有且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女性而不是男性。吳光正在評論《聊齋志異》時候有一個表述,說“女妖們的輝煌色彩完全成了蒲氏個人的精神安慰”。姑不論吳先生所指的“精神安慰”到底是什么,這個說法的確指出了《聊齋志異》背后的某些出于男性隱秘欲望宣泄的創(chuàng)作動機。
《聊齋志異》對女性的外貌的描寫極盡艷語的,使得作者所要描述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是形象成功塑造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仔細(xì)觀察這些描述,我們亦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以及他的時代、他的社會和他所代表的文化對女性的一種“觀賞”的態(tài)度。男性更傾向于將女性定義為一種觀賞物。如《嬌娜》中孔雪笠眼中嬌娜的“細(xì)柳生姿”、《青鳳》中耿去病“顧審之”時候看到青鳳的“弱態(tài)生嬌,秋波流慧”,諸如此類。從這樣的描述中可以窺見當(dāng)時社會和文化對于“女容”的選擇——消瘦嬌弱的女性,代表著順從、卑微,似乎更是代表了男性的一種施舍般的憐憫。這種描寫,在《綠衣女》對青蜂化成的女子盈盈一握的細(xì)腰的描寫顯得最為極致,這是一種與賞玩女人的小腳并無大異的變態(tài)情欲。更加深可玩味的是《青鳳》中的一個字眼兒:“審”。“審”,即審視、察看。在作者的不自覺中完全透露出一種把玩者的態(tài)度。在《蓮香》、《綠衣女》等眾多故事中,獨居的青年男子對于夜訪的來路不明的年輕女子無不是迫不及待地登床交歡,男女之間幾乎沒有其余冗贅的交流就直奔性愛的主題。在《聊齋志異》中,初期志怪小說凡間男性對異類女性既愛又怕的情感完全變?yōu)榱艘环N肉體的眷戀,明知枕邊人不是同類也還耽戀于其人間絕有的姿容,有的竟還不顧一切地“旦旦為之”(《蓮香》),縱欲狂歡。
雖然這些女性都是異類,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還擁有男性所不具備的超自然力,然而在整個敘事中,她們都是出于被支配、被控制地位的,受到故事中的男性以及故事敘述者的雙重支配。《荷花三娘子》中的宗相若,這個巡地的“士人”——知識分子,在野地看見美貌絕倫的荷花三娘子,即迫不及待地“近身啟衣,膚膩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幾遍”,道貌岸然下丑陋異常。這種褻玩態(tài)度在其他文本中屢屢出現(xiàn),如《青鳳》中耿去病對青鳳的舉動:“生狂喜,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在這些敘述中,我們絲毫不覺得這些女子作為“靈異存在”的優(yōu)勢,凡間男子不會因為她們是異類而敬畏她們,仍會因為她們是女性而對之實施欺凌與暴力。在兩性關(guān)系中,她們終歸是弱者。這種或現(xiàn)或隱的性暴力隱喻著一種權(quán)力局面,那就是,男性的絕對權(quán)威和支配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本中的男性形象,基本上都是讀書人,即接受過儒家道德教育、本應(yīng)嚴(yán)格恪守道德規(guī)范的知識分子和衛(wèi)道者。他們無一例外的耽溺于由女妖而引起的色欲,在作者宣泄性寫作的無意為之之中,他們的現(xiàn)實行為和道德背景卻構(gòu)成了對作為“主宰者”的男性的深刻反諷。
在男性文化與道德的雙重夾擊下,作為“妖魔”的女性,在被男性把玩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式的具體形象。“女性”被描述、想象為兩個極端的復(fù)合體,“她”既是貞女又是蕩婦,這樣的敘述潛意識中隱藏著男性敘述者雙重的幻想。
這些女性形象首先是作為欲望的代表而出現(xiàn)的。在一系列人妖相戀的故事中,絕大部分是以女性逾墻相悅、自薦枕席為開端的。男性的欲望在文本開頭便毫無保留、迫不及待地宣泄出來。女子夜訪然后雙雙登床,這成了大部分人妖相悅的故事的共同模式。而女子這種“主動”,就是男性心目中暗中渴望、然而又不為道德所允許的超越道德禮法的情婦形象。女妖的形象是男性想象中的完美情人,她們既熱情奔放又柔情繾綣,為的是慰藉失意書生的孤獨長夜,滿足他們受壓抑的欲望。這些風(fēng)姿奪人的美麗女性,在蒲松齡的筆下完全是社會地位不高、經(jīng)濟并不寬裕甚至貧困潦倒的知識分子的性愛幻想和發(fā)泄對象。另一方面,這些“反傳統(tǒng)”的妖精們,不但彌補了書生們的性苦悶,充當(dāng)“情婦”角色之后竟然還充當(dāng)起“賢妻”或者“良母”的角色,男性對女性的要求與幻想有時候也顯得相當(dāng)天真幼稚。《蓮香》和《紅玉》可以是很好的例子。
狐女蓮香對于桑生,先是以女性的溫柔“治療”桑生的性饑渴,而后在桑生因耽溺于與李氏鬼女縱欲狂歡而導(dǎo)致的膏肓之疾后又以法術(shù)、以柔情的規(guī)勸和甘心的守候來“治療”桑生的身心,就連死后十四年也還要轉(zhuǎn)世追隨他。從文本中我們無法得知桑生有何種魅力而使得一個美麗女性對之癡心不改,而這樣的追究也是無意義的——這正是因為,在男性文本中,女性是作為男性的想象對象而存在的。
類似的情況在《紅玉》中重復(fù)出現(xiàn)。紅玉不但以美好的肉體撫慰馮相如的寂寞,春風(fēng)幾度后還為他花錢置婦,又為他操持家務(wù),不辭勞苦。這是一個亦情婦、亦母親的女性形象,既艷冶又賢良,既符合情人角色的情欲想象,又符合貞婦角色的傳統(tǒng)婦德,是主動放蕩而又端莊淑德的悖論結(jié)合體,充滿著失意男性在“超我”和“本我”夾縫中、道德體系壓力下的性愛狂想。諸如此類還有《辛十四娘》、《鳳仙》等文本中化身貞婦的女妖們勸夫檢點、助夫成名的故事,她們的主要行為都是向男性奉獻(xiàn)或者犧牲。
純潔而又妖冶,是深植于中國傳統(tǒng)男性潛意識的對女性的想象,可以說是這種男性中心文化生成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聊齋志異》里面的女性形象,不過是男性的附屬品,以及觀賞和褻玩的對象。《聊齋志異》里面的男性形象,其實是一批精神陽痿的男權(quán)主義者。這些人被敘述者無意地暴露了丑陋面目與骯臟內(nèi)心,然而這些卑微男性所制造出的源源不絕的性苦悶和性放蕩,卻是小說文本中光彩照人的女性存在的前提與可能。
誠然,以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念評價幾百年前的作家作品,其中的確有不無苛刻處。然而作為女性,我只是想借助這些文本了解、發(fā)掘我們身處的社會與文化體系關(guān)于兩性關(guān)系的一些判斷和表述。對于在這種體系中女性的位置,我們應(yīng)該有一種知覺。尤其是在閱讀流傳的過程中某些被忽略、被遮蔽的東西。
[1]蒲松齡.聊齋志異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
[2]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2.
[3][法]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第二性[M].李強譯.西苑出版社,2004.
[4]朱立元.當(dāng)代西方文藝?yán)碚摚ㄔ鲅a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