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敘事詩《仰婀莎》的口頭敘事探析

■楊馮磬

《仰婀莎》是苗族古代愛情敘事長詩，是苗族“最美麗的歌”，其中包含著苗族豐富的文化。通過運用“帕里—洛德”的口頭程式理論,對《仰婀莎》中的語詞程式進行粗淺的梳理，能更好的理解《仰婀莎》流傳至今的奧秘，同時能對所蘊含的苗族文化進行闡釋。

一、引言

《仰婀莎》是苗族古代最優(yōu)美的愛情敘事長詩之一，大約1200多行，曾在貴州省黔東南清水江流域苗族聚集區(qū)廣泛傳唱，至今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該詩以傳奇的情節(jié)，形象生動的語言描述了仰婀莎姑娘與月亮相愛的故事。傳說仰婀莎是從水井中生出來的，“仰婀莎”在苗語中是“清水姑娘”有純凈、美麗的含義。“仰婀莎”之名由此而來。仰婀莎美麗、純潔、善良“個個想愛她”，卻在烏云的哄騙下，錯嫁給了太陽。婚后太陽離家追逐名利，六年不歸。月亮的勤勞樸實感動了仰婀莎，兩人互生愛慕，相約游方，后逃到天邊海角，當(dāng)太陽氣勢洶洶地追來，她斷然拒絕了和太陽回家的無理要求。最后，在理老的調(diào)解下，賠給太陽一半江山和三船金銀后，他們終于獲得了自由，過上了幸福生活。

根據(jù)帕里的定義,程式是在相同的步格條件下,通常用來表達一個基本觀念的詞組。程式是具有穩(wěn)定性和重復(fù)性的詞組……”而“程式句法”(Formulaic Diction)是“所有的語音因素、形態(tài)和詞匯,都使一群特定的人們在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地點的話語,具有了特定的屬性,作者憑借它表達自己的思想。”就《仰婀莎》來探討其中的程式化特征,并借用兩位北美學(xué)者米爾曼·帕里和艾伯特·洛德創(chuàng)立口頭傳統(tǒng)的理論“帕里—洛德理論”,作為理論依托,對《仰婀莎》中的語詞程式特征進行分析,以期從新角度觀瞻苗族愛情敘事詩《仰婀莎》中蘊涵的豐富藝術(shù)特質(zhì)。

二、敘事詩《仰婀莎》的程式分析

口頭性（Orallty）是口頭詩學(xué)理論的核心概念，指與口頭傳播相關(guān)的特征和規(guī)律，它的范疇涵蓋了口頭詩歌的如下一些層面:詩歌的語言;詩歌的主題;詩歌的故事模式等。其基本特征包括并置、平行、冗贅復(fù)沓、重言等。在翻閱《仰婀莎》時,我們會看到很多數(shù)字語詞。在表述時間亦或是物件的時候通常有固定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表達是一種民族的、固有的習(xí)用程式,數(shù)字程式的表述意義是固化的,具有大家共同接受的意指功能。

（一）關(guān)于數(shù)字的程式

1、數(shù)詞“十二”的程式如：

四周有十二座高山，

十二座高山牽在一起；

四周有十二條大河，

十二條大河匯在一起。

挖了十一年，

十二年才挖成。

我找遍十二個山?jīng)_，

找遍十二條山嶺

這樣的數(shù)字程式,在其他敘事詩中也頻繁出現(xiàn)。表達的意義多為虛指,具有表示數(shù)量繁多。

又如：數(shù)字與時間、順序配合使用的程式

頭一天她就笑，第二天她就唱，

頭一月同桌子吃飯，第二月共火炕談天，

第三月就有了新的想法：

這組程式在鋪陳內(nèi)容、敘述過程、表述時間推移的敘述上,具有表意層層遞進,概念虛實結(jié)合,渲染氣氛和流暢鋪陳的敘述效果。

又如：

我等你六年，六年你不回來。

你一去六年不歸，你一去九年不回

說了三天的話，講了九天的理。

這些數(shù)詞程式是敘述順序的模式結(jié)構(gòu),它增加了敘事時的條理性、邏輯性,使講述者和聽眾都能有條不紊的記憶和理解內(nèi)容。數(shù)詞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每組數(shù)詞采用了相對固定的結(jié)構(gòu)程式,主要表達數(shù)量的多少、時間的順序、空間的轉(zhuǎn)換。數(shù)詞程式的使用,使講述者在一個數(shù)字模式下,通過轉(zhuǎn)換相應(yīng)修飾語,就使內(nèi)容得到豐富、擴充,而繁富的內(nèi)容在具有條理性、規(guī)律性的數(shù)字模式的統(tǒng)領(lǐng)下,在口頭表述中顯得更加清晰有序,繁而不亂。

（二）關(guān)于修辭的程式

《仰婀莎》里最常見的修辭法是比興手法。比興手法初見于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源于古老民歌傳統(tǒng)。比就是比喻;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情。由于這種手法能較好地幫助人們傳情達意,又頗具美感,所以無論是在后來的文人作品中,還是在民間,都被廣泛沿用,以致源遠流長地傳承下來。苗族敘事詩《仰婀莎》也保留和傳承了這一傳統(tǒng),就地取物比興的技巧。敘事詩的五個文本不但大量運用賦比興的手法,興中有賦,賦中有興,而且起興的“他物”、比喻的喻體和夸張鋪敘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表現(xiàn)出明顯的程式特征。

1、用疊音詞修辭的相關(guān)程式

疊音詞在《仰婀莎》中大量的使用，有的是在修飾物體，有的是象聲詞的運用。如：“井水清幽幽，”“井厎靜悄悄”、“喜鵲飛得喳喳響”、“水聲啵啵響”、“頸根白生生”、“頭發(fā)青幽幽”、“扁擔(dān)閃悠悠”、“身材高嬈嬈”、“白光閃閃亮”、“牛兒哞哞叫”、“貓兒咪咪叫”、“來到天邊邊”、“來到地角角”……

它的程式一般是：基本詞組+疊音詞ABB或者AAB。這些疊音詞的使用使文本有輕松跌宕活潑潑的感覺。也使文本有了韻律。

2、比喻修辭的程式

“頭發(fā)像絲線，面龐像茶泡，眉毛像竹葉，牙齒像白銀，褶裙像菌子，裙腳像瓦檐。”

這一段是描寫仰婀莎外貌，運用了大量的比喻句，且所比對象如茶泡”、“菌子”、“瓦檐”這樣的形容，完全來自苗族的日常生活，歌中傳遞了厚重繁復(fù)的苗族古代文化訊息，成為探尋苗族多元文化的一個窗口。

又如：

成群的蝴碟像扇子，圍著仰阿莎飛舞，仰阿莎像盛開的花朵。

花帶飄呀飄，身材高嬈嬈，像懸?guī)r上的青竹。

手腕上的銀鐲，像飛舞的銀龍。

比喻的大量運用，主要是來描繪仰婀莎的外貌穿著，烘托她的美麗，冰清玉潔。

3、興的修辭程式

路有千萬條，歌有千萬首。千萬條路我們不走，千萬首歌我們不唱，我們來唱仰婀莎。

高山生矮山，河水生魚蝦，楓木生“每留”哪個生仰婀莎？水井生出仰婀莎。

冬去春又回，冬風(fēng)和春風(fēng)，相遇在山梁，仰阿莎六年守空房

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情。由于這種手法能較好地幫助人們傳情達意,又頗具美感,以上三段列舉都是為了突出主人公的修辭程式，使得詩句具有美感，婉轉(zhuǎn)。

（三）平行式的分析

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一種特征存在其中，那就是韻律的和諧，而且，在這種韻律的延伸過程中，還明顯地感覺到某些因素的反復(fù)出現(xiàn)，即使是在漢譯本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某些對應(yīng)的規(guī)律在發(fā)生著作用。這就是廣泛存在于詩歌之中，特別是口頭詩歌之中的“平行式”現(xiàn)象。[4]在《仰婀莎》中也有大量的平行式出現(xiàn)，如：

仰阿莎要出嫁了，仰阿莎要打扮了。是哪個打的手圈？是哪個打的項圈？是凌公公打手圈，是凌婆婆打項圈，

仰阿莎要出嫁了，仰阿莎要打扮了。是哪個雕的金花？是哪個雕的銀花？是霜公公雕金花，是霜婆婆雕銀花

我們可以看我們從以上舉例可以清晰地看出所用的平行式，并且所說對象前后相互呼應(yīng)，也可以從此看出對仰阿莎出嫁前裝扮的描述，用了簡約而不繁瑣的語言表達了所要表達的意蘊。即使我們不懂得苗語的音律，但是從翻譯的情況大致能知道它是有平行式的話語的。又如：

通桑說第一遍，太陽不愛理：通桑說第二遍，太陽才注意；

通桑說第三遍，太陽大大發(fā)脾氣，

這個是一個遞進式的平行式，從中能看到太陽的性格，也可以看出心理的一個變化過程。

“你這個死東西，仰阿莎哪里去了？”狗跑到寨上，噢了噢了叫：“我吃你的飯，我給你守強盜。”

“你這個死東西，仰阿莎哪里去了？”貓跑到屋頂上，咪嗚咪嗚叫：“我吃你的魚，我給你捉耗子。”

“你這個死東西，仰阿莎哪里去了？”牛跑到圈外，哞呀哞呀吼：“我吃你的草，我給你犁田。”

我們可以看出對句的句法成分一樣。這是很典范的“對句平行式”只是改變了里面的修飾對象的詞語。是固定的程式。

三、《仰婀莎》體現(xiàn)的苗族文化傳統(tǒng)

《仰婀莎》記錄了苗族社會的生活習(xí)俗，反映了苗族先民的心理、感情、意志和愿望，蘊藏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成為傳承接續(xù)苗族文化的重要載體。

（一）性愛之神、情愛之神化身——水原型的體現(xiàn)

“地母要生仰阿莎，螃蟹才挖井，水井清悠悠，井底靜悄悄”。苗家人認為，“有根才有樹，有樹才有水，架橋才生兒女”。于是，他們在歌中這樣唱道：“地神四處飛，叫來了喜鵲，招來了鶴子，邀來了林中百鳥，百鳥喳喳叫山中好熱鬧。”終于，百鳥們扛來輕飄美麗的彩虹，從魚脊般的山梁、從馬鞍般的山坳、從椅子般的山腳下架至井邊，接著，在隆隆雷鳴、傾盆大雨、井中水泡陣陣的上冒中，生出了仰阿莎。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仰阿莎是井水之女，是大地母親的后代。

早在人類文明的原初階段，水的意象就被賦予了女性意義，這種水與女性的原始因緣，沉積在先民的無意識底層，深深影響了后世的神話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樣，為什么古老傳說中的女神總是出現(xiàn)在水邊，就不足為奇了。苗族的神話中有女神崇拜，如其苗族古歌《楓木歌》就是講苗族女性始祖蝴蝶媽媽的故事，黔東南苗族在祭祀祖先的“鼓社祭”儀式上都要唱。以求族類人丁興旺。遠古時期，原始人視女性的生育功能為一種神奇現(xiàn)象，并推而廣之，把大地上的所有生命現(xiàn)象歸于一個大女神掌握，大女神崇拜實際上是遠古母系社會情狀在宗教中的反映。

水原型與女神崇拜不可分。“原始人在向大自然尋覓食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地也能生長谷物，于是自然而然把大地和能生育的女性混同起來。這導(dǎo)致了世界許多民族早期的‘地母’觀念。而從大地上涌出的水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人類遠古先民汲取從洞穴中涌出的水，直觀地認為水是從大地之母的女陰流淌出來的，是大地之母對她的子民的恩賜。于是，在先民的眼里，水成為地母的象征，進而成為女性的象征。”《仰婀莎》中雖然只是在開篇對仰婀莎的出生做了交代，在文中關(guān)于水的描寫僅此一處，但是詩卻用大量的句子和環(huán)境來描寫仰婀莎，突出其如水的性格，和輕盈動人的外貌。用如水清澈般的句子比喻仰婀莎的外貌，在神話脫離神圣使命以后，表現(xiàn)女神對性與情的追求。成為美神和性愛之神的象征。

（二）仰詩中特有的苗族文化內(nèi)涵——游方

婚姻習(xí)俗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社會現(xiàn)象，是一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詩中“唱歌、游方、說媒、手圈、項圈、金花、銀花、花傘、花籃、接親”等詞語，較為完整地反映了苗族的婚姻習(xí)俗，成了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見證。苗族青年男女從相愛到婚嫁，多是通過游方，以歌為媒，尋找伴侶，成就良緣。游方是苗族最主要的男女青年社交、戀愛的傳統(tǒng)習(xí)俗。在貴州黔東南苗寨，每一個寨子基本上都有指定的游方場。到了晚上，除了本宗族以外的小伙子，都可以到游方場上吹木葉或打口哨邀約姑娘來游方。見詩第3節(jié)說媒“仰婀莎愛唱歌，仰婀莎去游方”；第6節(jié)出走“仰婀莎約月亮，到河邊去游方”。在游方時，歌唱得好可以獲得姑娘們的青睞。

仰婀莎被稱為苗族的“美神”，在她身上體現(xiàn)了苗族人民的道德觀和價值觀。那就是做人要勤勞勇敢，善良真誠。要敢于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不貪錢財，不畏權(quán)貴。在這個敘事詩中體現(xiàn)了富有特色的苗族文化。

通過程式化的分析可以看見它對苗族神話古歌的一種繼承，在敘事中所體現(xiàn)的苗族文化和詩意是對苗族的文化的保存和記錄，是得以流傳千年不朽的原因。從中看到《仰婀莎》無處不詩性、無處不程式,他們用經(jīng)濟儉省的程式化語言,表達了質(zhì)樸、豐富帶有詩意的口頭故事。本文寥寥數(shù)千字難以全面展示其中蘊含的程式化魅力,但也感知到了:“程式”是民間敘事詩講述者建構(gòu)、傳承民間祭詞的技巧和手段。我們可以認為,“程式”是在漫長的口頭表演和流布的歷史過程中積淀形成的,是口傳文化的重要語言特色之一。民間敘事詩作為口傳文化的一種樣式。就該文本《仰婀莎》的程式化特征而言,它增強了神話史詩傳承的系統(tǒng)性和穩(wěn)固性,是《仰婀莎》得以長期流傳的載體。因此,通過對“程式”結(jié)構(gòu)和文化傳統(tǒng)的破解,可以觀察到,《仰婀莎》能以穩(wěn)定的形式和內(nèi)容經(jīng)久傳承、廣泛流布的奧秘所在。

[1]（美)阿爾伯特·貝茨·洛德(Albert BatesLord)著,尹虎彬譯.故事的歌手[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xué)：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

[3]鮮益.民間文學(xué)：口頭性與文本性的詩學(xué)比較——以彝族史詩為視角[J].藝術(shù)廣角,2004.

[4]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xué)：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

[5]楊昌國,晏杰雄.《邊城》水原型的微觀剖析,國際人學(xué)人類學(xué)研究人文新視野第五輯[M].北京：百苑文藝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