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悅妍
自從近代文明產生,法國思想就以其深刻的哲學基礎在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明中占據了不可動搖的一席之地。其思想之發展對于西方文化的影響在近代尤為突出。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羅蘭巴特的文化符號論,福柯的新尼采主義以及德里達反語音中心的結構論等,其前后的呼應,摧毀,延承,發展,并帶來深化,不可否認的成為西方文明乃至世界哲思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近日閱讀福柯的作品,《瘋癲與懲罰》讓我感觸頗多。“愚人船”式的毫無保留的揭示,直指核心毫不保留的批判,讓人深思公共意識與自我判斷之間的鴻溝。“瘋癲或愚蠢在理性和真理的心臟活動著”;“瘋癲在人世中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符號,它使現實和幻想之間的標志錯位,使巨大的悲劇性威脅僅成為記憶。它是一種被騷擾多于騷擾的生活,是一種荒誕的社會騷動,是理性的流動。”
福柯一反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對人“主體性”的意義探尋,提出“我們自身的歷史本體論”,認為“所謂的具有‘主體性’的人,是有現代人文社會科學通過其論述策略所杜撰出來的,他實際上是沒有實際生命的人,是已經死去的人”。福柯以此為基礎,提出了他所追求的“生存美學”——即不再考慮任何法律、規范或約束,不再顧及道德,使每個人在考慮他人快樂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快樂。這種思想可遠溯至古希臘時期的某些思想家和哲學家,將人的生活看做“一種生活的藝術”,“一種自由的風格”。而這種思想隨著基督教道德的滲透而逐漸消失不存在了。人文主義所給與人們的自由,是以實現對于全民的全面規訓為代價,“大規模關押”亦是人文主義所宣揚的科學化、理性化的結果。通過憲政民主、三權分立,通過財產私有,人人平等,以期建立起一個整體序化的社會。異質性被排斥。福柯所追求的異質性的權力,在功利主義、實證主義泛濫的現代社會也幾乎已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而我認為,這種觀點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一種現代人心靈的回歸。在對現代文明的反思之中,內心構筑起理想的生活王國,或許可以被認為是對工業社會模式化、功利化的一種悼念式的反抗,和對原始樸素情懷的最后堅守。
福柯通過其知識考古學和權利系譜學的研究,試圖回答“現代性如何可能”的問題。沒有一個社會和文化制度,不是靠社會和文化整體范圍內各種因素之間的斗爭和協調而存在與發展的;但同時,也沒有一個文化或社會,不是靠組成和接受該文化與社會的個人,通過其自身“向內折”和“向外折”的思想活動(語出福柯好友德勒茲)與“文明化”過程而存在與發展的。翻閱現代性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的歷史,可以看出現代主義的建構是在書寫文字同關于自身敘述的相互關系中進行的。即是說現代主義建構的過程體現了主題同社會文化制度中的象征性體系的關系。西方所有的書寫文化,不管是何種問題或體裁,都是在敘述“自身”如何成為一個“人”,一個主體化的人。在哈貝馬斯的理論中,社會特別是西方社會,其制度和文化的建構及其運作很大程度上都是與他所總結的三種類型的技術的運用密切相關的——關于生產的技術,關于意義或溝通的技術,關于統治的技術。而在福柯這里,他發展了第三種技術——關于自身的技術。它是從另一個角度探討知識論述、道德和權力運作的技術,因為它關系著組成社會的各個成員及接納與發展文化的各個主體的思想與行動方式。
在權利系譜學中,福柯完全顛覆了康德的原義,以尼采哲學為基礎賦予了知識考古學與系譜學新的意義。系譜學因為始終反對著將知識等級化及權利集中化,而成為一種分散的、片段的、無序的和中斷的知識對于統一科學知識的造反。從而揭示了所謂“客觀真理性”的真正面目僅在于權利所有者利用其獨一無二的論述結構,在傳播、擴散之中滲透到社會成員個人的主體化過程中去從而達到其“規訓”目的。在對所謂真理的知識進行解構和顛覆——指出它們所隸屬的社會整體權力系統的實質,必然就使得知識考古學同權力系譜學緊密的結合在一起,互相滲透補充成為社會歷史批判活動的組成部分。福柯一反對“權力是什么”的研究方向,轉而深入探討“權力如何運作”的問題。他反對以霍布斯為代表的傳統權力觀,提出“必須從《利維坦》的模式中解放出來,因為這是個非自然的人,是統一制造的自動人,囊括了一切現實的個人。他的實體是公民,但他的靈魂卻是統治權。必須在《利維坦》的模式之外,在法律的統治權和國家制度劃定的領域之外研究權力。重要的是從運轉的技術和戰術出發進行研究。”因其權力不可簡單的同鎮壓相連接,僅看為一種單純否定性的力量。而應該是同權力運作時所發生的各種社會、文化和政治因素等密切相關并相互交錯的力量關系網及其總和。
從福柯的哲思中,我們可以看到異質性權力之重要性。我想起畢加索曾說過,“所有的標準都是不合理的”——個人本身即不可限定的整體。在社會所給與人的“選擇”中,我們選擇并進而導致“選擇”漸少,人總會被自身所從事的、所學習的東西而規約,外界又加之以不同的框架衡量來確定你對社會來說尚且安全。個體如何在其中找到自身實現的路途?是否唯有跳出體制才能獲得自由?福柯給我們的答案是既浪漫又否定的——“在不傷害他人快樂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快樂”。我們尚且不談這其中可實現的成分,單就其言論給人的啟迪價值而言,已然具有論禪獲救般的效果。其生存美學對于我們個體微不足道的人生旅途,也因而有了一種更為悠遠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