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中的詩意張力——里爾克《豹》之再解讀

■沈鳳蛟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名篇《豹——在巴黎植物園》，是一首充滿矛盾的詩作。詩作中展現(xiàn)了一種形而上的精神矛盾，詩人把思想“知覺化”，借助“籠中豹”這個矛盾的載體，由主體中心化轉(zhuǎn)向主體客觀化，用籠中豹來揭示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生存困境、人的矛盾的生存狀態(tài)。

里爾克的《豹》之所以具有巨大的豐富性與精神張力，來自于它詩作中的矛盾因素的急劇碰撞。無論是詞句的矛盾，還是意義的矛盾，都導向現(xiàn)代人的一種生存與精神困境。楊武能說這首詩“與其說是在描寫關在鐵籠中的豹子的客觀形象，不如說是詩人在表現(xiàn)他所體會的豹子的心情，甚至還可以說是他借豹子的處境表現(xiàn)自己當時的心情。通過豹的處境表現(xiàn)詩人當時的心情。”筆者認為這首詩的出眾點遠遠不止以“豹”喻“人”，由主體中心化轉(zhuǎn)向主體客觀化。本詩的特色還在于，通過各種矛盾因素的沖撞、交織，讓我們在這種劍拔弩張的矛盾中深刻體會了作為“人”的生存圖景，“人”的生存狀態(tài)：

豹

——在巴黎植物園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zhuǎn)，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馮至 譯）

矛盾貫穿著整首詩，而且這些矛盾是急劇沖突、不可兼容的的矛盾。不管是“目光”與“不能收留”、“鐵欄”與“宇宙”，還是“強韌”與“柔軟”、“力之舞”與“昏?！?、“浸入”與“烏有”，這些字面上的矛盾詞語，還是“豹”與它的整個生存環(huán)境“籠子”的沖突，都將詩歌局部的、整體的矛盾力量展現(xiàn)了出來，而導致一種緊張的張力，與詩歌內(nèi)涵的深刻性。

“目光”本為一種自由之物，可無所不及，在這里卻被鐵欄“纏”的厭倦，“什么也不能收留”，除了鐵欄還是鐵欄。鐵欄代表著監(jiān)禁與隔絕，是自由的對立面。這句話寫出了一個野性、勇猛的動物被監(jiān)禁的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或者生存本身就是一個大的囚牢，人不斷地為了獲取“自由”而在“困獸猶斗”?！澳抗狻贝碜杂膳c掙脫，但目光卻“什么也不能收留”，它所收留的只是“千條的鐵欄”，“目光”與“什么也不能收留”兩個矛盾語義的并置，讓感到一種偉大的自由被窒息。它置身其中的，正是它想竭力擺脫的；它竭力擺脫的，正是它置身其中的。這不可調(diào)和卻又一并存在的矛盾，就是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叭嗽诿苊媲盁o能為力，矛盾似乎成為了主體，人反倒成了矛盾的客體，首矛盾支配”?！扒l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這句話也就是說“千條的鐵欄就是宇宙”。鐵欄=宇宙，“鐵欄”與“宇宙”的“矛盾性”被“同一性”所替代，這不是矛盾的和解，而是矛盾的矛盾，是矛盾的疊加。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強韌”與“柔軟”這一對反義詞的并置，寫出了強勁的、爆發(fā)的力被壓抑、被抑制的狀態(tài)。豹的力度與速度在這狹小的空間中完全無法發(fā)揮，它只能原地打轉(zhuǎn)，它的本質(zhì)是“強韌”、野性、不被馴服，它的現(xiàn)實卻是“柔弱”、監(jiān)禁、被馴服。以致于“力”的不斷凝聚并不是帶來爆發(fā)，而是積聚到頂點以后卻被消解——“偉大的意志”，心目中偉大的理想與斗志，也被這無盡的欄桿弄的“昏?！薄＿@其實是表現(xiàn)了一種沖突、反抗的失敗，或者說是一種被“異化”的過程，本身是一個勇猛的動物——豹，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異于自己的存在，它消失了豹的一切特性，它已不是它自己。

當豹的眼簾無聲地“撩”起后，有一幅圖像“浸入”，“撩”字寫出了豹無力反抗后的疲倦，而“圖像”仿佛引動著力的爆發(fā)，似乎將帶來某種轉(zhuǎn)機。這“圖像”或許是獵物的影子，或許是豹的理想，這暗示它的心中還未滅的美好希望與野性生機，那頑強的追求似乎并沒有妥協(xié)。但這“轉(zhuǎn)折”只是一個假象，四肢“緊張的寂靜”一般是在獵物捕食時最容易出現(xiàn)的狀態(tài)，暗示著力的爆發(fā)、速度的積聚與奔馳，可那緊張的爆發(fā)力又在心中“化為烏有”，一個“化”字把一切解構，“浸入”與“烏有”的強烈矛盾性，暗示了反抗的無力，無論怎樣反抗，還是處于籠中，還是走投無路。但這種矛盾并沒有消失，“疲倦”之后的“浸入”、“浸入”之后的“疲倦”，反抗之后的投降、投降之后的反抗，在相互交織?！傲Α钡哪叟c“力”的瓦解不斷并存。這就是人的難以改變的生存狀態(tài)，就像不斷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

《豹》不僅是一首詠物詩，也是一首象征詩作。里爾克在不動情的客觀關照與描寫中，注入了作為人的精神體驗。整首詩矛盾重重，每一對矛盾之中，前者好像都被后者壓倒：“目光”遭遇“鐵欄”、“力”最終在中心“昏?！?、圖像的“浸入”卻又化為“烏有”。正是后者對前者的壓迫，才導致劍拔弩張的矛盾達到某種平衡狀態(tài)，但每一個后者又在呼應前者，對豹或者人的那些本質(zhì)的、自然的屬性產(chǎn)生巨大的召喚，又讓這種矛盾在看似平衡的狀態(tài)不斷往復沖突。正是這種尖利而又豐富的矛盾，才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存在狀態(tài)與生存困境，使得這首詩歌充滿了豐富的內(nèi)涵與巨大的張力。

[1]袁可嘉等選編.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一冊(上)[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