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通過崇高悲劇和悲情悲劇的比較,看曹雪芹原書和高鶚續書的質的不同。曹雪芹的崇高悲劇意識和高鶚傳統樂感心理的差異也導致了《紅樓夢》悲劇美學價值的降低,影響了對《紅樓夢》悲劇價值的評析。
魯迅先生在《墳·論睜了眼看》中說:“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也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少有的具有與中國古代神話和古希臘悲劇相同的崇高悲劇精神的作品。高鶚所續后四十回,則是在曹書崇高悲劇精神照耀下傳統樂感文化思維與創作模式的畸變。我們不妨可把其劃為悲情悲劇。
悲情悲劇重在通過完美的人物形象所得到的與之不相稱的遭遇與悲情結局來博得觀眾憐憫與同情。其主人公一般是簡單的可憐的受害者。這種悲劇模式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有很多范例,如《孔雀東南飛》。崇高悲劇致力于人的自身存在的悲劇性,反映在人與自然、宇宙、社會的依存而又對立的關系中。在于人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于人的不自量力,在于不妥協,在于反抗,在于人的意志與環境意志的對立之中,是一種無望但永不停止的掙扎與奮斗。
首先,我把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劃進崇高悲劇的范疇。
如果以古希臘悲劇和中國古代神話為標準,與《俄狄浦斯王》、《普羅米修斯》、《美狄亞》、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刑天舞干戚相比,《紅樓夢》缺少那種原始、強烈、直接的崇高悲劇色彩。
但是,從悲劇主角寶黛分析,他們是獨立于大觀園眾女和賈府眾人之外的具有叛逆個性的人。這一點曹雪芹在一開始就表現得很清楚。“還淚之說”不僅僅是為了定下結局的悲劇模式,也不僅僅是為了以神話色彩淡化其中的反封建思想,更在于含蓄點出寶黛二人的特殊性——他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們來自環境之外的世界,即使下凡歷劫,被投置在、束縛在這樣一個時代與環境之中,只要他們自我意識覺醒了,他們的理性與渴望自由的本能和天性就必然引導他們走向叛逆,不斷掙扎,在掙扎中因與環境碰撞而痛苦,在痛苦中更加絕望而頑強地掙扎,直到最終脫離那個時代那個環境,以死亡的形式。而人類的悲劇性就在于渴望自由反抗宇宙意志但又因為依存于宇宙而無法達到目的,只要活著,反抗就永遠在,又永遠不會勝利。所以,死亡,不過是人類最慘烈悲壯的反擊方式,以自我的毀滅來達到自由,因達到自由而永不復存在于宇宙之中。在寶黛身上,我們也深深看出曹雪芹的叛逆個性與超越時代而又無法脫離時代的深沉絕望的悲哀。寶玉乖僻、不合世俗,但同時又是軟弱的,他依附于賈府溫柔富貴鄉的環境,是籠中鳥,鳴叫著自由,而鳴叫的力量卻諷刺性地來自養鳥人提供的水食,他欲沖而沖不出時代,不是普羅米修斯,不是刑天,但卻是最真實最可能出現在那個環境之中的人物形象,他懂得反擊卻不愿反擊。而黛玉愿意反擊,也終將反擊。(“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濁陷渠溝?!薄对峄ㄒ鳌罚?/p>
曹雪芹把作為紈绔子弟的賈寶玉所不能具有的韌性、脫俗與勇氣寄托在黛玉身上。寶玉愛上的,是黛玉,更是本屬于他的靈魂的一部分。而黛玉作為女子,她的反抗與叛逆又多數通過寶玉之口喊出,除了最后壯烈的解脫。所以,二者結合,才是沖破世俗、沖破黑暗的叛逆者形象,是那個時代悲壯的夸父。而一旦黛玉最后完成了反擊與解脫,叛逆者的形象不再完整,賈寶玉也只能回歸軟弱,生“情極之毒”,選擇逃避環境,“懸崖撒手”。寶玉的反抗通過黛玉之死完成,黛玉的叛逆又以愛情為掩飾。他的天才就在于,他塑造的,是建立在時代與社會根基上的現實的悲劇英雄形象,他以天才的方式把神話中堅強、勇敢但又僅屬于神話的單薄的人物形象分解在兩個人身上,在崇高的表面罩上一層悲情。
論述完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的崇高悲劇性質,高續的悲情悲劇性質就愈發明朗了。
我們不應該忽視高鶚續書和其對原著結局基本尊重的功勞,特別是在其他續書都一廂情愿又很“善良”地以喜劇甚至是鬧劇收場的時候,但是,我們也不得不遺憾地承認高鶚確實是干了一件“類人猿”的事。
比如,為了表現主人公的悲情命運,就不得不讓書中出現“焦母”式強大、冷酷無情的人物,或者是狠毒的、一無是處的小人,如使“掉包計”的鳳姐,以及在最后露出封建家長嘴臉的賈母。再比如,黛玉臨死之際的迷本性、焚稿、恨寶玉。戚序本第三回回末總評這樣說:“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梢娤涫叵淙?。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為了集中表現封建大家族“樹倒猢猻散”的悲劇,也為了掩蓋書中與當時時代、環境所不相容的叛逆思想,還因為自身觀念中的消極成分,曹雪芹把悲劇主人公的叛逆形象和反抗力度壓縮到最小,但又始終在他們身上寄寓著自己對人生本質的悲劇意識,在小說的后面部分,必然有在風雷之下的震撼人心的爆發與反抗。一切蓄勢已經完成,山雨欲來風滿樓,當悲劇的崇高性正要因飛蛾撲火的瞬間光亮而顯豁燦爛起來時,續書者卻生硬地把飛蛾描成一對沒有翅膀的蠕蟲。英雄與叛逆者消失了,崇高性消解了,回光返照成了起死回生,又是一出《還魂》,一出樂感文化上畸形的悲情劇。
[1]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2002.
[2]黑格爾.美學[M].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2.
[3]王富仁.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上篇[J].江蘇社會科學,2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