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玉婉 李 強
海子詩歌中的女性意象可以歸納為“母親”“四姐妹”“女神”三組,它們又分別構成文明、愛情、宗教的隱喻。本文立足于這三組意象,深入詩歌文本,發掘海子詩歌中的女性意象意蘊,立足海子詩歌文本的審美價值,探究海子的創作心理。
筆者通過海子詩中的女性意象進行分類,將其概括為“母親”“四姐妹”“女神”三組,這三組意象分別指涉其詩歌的三個維度:鄉土文明、世俗愛戀、宗教意旨。這三個維度包含了文明與信仰、物質與精神等多種內涵,體現了海子詩歌深沉的情感與廣闊的視野,這也正是其獨特價值之所在。
海子詩中,“母親”這一意象不僅僅作為親情的象征而存在,更與村莊、河流等一樣是鄉土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村莊》中,海子似乎暗示了這種關系:“村莊里住著/母親和兒子/兒子靜靜地長大/母親靜靜地注視”①,一切關于母親的故事情感都在那個意蘊深刻的“村莊”中,母親注視的也不是簡單的“兒子長大”的過程,而是凸顯出一種母性的鄉土之愛。對母性的鄉土文明的認同與皈依,是海子詩中母親意象的深層寓意。
組詩《給母親》②中,母親被“風”“泉水”“云”“雪”“語言”和“井”所指代,這五部分又由一個意指豐富的意象“水”串聯起來。第一部分“風”中,“水很美水啊/無人和你/說話的時刻很美”,沉默的水就如同現實中沉默的母親。第二部分“泉水”中,“泉水泉水/蓋住巖石/蓋住骨頭和酒杯”,覆蓋了一切而無處不在的水,正像深入靈魂的母親。第三部分“云”里,閑適而飄渺的云朵四處游走,卻隨著天空始終投影在“水”中。第四部分“雪”展示了另一種形態的水,也暗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漸變,“媽媽,媽媽/你面朝谷倉/腳踩黃昏/我知道你日見衰老”。最后的“語言和井”,“語言的本身/像母親”“水落在遠方”,母親寧靜、慈愛,卻漸行漸遠,最終屬于那個不可觸摸的遠方。
這種“水”一樣的母親無疑是理想化的,“水”其實也伴隨著父親,“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坐著羊皮筏子/回家來了”,他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黃土/熟了麥子”(《熟了麥子》)③。父親與水也有莫大的關聯,但父親最關心的是“黃土”,是關乎生計的事情,屬于物質層面,但海子并不滿足于這一層面的意義,所以他希望父親是從“水面”“坐著羊皮筏子”回來。“水”實際是詩人歸屬感的一種象征,因此這里的“母親”已經超越現實的概括,實際成了一種對母性的鄉土文明的遙遠想象。錢理群等人認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具有“以悲涼為核心的現代美感特征”④,這種悲涼特征突出體現在由傳統走向世界,現代文明逐步取代鄉土文明的過程之中,到二十世紀80年代,經濟大潮席卷而來之時,市場化時代文化的處境更為凄涼,鄉土文明漸行漸遠,“遠方”成為了一種精神訴求,“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⑤,如果海子的“以夢為馬去遠方”是一種文化的探險,那么,他訴諸“母親”的世俗情愫,毋寧說是一種文化的祈盼。
“荒涼的山崗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四姐妹》)⑥,西川曾這樣為這首詩作了如下注解:“海子一生愛過四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更與他全部生命有關。然而海子卻為她們寫下許多動人的詩篇?!雹哌@里的“四姐妹”應該就是四段給海子留下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戀愛中的甜蜜逐漸幻化成了今天“絕望的麥子”,成了“明日的糧食與灰燼”。盡管這四個女孩,在海子的詩中被形容為“一生也不想掙脫”的美麗的“菩薩”,“玫瑰花園中的仙女”,她們就這樣永遠活在海子的詩歌記憶中,活在一曲曲愛的牧歌之中。但最終海子會發現,愛情碎片是無法用詩句來復合的,由此也一步步陷入絕望。
關于海子的愛情,如果從詩人經驗和理想的角度來探討就會有新的發現:海子詩歌透露出烏托邦式的戀愛觀和儀式性的婚姻觀,這實際上成為他現實生活中戀愛的掣肘。在詩人眼中,愛情是純粹而富有詩意的?!按蜱姷穆曇衾锘实墼趹賽?一枝火焰里/皇帝在戀愛”,“鐘聲就是這枝火焰/在眾人的包圍中/苦心的皇帝在戀愛”(《打鐘》)⑧,戀愛不再是為滿足情欲的追求,而成了一種神圣的儀式。這種極端理想化的愛情觀衍生出的便是儀式化的婚姻觀,我們天真的詩人堅信,烏托邦式的愛情不會走向幻滅,而是進入更加理想化的純粹的“婚姻”之中。在詩人的構想中,婚姻作為一種儀式本身所包含的意義遠比婚姻開啟的結果的意味還要重大,婚姻是一種象征,一種神圣的儀式,而非世俗的過日子那么簡單,換句話說,詩人相信愛情與婚姻,卻只是停留在相信愛情的形式之上,不會關注其內容。在《無題》和《你的手》中,這種儀式性傾向尤為明顯,“給我糧食/給我婚禮/給我星辰和馬匹/給我歌曲/給我安息”(《無題》)⑨,婚禮與糧食分別是生活精神和物質方面的象征,在詩人眼里,婚禮是一種儀式,可以宣告一種開始或者結束,但與情愛內容本身內容無關。
這種追求純粹而忽視內容的形而上的愛情與婚戀觀,給了詩人無盡的關于愛情的幻想,其實是他無數美好卻注定要幻滅的夢。
海子詩的動人之處,就在于他有顧城的“童話詩”般動人的固執與天真,與顧城不同的是,海子的農村出身多少決定了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自卑情結,這種與生俱來的內向化的情結,使得海子對“女性與愛情”這類主題的書寫上都是極端理想化而又小心翼翼的——驕傲的詩人把這種內向的情結在詩歌中外化為偏執的天真了,這種天真時刻激發出詩人天馬行空的想象,例如:
我是中國詩人
稻谷的兒子
……
我飽經憂患
一貧如洗
昨日行走流浪
來到波斯酒館
……(《詩人葉賽寧》)⑩。
這是海子為數不多的談論到詩人生活的作品,盡管生活其間,他卻很少認真談論它,物質生活的困窘、精神生活的流浪都可以是選擇這種回避態度的理由,再考慮到其友人的回憶,“海子封閉的生活,他似乎拒絕改變他生活的封閉性”輥輯訛,這些就都不足為奇了。
《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所描述的景象神秘而凄涼,豐收之后,地里堆滿沒有生命的秸稈之類已奉獻出果實的軀殼,莫名的荒涼和恐懼籠罩大地,萬物陷入沉默。詩人堅信只有黑夜女神存在于本來一無所有的天空來給我安慰。在運用精神分析理論探究詩人創作心理時,常常將“黑暗”與“幻覺”聯系在一起,“沉沉的黑暗籠罩著幻想素材的淵源”“某種高度個性化的經驗,必定會隱藏在所有這些變幻莫測的黑暗后面,而這黑暗將有助于解釋雜亂的奇幻,解釋為什么有時詩人就像是在故意遮掩他的經驗之源”輥輰訛,在摒除了“故意遮蔽”詩人實際經驗之后,“黑夜的女兒”便成為支撐詩人心里那一絲光明的“女神”。
在《寫給脖子上的菩薩》中,海子借助東方文明中的“菩薩”來完成自己對女神的描述,“菩薩是一位很愿意/幫忙的/東方女人/一生只幫你一次”輥輱訛,善解人意、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也許是海子最理想的女性了。但慈悲而又圣潔的姻緣只有一次,這種極端的崇拜多少都帶有神秘色彩?!吧畈匚覀冃闹械臇|方的神”促使我們有一種內向的毅力,去“領悟出那種令人折服的原始經驗”輥輲訛?!度沼洝分蟹磸吞峒暗摹敖憬恪?,是“我”置身凄涼戈壁時傾訴內心孤獨的對象,也是海子在其詩歌王國中建構的女神,“她”可以是“姐姐”,可以是“少女”,也可以是“女兒”,可以在“我”置身“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或者仰望“一無所有的黑夜”的時候給我安慰,這實際上都是詩人臆想的勝利。
“女神”是海子詩歌行動中宗教性的一個體現,有人甚至認為海子的自殺與這種宗教性有莫大關系,朱大可在其《宗教性詩人:海子與駱一禾》一文中,賦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儀典意義,于是海子便成了一個英雄,成了20世紀末中國詩壇為精神而獻身的象征。輥輳訛海子曾寫過一篇文論《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來表明自己的詩歌創作理念,荷爾德林在“詩與宗教性”的問題上的觀點自然也會影響到海子,“描寫通常擺脫觀念的東西,并使永恒和持久成為現在……一切宗教就其本質而言都是詩”輥輴訛在奚密看來,宗教性也是中國現代漢詩的一個特征,“詩近乎個人宗教,或用馬拉美的話來說,‘它是危機狀態的語’”輥輵訛。這種宗教性與海子所處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背景有關,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一種拯救危機的世俗功利色彩。奚密還認為,從1980年代以來,詩人和詩歌創作逐漸在文壇邊緣化,但另一方面,詩人的社會還有自我形象卻越發地膨脹起來。尤其是詩人之死這個問題,由于各種過度解讀,已經在中國國內的文壇里無限上綱,不斷被定義,最終成為了一種教派(cult)似的信念,這個“教”頗有宗教的味道輥輶訛。由此觀之,海子自殺時身邊所帶的《新舊約全書》更像是他有意為之的一個關于“詩與宗教性”的現代注釋。
總之,通過以上解讀,我們歸納出了海子詩歌的三大核心題旨:對鄉土文明的哀婉、對理想愛情的祈盼和對宗教性詩歌的癡迷。它們分散在海子形而上的詩歌中,借助一個個獨特而又凄美的女性意象,構建起現代漢詩史上神秘而又憂傷的神話。
注釋:
①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頁。
②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10頁。
③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 79、80 頁。
④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⑤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頁。
⑥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512頁。
⑦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
⑧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92—93頁。
⑨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頁。
⑩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79頁。
?西川:《死亡后記》,選自《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0頁。
?[瑞士]C·C·榮格:《人、藝術和文學中的精神》,孔長安、丁剛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91頁。
?海子著,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74頁。
?[瑞士]C·C·榮格:《現代靈魂的自我拯救》,黃奇銘譯,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327、328頁。
?轉引自西川:《死亡后記》,選自《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6頁。
?[德]漢斯·昆 瓦爾特·廷斯著:《詩與宗教》,李永平譯,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23頁。
?奚密:《現代漢詩:一九一七年以來的理論與實踐》,宋炳輝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23頁。
?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2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