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凌飛
東漢末年,中國道教正式誕生;魏晉時期,神仙道教又作為思潮在社會上層廣泛傳播。理清嵇康與神仙道教之間的深層關系,不僅有助于阮籍的研究,而且對于深入研究道教接受史也是極其必要的。從現存文獻中看,阮籍與道教的關系甚為密切,可以說阮籍啟發了后人對道教的接受。
葛兆光先生說:“作為一種宗教,它需要有一套解釋世界、闡述人生的哲理作為自己的綱領,作為士大夫,他們也不會僅僅滿足于在理論上粗鄙淺陋的巫儀方術?!雹傧惹貋淼墓砩裼^念和在漢代十分流行的神仙方術是形成道教的基本信仰的直接來源。由于原始的民間道教是從巫鬼道演變而來的,故而難以得到具有較高文化素養的文士的認同;文士與民間道教之間的裂痕與生俱來,愈演愈烈。在這種情勢下,魏晉時期,神仙道教應運而生,并日漸成為道教的主流。兩晉南北朝的道教,基本上沿著神仙道教這個趨勢發展。在接觸到神仙道教的文士中,阮籍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作為一名道教徒,②他既鄙視神仙道教粗俗的巫儀方術,又不愿賣身投靠統治者,他的信仰和追求側重于精神的超越,在魏晉神仙道教思潮下走著自己的路。
東漢末年,社會黑暗腐敗,儒家人格理想失落,禮樂衰而方術盛,人們舍儒而歸道,為太平道和五斗米道興起提供丁有利的條件,道教漸漸在下層社會流行。五斗米道又稱天師道,其創立者為沛國豐人張陵;太平道是張角所創,因奉《太平經》為主要經典而得名,黃巾起義遭殘酷鎮壓后,太平道從此傳授不明。張陵之孫張魯在漢中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權,統治了將近三十年。他自號師君,朝廷“力不能征”。至建安二十年方為曹操所滅??挎傸S巾起義起家的曹操,深知下層人民可以利用道教來進行宣傳和組織起義,他汲取東漢王朝的教訓,對道教采取了鎮壓與利用、限制和改造相結合的政策,在張魯投降之后,一方面對張魯及其五子和他的臣僚都拜官封侯,利用他們的影響來籠絡群眾;另一方面又把張魯及其子女和臣僚以及漢中人民大量北遷。于是,使天師道的勢力擴展到北方,在中原地區廣泛傳播開來。
漢末魏晉之際,社會上除了民間道教組織外,還有眾多的方術之士。他們繼承戰國秦漢以來黃老神仙家的傳統,或隱居山林.從事煉丹、導引、行氣等道術修煉,幻想成為長生不死的神仙;或奔走權貴之門,以道術誘人信從。這些人也稱道士,其道術及活動方式都與民間道教有一定的區別。有不少學者稱這類道士為“神仙道教”,以“別于稱作‘鬼道’、‘左道’、‘妖道’或‘符箓派’的民間道教組織。”③
首先,阮籍曾與道士交游,并拜道士為師?!妒勒f新語·棲逸第十八》云:
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巖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奔畯蛧[。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口酋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孫登為魏晉之間最為著名的道士之一,《晉書·孫登傳》載其“好讀《易》”,直接將“真人”目孫登?!短綇V記》卷九引《神仙傳》,說孫登為神仙,能死而復生。神仙之說自不可信,然可以肯定孫登是當時著名的道士。迄今有人仍然認為此孫登即是開創道教重要學術流派“重玄之道”的祖師④。阮籍與道士交往甚密,其情可見一斑。
其次,阮籍重視長生修行。
道教承繼了《莊子·齊物論》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思想,提出“身道互?!钡男袨槿∠颉5澜讨v究順應自然,與道同體,實現生命存在的永恒。道門中人十分重視修煉,靈活運用各種吐納、導引、服食等各種養生方法,以達延長生命乃至長生不死的目的。前引《晉書·嵇康傳》載“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阮詩中也有“采藥無旋返”之句。丹藥和吐納引導,正是道家兩大長生法門。早在兩漢時期,仲長統在《樂志論》中就說“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备鶕睦碚?,成仙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練習吐納。而在葛洪的《抱樸子》中則云:“服藥雖為長生之本,若能兼行氣者,其益甚速;若不能得藥,但行氣而盡其理者,亦得數百歲?!雹萑罴m然不像嵇康那樣服藥,但所謂“棲神導氣之術”亦與道教長生術不無關系。這些行為不外乎是為了永遠保持生命,即尋求不死而實行的,而且,追求長生也是道教的目的之所在。
在中國道教早期經典《太平經》中認為,道學不止可以成仙?!短浇洝烦蓵跐h,正是神仙道教思想泛濫之時,成仙說贏得了從統治者到平民相當廣泛的社會基礎。而阮籍修行的養生術與求仙風尚之間存在基本差異,即前者的修煉者以有限地增壽為目的,而后者的追隨者目標是生命的無限延續。阮籍的懷疑主義態度使他無法像嵇康與葛洪那樣篤信成仙說。在《達莊論》中,他把莊子筆下的“至人”、“真人”視作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人格;而“至人”、“真人”是可以平靜地對待生死,“至人者,恬于生而靜于死,生活,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比罴窃趯ι裣傻澜糖笙苫顒舆M行公開挑戰,明顯是針對積學不止可成仙的道教傳統信條的批評。
湯用彤先生說:“南北朝以前之道教,即多以神仙為‘積學所致’……葛洪雖以仙人稟異氣,立‘仙人有種’之說,然亦認為仙人可學而致。”⑥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言“求仙在性質上基本是宗教性的,因而它不能完全擺脫某種彼世色彩”,而阮籍作為“修習養生者……視死亡為不可避免的事實,他們所做的旨在盡可能地推遲死亡的到來而非拒絕它。”⑦如此,阮籍就與漢末魏晉神仙道教派徹底劃清了界限。
魏晉神仙道教在上層社會傳播,使許多人深受影響。神仙道教徒所幻想的神仙世界是一享樂的世界。基于“修仙既可以長生不死,又可以世上愈發恣情享樂”的認識,成仙也就成為大批士族知識分子的理想與追求目標。“地仙的神仙世界是現實和超現實的奇妙重合,是當時士族名士安逸、放蕩、肆欲的生活在神仙世界里的投影?!雹嘞扇耸巧蠈邮孔瀣F實中意欲延長生命享樂時間的思想的折射,也暴露了上層信徒的真實求仙心理。
與此相對,阮籍所追求的絕非生理的享樂,而是憧憬著達到一個自由的、審美的境界。《達莊論》說:“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積氣也。性者,百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瘪T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評價說:“這是企圖證明,人在實質上,是同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人的精神就是天地的主宰……神是宇宙最高的主宰,同時也就是人的精神?!毕順凡⒎窃娙说慕K極目標,無拘無束的自由才是吸引詩人心靈的磁場。他希望象莊子所說的那樣,完全做到虛靜淡泊,寂寞無為,使自己的身心無拘無礙,真正達到體道逍遙。
但也不能說阮籍就完全以老莊的理論為理想范式。在《達莊論》的末段他就說:“且莊周之書何足道哉!猶未聞乎太始之論,玄古之微言乎!”可見他并不以老莊思想為滿足的。換言之,我們只能說,阮籍心目中,在神仙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理想。正是因為阮籍的詩有這樣一種朦朧深隱的理想境界,這也即是其詩被前人稱為“阮旨遙深”、被近人劉師培稱為“高渾”的根本原因。要之,說這一理想是向追求絕對自由的方向發展的,大體不謬。阮籍與所說的這種神仙式的自由,并不是道教中的羽化成仙觀念,而是主觀精神上的對現實的超越。
王瑤先生在《文人與藥》中將魏晉名士分為“飲酒派”與“服藥派”,服藥派的人,沒有一個有關于沉湎于酒的故事,因為服藥的多是道教徒,必須遵道教之戒律。從現有的道教文獻史料來看,中國本土道教宗教嚴格的禁酒戒規。道教早期的重要經典《太平經》載太平道教對飲酒教徒的處罰條文云“敢有市民無故飲一斗者,笞三十,謫三日”。禁酒,特別是禁醉酒的戒規,在魏晉南北朝的道教各派別中是普遍存在的,并沒有例外。而我們翻開《世說新語》與《晉書·阮籍傳》,關于阮籍嗜酒的記錄委實太多??梢哉f,作為一個道教徒,阮籍嗜酒的生活信條和作風與道教的宗教戒規和生活禁忌相去甚遠,一如唐代的李白。道教之所以能與儒、釋分庭抗禮,靠的就是玄理和方術,高雅者接受玄理,下層接受方術;而阮籍接受了玄理,卻不遵守其戒規,不相信其方術,委心自然,故其更接近于道家。
在魏晉時期,“道家”與“道教”是同義詞。劉勰在《滅惑論》云:“道家立法,厥有三品: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北敝軙r釋道安在《二教論》中論道教說:“一者老子無為;二者神仙餌服;三者符篆禁厭?!憋@然在時人心目中,道教分為三派,一是下襲張陵的民間道教;二是企求成仙的神仙道教;三是以老莊為師的道教。前兩者的終極目的是生存與享樂,理想是羽化登仙,而后一種道教徒追求內心的體驗,追求一種寧靜的情感和恬淡的心境,使生命歸之于虛靜,以實現心靈的安適與審美的愉悅。阮籍作為一個接受老莊思想的道教徒,與與神仙道教教徒有明顯的區別。他促進了道教從上層貴族階層向文士階層的轉移,這一點對后來的文士階層產生了極大影響,如影響到后世的著名詩人郭璞、李白等等。正如《道教與中國文化》中論述的那樣:“唐宋以來,很多士大夫都不相信鬼神譏祥、禳禱咒祝,但幾乎都對道教的清心寡欲、養氣守神理論表示贊賞。”以阮籍為代表的一派道教徒,借助于先秦道家的思想形式,重新肯定了個體層面上的人的自我意識,找到了久己失落的個性自我,啟發后世文人接受道教中的合理成分,也是阮籍的獨特價值所在。
注釋:
①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153頁。
②在魏晉時期,道家與道教是同義詞,時人亦以道教徒目阮籍;在本文中筆者謹借用孫明君先生提出的“文士道教”概念,將其歸為文士道教徒。
③任繼愈《中國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69頁。
④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史》第一卷,第297頁。
⑤湯用彤:《湯用彤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415頁。
⑥余英時:《東漢生死觀》,上海古籍出版社,61頁。
⑦胡孚琛《:魏晉神仙道教》,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139頁。
⑧道教經典《云笈七簽》卷33《攝養枕中方·仙道忌十敗》云“:一勿好淫,二勿為陰賊兇惡,三勿酒醉?!碧拼娙死畎自谔鞂毮觊g受道篆于齊州(見李冰陽:《草堂集序》),李白雖屬于道教教徒,但道教信仰也無法改變他的嗜酒任達。
[1]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史[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2]胡孚琛.魏晉神仙道教[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
[3]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4]湯用彤.湯用彤學術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余英時.東漢生死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蕭登福.漢魏六朝佛道兩教之天堂地獄說[M].臺灣:臺灣學生書局,1989.
[7]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