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幫”后,中國共產黨迅速撥亂反正,制定了改革開放的方針政策,領導中國人民全力投入到經濟建設當中。春回大地,萬象更新,這一刻,人們真像又回到開國初年那種朝氣蓬勃、奮發有為的日子,但是時光一去不回頭,當叔叔抓住機緣的時候,已經是年近耄耋的老人了。
1977年2月,叔叔出席全國政協五屆一次會議。參加這樣一個重要的會議,可以說是他重新獲得工作機會,開始忙碌起來的標志。他拿起擱下了20年的筆,開始寫作,“贊孝通”這個久違的名字又出現在報刊上了;接著他又拾起斷了20年的實地調查的線頭,邁開腳步“行行重行行”,奔走在全國各地的鄉間田野,村鎮街頭,一篇篇實事求是的調查報告,又呈現在人們面前。
除工作外,叔叔家里也恢復正常,不再冷清。在吉林省公主嶺工作了十多年的女兒費宗惠、女婿張榮華一家四口,獲準調回北京,全家人團聚了。這時叔叔家已經從西四排搬進了“和平樓”,住房雖然比原來大了一些,但是老老小小六口人擠在一起還是顯得局促,為了給“第三代”騰出空間,叔叔寫東西的時候就被擠到臥室床邊的小桌上。有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來找他,見他伏在床邊的小桌上寫稿,床上堆滿了雜亂的書籍紙張,想起了幾十年前他們在中學時宿舍的情景,禁不住笑著說:“你怎么還在鬧住宅問題?”是啊,自從女兒一家回來以后。人多了,空間就少了,兩個外孫上學要做作業,只能把地方讓給他們。
1983年,叔叔當選全同政協副主席,他家從“和平樓”搬到“高知樓”(顧名思義,這是提供給高級知識分子住的宿舍樓),住房條件得到改善,總算有了一間屬于他自己的書房。我在整理《費孝通文集》書稿時粗略地算過,如果從1977年2月,叔叔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時寫的《民族研究向前看》算起,到1982年底寫《我看人看我》止,收錄進《文集》的文章有六七十萬言,也就是說,這些文字都是他遷入高知樓前,在繁忙的公務活動之余,“伏在床邊的小桌上”寫出來的!
當上政協副主席應該算是“國家領導人”了,按規定可以分配到條件更好的住房,有關單位幾次要給叔叔調整住房,但是他都以“老馬戀槽”為由,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他說,在民族學院住慣了,環境熟悉,鄰里和睦,閑時在院子里散步,大家見面打個招呼,聊上幾句,十分愜意。再說老伴身體不好,校醫院的醫生護士都認得,打針、吃藥很方便,人熟是個寶嘛。1988年,他擔任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由于職務上的變化,“高知樓”的住房顯然已經影響到他的一些公務活動了,有關單位再次請他搬家,但是老人家仍然依戀著周圍的一切,不肯離開。
又拖了五年,直到1993年,在管理部門多次動員下,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已經居住了40年的民族學院宿舍,搬到新街口四號院的新居。
宗惠和榮華回來后,幫著嬸媽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帖帖,恢復了正常的“秩序”,不用我再去“安裝爐子”和“打掃衛生”,所以“文革”后我反倒去得少了。不過我知道叔叔很忙,他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也知道他在審判“四人幫”的時候,是特別法庭的審判員;他的名字不時在報紙上出現,還看到了他批判江青的文章。
打倒“四人幫”,中國有了希望,叔叔迫不及待地想要干點什么事情。1977年,他致信當時負責籌建社會科學院的胡喬木、于光遠,說自己這匹“三四十年代初生之犢,看來已甘為巴滇山道上背鹽的馱馬矣;牛也罷,馬也罷,馳驅未息。殊可告慰”。希望自己還能像“巴滇山道上背鹽的馱馬”那樣,供人民驅策。
1978年冬,擔任了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副所長的叔叔,赴日本出席聯合國京都東亞學者學術討論會。這是他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第一次走出國門,也是第一次在國際學術會議上公開露面。在學術界銷聲匿跡了20年的費孝通突然出現在公眾面前,讓不少同行吃驚。這以后,他又訪問了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蘇聯、印度等國。他利用每次出國的機會,盡量多了解這二三十年來國外社會學人類學發展的情況,設法與老朋友接頭,并結識新朋友。1979年四五月間,他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問美國,從他寫的《赴美訪學觀感點滴》里,可以了解到他出國訪問的一些情況:
赴美訪學一月,歷經十城。飛機旅行似蜻蜓點水,短期中接觸面頗廣……思想交流少于禮儀交歡。即在專業座談會上,話題方啟,思路方通,散場之刻已到,如謂訪學則難人堂奧,因此,這次訪問實際上只起了個重建聯系的作用。
我個人的條件更使上述情況較為突出。一是社會學和人類學在美國是兩門學科,一般是各自設系,井水河水各有其道。我卻是個兩棲類,兩門學者都以同道相視,不宜軒輊,因而需兼顧雙方,任務加倍,未免顧此失彼。二是少壯好寫作,狂言拙作流傳海外已有40多年,同行后起者大多讀過這些書,加上20年來有關我個人的謠傳頗多,此次出訪,多少有一點新聞人物的味道,要求一見之人為數較眾,難免應接不暇。三是我30多年來和國外學術界實已隔絕,最近幾年雖然接觸一些外文書刊,也沒有時間精心閱讀,接到訪美任務后,佛腳都抱不及,倉促啟行,心中無數。新名詞、新概念時時令人抓瞎。四是舊時相識多人鬼錄;幸存者眾多退休。現在這兩門學科的主力幾乎全是我同輩的學生,后輩之歌,曲調舛異,領會費神。五是兩種文化、兩種社會,在講文化、講社會的學科里要找一套能互相達意的語詞原已匪易,而我又得借用本來沒有學好,又是荒疏已久的英語作為交流工具,當然難上加難。
在與外國學者進行溝通的同時,他還和香港、臺灣的同行建立了廣泛的聯系。叔叔的出訪結束了我國社會學人類學界與國外學界隔絕了差不多30年的歷史,為后來請境外學者“進來”講學和國內學生“走出去”求學創造了條件。
1979年初,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主任胡喬術,要叔叔出面恢復中國社會學的工作。在中國,社會學這門學科早在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調整的時候,被當成資產階級學科從全國高校中砍掉了。當時叔叔曾經在一次會議上,當面向毛澤東請求,希望不要讓社會學在中國“斷子絕孫,多少留個種”。如今要想復活一門已經死去近30年的學科,談何容易。一門學科可以揮之即去,毀于一旦,要重建時卻不能呼之即來。重建就得造磚造瓦從頭做起。
任何事情都要人來做,重建社會學也一樣,首先要有“人”。然而30年前干這行的人,死的死,老的老,要不已經改行。更嚴重的是,當時知識分子心中疑慮重重。要知道,自新中國成贏以來,知識分子一直是被“改造”的對象,他們的心始終沒有踏實過。“文革”時,更淪落為“臭老九”,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一時間“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甚囂塵上。
1978年,胡喬木曾給30多位過去社會學界的老先生發出邀請,請他們參加一個商量恢復社會學學科的座談會,開會時只來了20多人。缺席的人中間,有一位叔叔的老同學,因為曾經為社會學說好話,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弄到北大荒去勞動了好幾年,吃了不少苦。他接到開會的通知后,他的夫人說,你好不容易爬出來,現在不能再陷進去了。結果他沒有出席這次座談會。這件事充分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態。如今,黨和政府雖然提出了這樣那樣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然而以后會怎樣?莫不是又一個“陽謀”,大家心里沒有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怎樣消除當時知識分子中的思想疑慮,成了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共產黨當然深知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所以“文革”一結束,黨內就開展了對知識分子問題的討論和研究,并且制定了相關政策。1980年6月11日,在《中共中央批轉中央統戰部(關于愛國人士中的有派復查問題的請示報告)的通知》里宣布“對被劃為右派的人進行復查,把錯劃的改正過來”,并同意統戰部對“擬予改正”的22人予以改正,這22人中贊孝通是其中的一個。6月23日,全國政協、中央統戰部召開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座談會,正式宣布了上述淡定。在這個座談會上叔叔表態說:
1957年的反右斗爭給我一次不尋常的教育。我多少懂得了,每個人的思想。包括自己的在內,都有其社會的根源,而目,都會在社會上發生積極的或消極的作用。在過去的20多年里,我曾按我自己對這方面的體會,寫出過不少文章,流傳在國內和國外,這些是我在前進的道路上留下的腳印,串聯起來,多少可以看到一些我們這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從舊社會轉入新社會的那個思想歷程。
這個歷程曲曲折折地為我樹立了這樣一個信念: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要生存下去和昌盛起來,只有堅持在黨的領導下,同心同德,在社會主義道路上奮勇前進,而當務之急是搞四化建設。這是大局,這是百年大計。為此,個人的得失、沉浮、悲歡、榮辱還能算得了什么呢?……現在經過復查又對我作出改正的決定。以我個人來說,畢竟是已經年過70的人了,余生有限。請容許我說一說今后的打算。我除了保證完成黨所交給我的任務外,還想提到兩筆老賬,想寫兩本書:一本是我20年前許下的愿,想到我調查過的江蘇本鄉的一個農村里去調查一次……第二筆賬是欠我前妻的,我們兩人在30年代一起在廣西太瑤山調查,她當時想寫的調查報告因為她的不幸逝世沒有完成。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夙愿……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估計自己還能工作十年,希望用這十年“余生”,償還幾十年來欠下的賬,他打了個比喻說:“我口袋里只有十塊錢了,不該隨意零星地買些花生米吃,而要集中起來買一件心愛的東西才是。”話雖然說得輕松,其實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迫,他要把一天當兩天來用,下定決心,用最后的十年追回失去的20年!余生有限,要抓緊每一分鐘,“不能再辜負生命的最后一段”。
那次座談會以后,他所說的“我口袋里只有十塊錢”的話,就在圈內流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