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京派”文學的創作家,沈從文是成就最大的一位。汪曾祺師承沈從文,所以在創作風格與審美理念上和沈從文一樣,都追求一種健康與和諧的生命美,但因二人的生存環境和自小所接受的文化熏陶不一樣,所以沈從文的創作基調偏向于湘西楚文化的神秘和沉郁,而汪曾祺因其成長的蘇北高郵是個魚米之鄉,生活富足,且深受到中原儒文化的影響,所以作品的基調帶有吳越文化的歡快與明朗。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大弟子,也是“京派”文學的最后傳人。在“京派”文學中,沈從文是成就最大的一位。而不管是從師生情誼還是文學風格與流派的傳承、發揚上,汪曾祺都是對沈從文繼承和發揚的最佳人選。在對待生命形態上,他們都追求一種健康與和諧的人性美。正如汪曾祺說的:“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的作品不是悲劇。我的作品缺乏一種崇高、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沈從文也說:“我是個對一切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所以,他們的作品幾乎都貫穿著對“生命”的思考和謳歌,追求和諧、健康的生命形式。
一、解讀生命之美
無論是沈從文還是汪曾祺,“人”始終都是他們小說創作的重點。他們以對生命美、人性美、人情美的展示,完成了作品中理想人格的塑造,表現出強烈的以人為本的價值取向。沈從文曾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一座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在沈從文的心里,古樸寧靜的湘西世界就是一座最美的希臘小廟,而生活在這座廟里的湘西兒女就是最率真、健康、純樸的人,在他們的身上,展示了人所應有的本質特征。而汪曾祺的故鄉蘇北高郵,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淀,人們生活淡雅閑致,人性樸實,他們沒有湘西兒女的剛烈與莽撞,卻多了一份江南兒女的柔情。
(一)健康的生命
沈從文特別贊美“生命的力”,他認為生命是抽象的,是一種精神,具有神性;同時,生命又存在于生活和人生之中,具有永生的意義和永存的價值。《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翠翠是沈從文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在翠翠的身上,傾注著作者對人生和人性的理想,所以作品通過描寫翠翠的形象美來展示“生命的美”。“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灑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翠翠就是那么一個“天真活潑”、“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的小獸,這個“小獸”的美不僅美在外形,更美在生命的自然與超脫。沈從文曾說:“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既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識。”確實,湘西兒女的美是“美在生命”的,所以,他們對情感純然而堅貞。當天保得知弟弟儺送也愛上翠翠時,他們兄弟倆并沒有因愛成仇,而是按當地的習俗,給翠翠唱情歌,把選擇權留給翠翠。對于愛情,翠翠也如她母親一樣的堅守。第一次在河邊和儺送偶遇,她少女的情懷已為儺送打開。所以當天保和儺送在山頭給她唱情歌時,她被儺送美妙的山歌浮了起來,并在夢中摘了一把象征愛情的虎耳草。但她的愛情并沒有一帆風順,天保溺水而死,儺送遠走他鄉,只剩下孤零零的她在渡口等待儺送的歸來,而“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正如沈從文說的,沒有誰的錯,“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雖是悲劇,但這悲劇的底層卻是湘西兒女對愛的奉獻與無畏,是強烈而旺盛的生命力。
無論是創作風格還是美學追求,汪曾祺都不愧是沈從文真正的繼承者。所以在創作中,汪曾祺也有意識地表達出一種超然的生活態度與理想境界,以及對人性美的展現。其中,《受戒》就是他對自然健康的生命形態的追尋。汪曾祺說:“我寫《受戒》,主要想說明人是不能壓抑的,反而應當發掘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我寫了‘人性’的解放。”“我有一種看法,像小英子這種鄉村女孩,她們感情的發育是非常健康的,沒有經過扭曲,跟城市受教育的女孩不同,她們比較純,在性的觀念上比較解放。”“這是思無邪,詩經里的境界。”所以小英子喜歡明海,就直接對明海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小和尚明海看到小英子留在田埂上“一串美麗的腳印”,就會心緒全亂。誠然,在庵趙莊完全不用考慮任何世俗的束縛,和尚取妻生子、殺豬吃肉、賭博調情,都無可厚非,因為“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他們就是這樣純粹的完全“遵循自己的心性,即依心性而動,依自然而動”,完全以“自然人性”為前提,顯現一種健康的人性美。這種美,這種健康不僅表現在明海和小英子天真無邪的朦朧愛情里,還蘊含在庵趙莊人對生活和人生的摯愛里,洋溢在人性和人情的歡歌里。所以,汪曾祺在他的《關于〈受戒〉》中說:“這個莊叫庵趙莊,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寫的那樣,這一家人特別勤勞,房屋、用具特別的干凈整齊,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開放爽朗,身體姿態的優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和我在城里所見的女孩不一樣,她的全身,都散發著一種青春的氣息。”而這氣息是健康而優美的。
(二)和諧的人性
“和”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概念,它的內容和意義超乎人們傳統的審美理念。它來自于先人們對宇宙精神的認識與理解,具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意義,是中華民族思想與行為的基本精神,先人們用它來衡量一切、規范一切、創造一切,它構成了傳統審美理想的文化背景,也構成了傳統審美理想的基本內容。所以古人把這天地自然之和作為宇宙的根本精神和理想運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故有和諧、合理、“天人合一”、“物我合一”之說。
沈從文在談到《邊城》時曾說“:我要表現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所追求的“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自然也是一種和諧的人性,而這和諧的“人性”就貢奉在作者用理想造成的“希臘神廟”里,所以茶垌的人民都具有淳樸善良的品性,自然合一的詩性人格與自然氣質。如翠翠的身上就凝結著自然山水的靈氣,顯現出天然純真的自然氣質。而老船夫身上所洋溢的淳樸厚道的人性美就是一種在中華傳統美德浸染下的理想化的人性形態,正如二老說的,“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除老船夫外,船總順順、楊馬兵等也都是些淳樸仁厚之人,他們身上所顯示的人性之美也正是沈從文所著力歌頌的 “和諧的生命”形式。
如果說沈從文的創作思想來自于湘西世界的原始與古樸,汪曾祺作為一個作家的思想起點則是儒家文化。他說:“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所以汪曾祺常說“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而《受戒》就是作者對世俗社會中一切反常規事情的和諧抒寫。比如說,按“常規”,廟住和尚,庵住尼姑,但“荸薺庵”住的卻是幾個大和尚;按“常規”,和尚不能殺生吃肉,但這庵里的和尚 “年下也殺豬”,并且“殺豬就在大殿上”佛的眼皮底下,且“吃肉不瞞人”;按“常規”,和尚不能淫邪,但“荸薺庵”的和尚不僅準備將來還俗娶親,而且在廟里也可以有老婆,二師父仁海的老婆常來廟里住,仁渡也有幾個相好, 就連全縣第一大廟──善因寺的方丈石橋,也“有一個小老婆”,“才十九歲”,而且每次和尚們到莊戶人家放焰口,每場焰口過后,總會有一兩個大姑娘、小媳婦被和尚們勾引跑。諸如此類的反常規,在“荸薺庵”還有很多:如庵里的負責人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而叫“當家的”;“當家的”仁山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而且庵里還常常打牌賭博收租放債。汪曾祺在他的《關于〈受戒〉》里說:“我以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作為人的七情六欲,他們皆不缺少,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受戒》中一切常人所認為的不和諧,在汪曾祺的筆下都是和諧與自然的,因為汪曾祺所要表現的是一種世俗而本真的人性美。
二、基調的求同存異
沈從文與汪曾祺雖然都抒寫生命、人性和人情的美,但他們作品的基調卻是大不相同的。沈從文因其湘西世界的原始古樸,所以他的作品就如原始叢林般的沉郁,總籠有一層淡淡的哀愁;汪曾祺卻因其蘇北高郵水鄉生活的安逸,且因傳統文化的深厚積淀,所以他的作品歡快而明朗。汪曾祺說:“我的作品的內在的情緒是歡樂的。”而沈從文卻堅持自己“就是個不想迷宮扭擺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換一句話說,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所以沈從文對世界及人生仍停留在最質樸最原始的視角。
(一)優美的生存環境
生存環境對人的生命觀及文學觀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學者何西來說,作家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質“首先來自于作家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長地,來自他的故鄉故土,那里的自然風物,鄉俗人情,歷史遺跡,文化傳統等,從他剛剛能夠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開始,便感染他,熏陶他,日積月累。遂形成他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質。這種心理素質表現為鄉土依戀,表現為悠悠的鄉情、鄉思,它甚至可以伴人終生。”沈從文的故鄉是湖南鳳凰,這里是三省的交界處,遠離城市的喧囂,原始而蒙昧,就象一個世外桃源,自然而純凈。汪曾祺的故鄉則是江蘇的高郵,一個優美寧靜的江南水鄉。所以,無論是沈從文筆下的茶垌還是汪曾祺筆下的高郵水鄉,都為“人性”和“人情”提供了一個美的生存所在。但湘西與蘇北,本身就有著質的不相同。蘇北的高郵“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一切是那樣的純然與寧靜,且因其受著傳統文化氣氛的浸染,世俗生活顯得更為精致,道德的約束也比湘西更為明顯些,而人們的生活也比湘西要來得安逸舒適,所以人們的心情自是歡樂而明快的。原始古樸的湘西茶峒溪水繚繞,山路蜿蜒曲折,吊腳樓溪邊佇立,水手穿梭碼頭,妓女坐在河街的門口。因為遠離中原文化,所以那里的民風有點“野”,人們豪爽而淳樸,感情干脆,心靈純凈;因為神明的至上,所以那里的人們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只有一層淡淡的哀愁,正如沈從文在《未寄到的復教員朋友問》中說的,“對人生總抱一種悲憫心情”。
沈從文和汪曾祺都生長在水鄉,所以“水性”是他們小說的共同底色,而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命運也與水有著千條萬縷的關聯。如《邊城》里的老船公以拉船養活了翠翠,而翠翠的母親卻因喝了河里的冷水而死,天保則因翠翠沒有選擇自己溺水喪生,翠翠卻在水邊守候儺送的歸期……水,牽引著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而《受戒》里的明海與小英子第一次相遇是因為坐船過河,且常常坐小英子家的船“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小英子送明海去“受戒”,又在“散戒”之后接明海回庵,最后,小英子在船尾向明海表達了愛意。他們的愛情與船密切相關,與水密切相聯。汪曾祺曾說:“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作品的風格。”沈從文也“苦苦懷念我家鄉那條沅水和水邊的人們,我感情同他們不可分。”但沈從文筆下的水總給人一種悲憫之情,所以才會剩下孤苦的翠翠無望地等候著二老的歸期。而汪曾祺的筆調卻是溫潤而明快的,所以水成就了明海和小英子的愛情。
(二)吳楚文化的影響
梁啟超在論及南北文學風格的週異時曾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詩于文于賦,皆南北各為家數。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散文之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者,北人為優;駢文之鏤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為優。蓋文章根于性靈,其受四周社會之影響特甚焉。”可見,地域文化不僅會影響人們的生活特點、思維方式,更會影響人們的審美心理和藝術創作。所以,即使沈從文和汪曾祺都偏愛那種古樸、寧靜、純然的風格,但沈從文深受巫楚文化的影響,所以作品中便多了一層神秘而沉郁的氣息;而汪曾祺所處的吳越之地因其傳統文化的深厚,所以作品相對更富詩性和優雅。
楚文化源遠流長,歷史悠久。因為地處蠻夷,所以在精神層面上帶有較多的原始成分和自然氣息,神秘而浪漫,且由于自然環境的復雜多變和不可預測,他們對神巫天生就帶有一種頂禮的崇尚。所以,“信神尚巫”構成了楚民族的心理結構,也成了楚民族傳統文化的主題內容,具有穩固而鮮明的民族特色。在文學藝術上,則散發著一種濃烈的神巫文化氣息。一直自稱為“鄉下人”的沈從文從小在湘西農村長大,湘西的民俗民風構成了他的精神家園,如儺戲和唱山歌在他的作品中是俯拾皆是的。《邊城》中的順順就給他偏愛的二老起名為“儺送”,即儺公、儺母送的兒子,意為健康長壽;而大老和二老為得到翠翠的愛也每天夜里爬到翠翠家對面的山上給翠翠唱情歌。可見沈從文對巫楚文化的喜愛與傾心,他認為“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境的牧歌性,神仰賴這種條件方能產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麗。”所以,沈從文就把他筆下的湘西世界描繪成了一個無比淳樸的、自由的、充盈著生命力的、原始而神秘的王國。在這里,延續著湘西人民古樸和諧、樂天安命的生存狀態和自在無為的人生形式。
汪曾祺的故鄉蘇北高郵地處吳越之地,山青水秀,生活富足,且因中原文化的沖擊,所以養成了吳越人崇尚自由、熱愛自然、情感細膩的文化特征。因此,汪曾祺的小說中總蘊含著濃郁的詩性韻味和自由精神。吳越文化洋溢著“崇尚柔慧、厚于洋味”的人文關懷。而汪曾祺因其生存時代和生存空間的逼仄和壓抑,所以他特別渴望故鄉那種人性自由、生命和諧的人生形式。就如《受戒》中的荸薺庵雖然是佛門圣地,卻沒有一點清規戒律。這里的和尚們不受世俗的繁文縟節的束縛,也不必清心寡欲逃避社會,而是向生活敞開生命的懷抱,過得十分率性任情、自由放達。這種對佛教“泯滅人性”的否定和放棄,消解了佛教的神圣和莊嚴,合乎人的自然本性,表現出一種生命的自然狀態,融匯了吳越人的“柔”和“慧”。
三、小結
有人說沈從文湘西題材的作品太過于浪漫,缺少魯迅先生關于鄉土文學現實主義的特性,有點象陶淵明。但沈從文在作品中對愛、對生命和人性的贊美和追尋是中國“京派”文學的總體審美取向,這是“京派”鄉土文學有別于“海派”的一大特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美學價值和文學史意義。汪曾祺師承沈從文,雖隔40多年,但他的《受戒》著力于情緒氛圍的營造,對人性、人情和生命的歌頌洋溢著沈從文式的詩情,呈現出《邊城》一般唯美的感受,從而使“京派”文學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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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翁少娟(1975.12-),女,廣西欽州人,碩士研究生,現為廣西欽州學院中文與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