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婦女解放運動;中國共產黨;有機論;功能論;一體多元
摘要: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指導思想經歷了從重視婦女解放與無產階級革命之間密切關聯的“有機論”向強調婦女在整個革命戰爭中的重要價值和功能的“功能論”的轉化,使婦女解放運動在給中國婦女帶來空前解放的同時,又忽略了女性自身的權益與民族解放之間的內在關聯。在“以人為本”和科學發展觀的當代視域中,應當將其中蘊含的歷史資源轉化為“一體多元”的新型婦女運動價值觀,啟動我國當代多元女性主體群自身的權利意識,方能繼續完成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未競事業,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理想。
中圖分類號:D4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4—0001—07
一、“有機論”: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基本思想特征
(一)有機論的形成
受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綱領的影響,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主要表現為重視婦女解放與無產階級革命之間的密切關聯。1921年8月,剛剛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在《婦女評論》“創刊宣言”中,對于當時流行的“把女子提到和男人一樣的地位”的“女性主義者”的觀點持保留態度,強調婦女問題首先是婦女的勞動權和生存權問題,認為這是“解放歷來施于女性的種種束縛”、使其能夠自由地發展的前提。這說明中共成立伊始,就將目光投向廣大勞動婦女的基本生存層面,將其生存問題納入勞工運動之中統籌考慮,婦女的解放同勞動者的解放在這里被密切地聯系起來。1922年7月召開的中共二大《關于婦女運動的決議》進一步強調“婦女解放是要伴著勞動解放進行的,只有無產階級獲得了解放,婦女才能得到真正解放”。將婦女解放視為無產階級解放和勞動大眾解放的結果,后者是婦女解放的前提條件,這是中共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基本價值取向。
與此同時,中共早期的婦女解放運動還注意到資產階級的女權運動與無產階級的婦女解放運動之間相輔相成的可能性,是為有機論的另一特點。1922年初,李大釗發表《現代的女權運動》一文,文章緊緊抓住資產階級的“女權運動”和無產階級的“勞動婦女運動”順應歷史潮流、推動社會進步的內在共同點,在肯定后者具有更高的歷史必然性的前提下,對于兩種婦女運動之間相互促進的可能性充滿了期待。1923年由中共“三大”通過的《婦女運動決議案》就體現出李大釗的這種婦女運動觀念。《決議案》在肯定“一般的婦女運動如女權運動、參政運動、廢娼運動等,亦甚重要”的同時,強調婦女運動要“加入‘打倒軍閥’、‘打倒外國帝國主義’兩個國民革命運動的口號,以引導占國民半數的女子參加國民革命”。《決議案》透露出這樣兩個信息:一是認為資產階級的“一般婦女運動”與婦女解放運動之間具有互補性,應當予以指導和聯合;二是這種指導和聯合的目的是為了動員婦女群眾“參加國民革命”。這標志著將婦女運動視為國民革命有機組成部分的中共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正式形成。盡管其不無工具主義的性質,但由于中共婦女解放運動一開始就是蘊含著各種矛盾的張力體,因而具有不同的發展可能性。
(二)有機論的實踐
這種既凸現婦女解放運動的無產階級革命性質、又強調與女權主義運動并舉互補的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有機論觀念,決定了中國共產黨在婦女解放運動問題上的價值指向。1921~1925年間,中共著重抓了兩件大事:一是關注并領導廣大勞動婦女尤其是工廠女工的斗爭,二是積極主動地引導資產階級性質的女權運動。
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首先將主要精力投入到工人運動之中,而女工運動則是中共早期工人運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共早期黨員陳望道在評論1922年8月上海萬名女工舉行的“同盟總罷工”時指出:罷工斗爭最終能否達到目的,取決于三點,即工人群眾的團結狀況、工廠貨物是否暢銷、社會輿論是否支持,力圖將勞動婦女罷工運動的政治影響擴大到全國范圍。1923年9~11月,向警予在《婦女周報》上連續發表《一個緊急的提議》、《告絲廠勞苦女同胞》、《九姑娘犯了何罪?》、《絲廠女丁團結起來》四篇文章,對當年綿延不斷的女工運動表示支持,強調“女權運動必應從聯合無產階級的女工做起”,告誡廣大女工“甚么社會官廳都靠不住,靠得住的,還是:你們本身的團結”,引導女工運動向反對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政治方向發展。
其次,中國共產黨在積極參與指導各地女權運動的基礎上,注重從理論上分析資產階級女權運動的性質,并在實踐中探索其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相結合的可能性。1923年6月召開的中共“三大”通過了《婦女運動決議案》,明確提出建立婦女統一戰線的方針,號召全國婦女團結起來實現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偉大目標。1924年,國民黨“一大”召開,標志著國共合作正式形成。不久,國民黨中央婦女部、廣東省婦女支部成立,是為國共合作旗幟下婦女運動的領導機關。1924年,何香凝先后擔任國民黨中央婦女部部長和廣東省婦女支部部長。與此同時,中共廣東區委領導人周恩來、陳延年等為了加強對資產階級女權運動的領導,組成了一個專事婦女工作的黨支部,1925年又以此為基礎成立了廣東婦女解放協會。同年7、8月間,中共中央又委派鄧穎超、蔡暢到廣州工作。不久,鄧穎超任中共廣東區委婦女部部長和國民黨廣東省黨部婦女部秘書,有力地領導了廣東省的婦女運動。1924年6月《中國共產黨婦女部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報告》中稱,在國共聯合政策的指引下,中共早期的女黨員大多“都加入國民黨婦女部之運動”,其中“廣東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婦女部”與廣東女界聯合會、婦女織襪工會、女權運動大同盟等婦女組織密切聯系,創辦女子工讀學校和女傭學校,積極從事婦運工作;“上海執行部婦女部”由向警予任助理并負責全面工作,楊之華、張琴秋、王一知等協助,辦有平民夜校和《婦女評論》雜志,并與上海的婦女問題研究會、女子參政協會、女權運動同盟等女權運動組織建立密切聯系,積極開展婦女運動;北京執行部婦女部在繆伯英領導下,天津省黨部婦女部在鄧穎超領導下,也都與當地的女權組織建立了密切聯系,積極參與和領導各類婦女運動。一時間,婦女勞動運動和女權運動相互結合,使婦女解放運動在全國開展得轟轟烈烈。
(三)有機論的發展
五卅運動和大革命對于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推進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婦女解放運動中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統治的國民革命色彩愈益濃厚,民族獨立成為全民族認同的政治目標;與女工運動相呼應,農村婦女運動日漸興起,成為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時期,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主體愈益普遍和強大,是為馬克思主義婦女運動理論中國化的重要發展階段。
1 民族獨立與國民革命運動推動婦女解放運動沿著有機論的邏輯不斷深化和發展
五卅運動之所以能夠掀起全國性的反對帝國主義的浪潮,根本原因在于五卅慘案的鮮血觸發了早已郁積于中國各階層廣大人民群眾中的對帝國主義侵略者的仇恨,使其猶如火山爆發。廣大婦女群眾在五卅運動中義無反顧地走在反帝斗爭的前列,其中,知識女性有著引人注目的表現。同時,上海有20多萬工人參加罷工抗爭,其中女工占了一半,充分顯示出覺醒了的廣大婦女群眾在民族民主革命中的巨大力量。五卅運動極大地激發了全民族的反帝意識,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國民革命目標日益得到民眾認同,并成為全國廣大婦女群眾認同的政治目標,此時的婦女解放運動已經成為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2 農村婦女運動異軍突起
動員廣大農民群眾參加國民革命,是中共民主革命綱領的內在要求。1925年底創刊的《中國婦女》在介紹其辦刊宗旨和主要內容時,結合當年廣東東江農民運動和五卅運動中的實例,指出:“東江戰爭中之農婦,五卅運動中之女工,儼然和一般工農一樣成為革命勢力和反帝國主義的主要勢力。由此看來她們不獨是民族革命的主力軍,而且是婦女解放的前鋒隊”④。這是中共婦女運動史上第一次將“農婦”與“女工”對舉、并將二者同樣視為國民革命和婦女解放的基本力量的論述;且“民族革命”與“婦女解放”成為整體與有機組成部分的關系。1926年9月召開的中共中央擴大執行委員會通過的《關于婦女運動的決議案》提出了“農婦運動”的概念,認為它是農民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培養包括“農婦運動的人材”在內的婦女運動人才,是各地黨組織的“最重要的責任”。一時間,“女學生、女工人及農婦的實際情況”成為中共中央婦女部決策的基本依據。可見,自五卅運動始,農村婦女的生存狀況及其在婦女運動中的作用和地位就成為中共婦女解放運動關注的焦點。
二、“功能論”的形成與發展
(一)功能論的形成
井岡山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建立和開展的斗爭,既給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帶來創新與發展的契機,也為“功能論”的形成創造了外部條件。1928年7月中共六大通過的《婦女問題決議案》批評了大革命時期黨內一度存在的重聯合輕斗爭的傾向,而廣大勞動婦女群眾在1927年以降的一系列武裝斗爭中的英勇表現,又將婦女在整個革命戰爭中的重要價值和功能凸顯出來。隨著革命根據地的逐漸擴大,婦女資源在土地革命中的重要作用愈來愈明顯。1929年7月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決議案中的《婦女問題決議案》在談到“婦女在革命戰爭中的作用”時提出了11項可由婦女擔任的工作:承擔偵探、交通、宣傳工作,或參加斗爭、做士兵運動、料理家務、守衛放哨、煮茶飯、運輸、慰勞、做男子能做到的一切工作,等等。因此,過去那種認為婦女是生育機器和只能料理家務瑣事的舊觀念“是非常錯誤的”。由于局限于婦女運動的戰爭功能,因此這種肯定也就成為當時婦女運動功能論的代表。1930年2月中共閩西特委第二次擴大會議《關于婦女問題決議案》更列舉了5條理由以論證“婦女運動在革命上有嚴重的意義”:(1)婦女占人口之半數,且有小孩老人們和她在一起,如果婦女不起來,結果人類的2/3都脫離了革命的戰線;(2)婦女是男子的靈魂,如果婦女不覺悟,則家庭詬誶枕邊怨語,必然要降低男子對革命的熱情;(3)婦女占生產的重要地位,如果婦女不起來,則暴動后男子征調入伍,社會生產上也會發生問題;(4)目前舊禮教雖然被打倒,但仍在婦女群眾中存在,必須婦女起來,才能把這些舊勢力徹底肅清;(5)其他如交通、偵探、輸送、放哨、慰勞、勤務等都是婦女特殊作用,等等,強調“如婦女不起來也是革命上極大損失”。此《決議案》完全從武裝斗爭角度審視和判斷婦女運動的價值,因而是這一階段中共婦女解放運動功能論價值取向最為明確的表述。
為在行政機制上與婦女解放運動功能論的指導思想相統一,1931年3月,江西省蘇維埃政府發布了“關于撤消婦女工作委員會問題”的“通告”,認為“婦女工作委員會”的存在本身就在客觀上導致婦女運動脫離當時正在如火如茶進行中的武裝斗爭,故予以撤銷。至此,蘇區的婦女運動無論是在現實斗爭層面,還是機構設置乃至觀念層面,都已經成為實現當時政治任務的一種手段或工具。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由有機論向功能論的觀念轉換已然完成,后者將婦女運動自身的價值同革命的武裝斗爭等同起來,客觀上給這一時期的婦女工作和婦女運動造成了不利影響甚至阻礙。
(二)功能論自身的矛盾及其發展
蘇區的客觀局勢促使婦女運動自一開始就呈現出完全從屬于政治斗爭的特點,即前者與后者保持高度一致。然而,婦女解放運動自身的特殊性和婦女群體自身的權益要求卻不會自行消失,而是在有機論與功能論的博弈中扭曲地表現出來。
1 在相關婦女運動觀念中體現出來的有機論與功能論的矛盾及其博弈
1930年5月,任中共中央機關直屬支部書記的鄧穎超在《中華蘇維埃》雜志上發表《蘇維埃區域的農婦工作》一文,針對當時中央蘇區婦女運動中出現的問題——婚姻問題、童養媳問題,以及由于解決不當而引起的一些農民的反對問題等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和解決辦法。文章指出,動員和號召廣大蘇區農村婦女參加土地革命、地方暴動和建立蘇維埃的工作,是蘇區婦女工作的主要目的,為達此目的,就必須注意到婦女自身的解放問題,提出符合她們利益的口號,滿足她們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的要求;文章強調,因為這些口號和舉措“恐怕引起農民的反感而不提出農婦本身的要求,甚至放棄了農婦運動,這是極錯誤的”。在當時的情況下,首先應該積極向廣大農民進行宣傳,“指出農婦解放運動與整個農民運動有極大的關系”,讓農民了解“農婦解放運動是能幫助農民斗爭與土地革命更快的得到勝利”這一根本問題,“使他們同情贊助農婦的解放運動”;其次,為了動員婦女積極參加武裝斗爭,“在蘇維埃政府成立的第一天,就應該公布解放保護婦女的法令,給予婦女在政治上、經濟上、法律上、教育上與男子同等的待遇。蘇維埃政權下的婦女(僅指農村婦女,不包括富農分子)應有土地權、選舉權、被選舉權、結婚權、離婚權等。并吸收積極農婦參加蘇維埃政權的工作”。
鄧穎超的這篇文章盡管大體上是在重申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論點,但由于有新生政權的存在這一大背景,其中體現出了幾層新含義,也表現出其中的矛盾性。(1)新生蘇維埃政權的建立,使得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第一次具備了用法律形式保障婦女自身權益實現的可能性;(2)號召當時蘇區的廣大干部,“在斗爭工作上、生活上、行動上、男女關系上均應加以注意。極力防止右傾、怠工、腐化、浪漫等不正確的傾向”,以便最大限度地調動婦女群眾的革命積極性;(3)營造使婦女享有與男子一樣的各項平等權利的社會環境是動員婦女起來參加革命戰爭的前提;(4)動員廣大農村婦女“起來參加斗爭,參加土地革命,參加地方暴動與建立蘇維埃的工作”是蘇區婦女運動的目的。
這篇文章有兩個明顯特點:第一,盡管作者指出了婦女運動自身特有的要素及其與現實斗爭的關系,但都是將其作為革命戰爭的工具或手段加以強調的,這與中共成立之初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基本立場已經有了很大差異;第二,由于功能論帶來的現實危害不僅已經波及婦女自身的基本權益,還影響了中心革命任務的完成,因此不得不對功能論中否定婦女解放運動特點的傾向予以一定程度的糾正。鑒于鄧穎超在中共婦女解放運動史上的重要地位,這篇文章的內容可以看作當時中共黨內不同甚至對立的婦女運動觀點間博弈的體現。
2 在婦女運動策略調整中表現出來的功能論與有機論的矛盾及其博弈
在上述觀念的影響下,這一階段的蘇區婦女工作和婦女運動呈現出特有的兩面性。一方面,蘇區婦女的生存狀況大大改善。1933年1月,湘贛省委婦女部和湘贛蘇區團省委青婦部分別在寫給中央婦女部和團中央青婦部的兩份報告中指出:由于蘇區婦女同男子一樣分得了土地,封建的買賣婚姻和包辦婚姻等舊習俗也由于新頒布的婚姻條例而失去合法性,婦女參加勞動,具備了獨立而合法的生活來源和保障,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都有很大的提高,革命積極性被極大地調動起來;廣大翻身婦女在參加紅軍、配合紅軍作戰、擴大紅軍(送丈夫、兄弟參加紅軍)、慰勞紅軍(做軍鞋,成立洗衣隊、歌舞隊)、保衛蘇維埃政權(優待紅軍家屬、放哨、送信、偵察等)、參加肅反、反富農反豪紳地主等工作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另一方面,一些群眾和干部錯誤地理解有關政策,加之舊觀念舊習俗作祟,蘇區中有人將新頒布的婚姻條例曲解為結婚、離婚絕對自由,且干涉婦女財產所有權和婚姻自由權、虐待童養媳等負面現象仍然存在,以致當事婦女不堪忍受而自殺的事件時有發生,僅永新縣就有23起之多,造成了很壞的社會影響,極大地阻礙了蘇區婦女解放運動的健康發展。
有鑒于此,1932年6月,也就是在蘇區政府發布撤銷作為一級政府機構的“婦女工作委員會”的“通告”15個月之后,蘇區臨時中央政府又發布了“關于保護婦女兒童權利與建立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的組織和工作”的《人民委員會訓令》。該《訓令》決定建立隸屬于各級政府的“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作為一級政府組織,該委員會負責開展以下三方面的工作:第一,負責“糾正各級政府工作人員中輕視婦女、忽視婦女權利保護的不正確傾向”:第二,堅決貫徹執行婚姻條例和勞動法,“禁止買賣婚姻、強迫婚姻、童養媳、打罵婦女這些壓迫女子的行為”,實行男女同工同酬,婦女產前產后實行社會保險;第三,提高勞動婦女的政治文化水平及其對“蘇維埃政府及革命的認識”,使其積極投入各種革命工作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訓令》對于新組建的“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的性質與職權范圍進行了詳細的限定,實際上是將其視為一個沒有實際行政權力的咨詢和監督機構。這種婦女工作機構設置中表現出來的朝令夕改、左右為難的窘況,表現出婦女運動功能論的價值觀自身所特有的內在矛盾:既想通過切實改善婦女生存狀況來充分發揮婦女在革命戰爭中的功能,又不愿意婦女運動因此具有自身的獨立性從而干擾革命戰爭;既打算將婦女運動局限在一定的范圍之內,使其隸屬于革命戰爭的全局,又意識到如不尊重婦女運動自身的特殊性則婦女群眾很難發動。這種二難窘境表明,婦女解放運動自身的特點及其客觀性是行政命令所抹殺不了的,忽略它的結果只能是給婦女解放運動自身帶來危害,以致阻礙整個革命斗爭的進行。
三、從“有機論”到“一體多元”——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反思
由此看來,1921~1931年的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在給中國婦女帶來空前解放的同時,又基本上未能跳出搖擺或博弈于有機論和功能論之間的觀念和實踐的窠臼。在有機論和功能論的視野內,都缺乏一種真正的婦女主體性視角與人文關懷,致使國家的發展、民族的復興與婦女自身權益及其解放和發展之間,往往處于一種外在的功利主義的關系之中,婦女自身的切身利益在有機論和功能論的觀照模式中永遠處于被動的客體地位。廣大婦女一天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婦女解放運動的主體,婦女解放運動就一天不可能擺脫這種工具主義的循環或博弈。毋庸置疑,在中共婦女解放運動發展史上,這種觀照模式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一)婦女解放運動是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
回顧和反思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歷史,對于我們今天改革開放實踐有兩方面的重要意義和價值。首先是繼承與發展方面:中共婦女解放運動的有機性特征,充分體現了這樣一個基本原理——婦女解放是一個時代性命題,絕不能離開那個時代的歷史趨勢孤立地理解婦女問題,這是我們理解并反思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歷史所應當具有的基本立場。其次是揚棄與超越方面:有論者指出,在新時期,作為中國城市知識女性對于當前生存問題和文化困惑的理論反映,中國女性主義理論一方面“標志著中國女性群體/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深化”.另一方面卻“形成了對更廣大的中國婦女——城市下層的勞動婦女與鄉村婦女議題的擱置乃至遮蔽,忽略或遮蔽了城鄉勞動婦女在某種程度上已然獲得的社會權利與亟待改善的社會生存與國家體制間的深刻的依存關系”,亦即離開中國的歷史和現實抽象地談論婦女權益或解放,從而“將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同樣地確認為某種具有本質主義特狂的宏大敘述”,是新時期中國女性主義的“一個潛在的前提”。這種女性主義“忽略了性別群體始終是和階級、族群表述一樣,在作為有效的整合與抗爭性的群體表述的同時,遮蔽并壓抑了其中間或比其他整合性敘述更為多元的差異性因素”。中共婦女解放運動中的有機論和功能論傾向與當代女性主義中的本質主義傾向——二者的出發點和歸宿迥異,但前者割裂了女性自身的權益與民族解放之間的內在關聯,后者則將女性主義視為與廣大勞動婦女的生存狀態無關的超時空的空中樓閣。而離開婦女切身利益的民族解放或脫離廣大婦女生存現實的女性主義,最終都難逃淪落為抽象觀念實體的宿命,理論與現實相脫離是二者共同的思維特征。因此,揚棄與超越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這一固有的形而上學觀念,為21世紀中共婦女解放運動確定一個新的出發點,是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傳統生命力的當代體現。
(二)“一體多元”——中國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延伸與發展
當今中國社會,侵害婦女權益的案例頻頻發生,說明中共婦女解放運動仍然是未完成的事業,婦女解放在當今改革開放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過程中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然而,新時期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有機性則有著自身的時代特征。隨著民族解放和階級斗爭的宏大敘事成為歷史,作為一種政治運動的婦女解放的動員機制也將隨之轉換。吸取女性主義主張的合理性,新時期的婦女解放運動將以消除現實生活領域中諸多性別歧視現象為出發點,以爭取男女平等的兩性和諧的新生存方式為目標。“一體”與“多元”并存互補,是這一運動過程的內在邏輯。
1 有差異的“一體化”——一種新男女平等觀
這里的“一體化”是指一種超越女性男性化的傳統男女平等觀的新觀念。池田大作和湯因比認為,未來社會應當是一個“既不是以男性為中心,也不是以女性為中心,而是兩性利益一致的人類社會”,在此基礎上的人的自由解放,“當然也包括發揮男女不同潛在能力——即由兩性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明顯特征造成的各自不同的潛在能力”的自由和解放,因而所謂的男女平等,“是指能夠發揮男女各自特性的機會的平等和他們因此而得到的報酬的平等”。這就體現出這樣兩層含義:首先,男女平等如果只是為了服從更高更大的目的,這一功利主義的傾向必然導致消除兩性差別、甚至達成使女性男性化意義上的平等,這是傳統婦女解放運動的宿命;其次,只有在保留并保護兩性間的性別差異和特征的基礎上,通過開發兩性各自不同潛能以促進人自身的自由和解放與社會進步,才是傳統婦女解放運動的最終歸宿。
2 女性利益訴求的“多元化”——多元差異的女性主體群的出現
要實現“兩性利益一致的人類社會”這樣一個目標,其前提條件是:婦女應當具有同男子一樣的’發展自身的機會和獲取平等報酬的權利。首先,中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及其科學發展過程,內在地需要這樣一個“兩性利益一致”的男女平等的社會基礎,這是“以人為本”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運行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其次,這里的“多元”是指不同社會利益群體中的女性“主體群”,她們所遭遇的性別歧視和不平等待遇形態各異,訴求也各不相同。當前中共婦女解放運動的基本出發點或者說當前中國婦女的解放,就是解決這些在改革開放過程中不斷消失又不斷產生的弱勢群體中的更為弱勢的女性“主體群”的具體問題,也即是多元化社會中的差異性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由于性別歧視的傳統觀念造成的,因此,必須將其放在“兩性利益一致”的新男女平等觀念之內進行思考和清理。筆者認為,以“一體多元”為特征的新婦女運動的興起,是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本質要求,也必將給當代中國的物質生產、家庭生活、觀念體系、思維方式、行為模式帶來深刻的影響。
3 平等與差異的有機統一
針對當前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一體多元”的新特點,我們必須把新的男女平等觀念和婦女問題產生的差異性觀念有機統一起來,將它們視為相互補充、互為前提的一個整體,其間有三個不可或缺的環節:(1)作為中共婦女解放運動邏輯發展的必然歸宿,只有在有差異的“一體化”的新男女平等觀的視野之內,婦女解放與社會發展才有可能揚棄各自的片面性,為二者的有機融合創造一個邏輯起點;(2)這一邏輯起點必須回到現實社會多元化的女性主體群所遭遇的具體問題之中,現實中的矛盾沖突與觀念中的抽象規定才能互融互補,“一體多元”才能成為一個反映當前中國婦女解放問題的時代性特征的實質性判斷;(3)創造出多元化的婦女主體群能夠充分表達自身意愿的對話和交往的平臺,是實現上述平等觀和差異觀有機統一的前提條件。
20世紀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所倡導的男女平等觀念,其出發點和歸宿之所以游離于女性自身的權益和要求之外,原因往往在于女性主體群在民族解放的宏大敘事中缺乏利益訴求渠道,其主體意愿無法正常表達。正如斯皮瓦克所強調的,要使“底層人能說話”,一要建立使其能夠說話的社會制度,二要在交往過程中使其自覺到自身的主體身份。如果說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女性主體群沒有獨立性和話語權是一種歷史慣性使然,那么在“一體多元”的新男女平等觀中,女性的聲音,尤其是底層、邊緣或弱勢群體中的女性主體群的聲音,則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創造各種條件,激活多元女性主體群的權利意識,使多元社會的女性主體群中的每一元都有表達自身訴求、影響政治決策的渠道,真正成為獨立自主的交往主體——既能與自身所從屬的那個社會階層中的男性群體平等對話與交往,又能與其他社會群體平等對話與交往——這是21世紀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內在需求,是中共婦女解放運動有機論的核心價值所在,同時也是中國特色的民主化法制化建設的重要內容。
注釋:
①中共民主革命綱領初步形成于1922年。同年7月發表的中共“二大”宣言指出:中國革命的性質是民主主義革命;革命的對象是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革命的動力是工人、農民和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也是革命的力量之一;革命的策略是組成各階級的聯合戰線;革命的任務和目標是打倒軍閥,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實現中華民族的獨立和中國的統一;革命的前途是向社會主義革命轉變。參見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上冊第96、100頁,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出版。
②本文將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時段限定在1921至1931年間。從現實層面看,1931年,《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先后頒布,中共早期婦女解放運動所追求的目標第一次有了法律保障與合法依據;從思想發展過程看,到1931年,有機論與功能論的矛盾已經充分暴露,二者之間的博弈開始明朗化。
③見李大釗《現代的女權運動》,原載《民國日報》副刊《婦女評論》第25期(1922年1月18日),收入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1—1927)》第49—52頁,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④見朱枕薪《一九二二年的中國婦女運動》,原載《婦女評論》(1923年4月28日),收人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1—1927)》第113—129頁,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⑤見鐘復光《被捕女學生的一封信》,原載《京報》(1926年6月8日),收入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1—1927)》第344—345頁,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⑥見藍裕業《“三八”節與中國婦女運動》,原載《工人之路》第250、251期(1926年3月5、6日),收人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1—1927)》第581—582頁,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⑦見《(中國婦女)的宗旨和內容》,原載《中國婦女》第3期(1926年1月20日),收人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1—1927)》第473-474頁,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⑧1931年11月28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決議頒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同年12月20日,中華蘇維埃工農兵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這兩部法令對于結婚和離婚自由、廢除包辦強迫和買賣婚姻及童養媳等舊婚俗,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新婚姻制度,以及婦女在勞動中和懷孕、生產、產后哺乳期中所應享有的特殊權利,都作了詳細的規定和說明,對于中國現代婦女解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參見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7—1937)第155一156、161—162頁,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出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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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戴錦華.兩難之間或突圍可能?[c]∥陳順馨,戴錦華.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34.3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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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伽。斯皮瓦克.底層人能說話嗎?批評與回應[c]∥汪民安.生產·第四輯·新尼采主義.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47-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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