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金商門之禍”本事以及漢末士林風氣探析

關鍵詞：漢末；蔡邕；“金商門之禍”；黨錮；漢末士風；羊陟

摘要：東漢名士蔡邕于漢靈帝光和元年因上封事而入獄，后流徙朔方，這場“金商門之禍”是蔡邕政治生涯中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不僅改變了他既定的生活軌道和人生歷程，同時也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他以后的人生態度和命運走向，是研究蔡邕生平、思想乃至漢末政治、社會的一個重點，然而歷來眾說紛紜。對史料系統分析的結果表明，“金商門之禍”不僅僅是蔡邕與權宦矛盾激化的結果，也暴露出了士大夫群體內部的矛盾，然而，其真正根源則在于蔡邕家族與泰山黨魁羊陟等人的密切關系。

中圖分類號：K23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4-0101-08

東漢光和元年，由于災異頻繁，靈帝召蔡邕等人至金商門崇德殿，“使中常侍曹節、王甫就問災異及消改變故所宜施行”。答詔問災異之后，事態急轉直下，蔡邕原本“著書東觀”、“撰寫十志”的朝廷官員生活被打斷，三日之后，他即被讒言陷害，誹謗中傷，繼而下獄，被判以棄市，后經呂強、盧植等人極力上疏營救，得以保全性命。這就是“金商門之禍”。

“金商門之禍”是蔡邕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不僅改變了他既定的生活軌道和人生歷程，也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他以后的人生態度和命運走向。它是研究蔡邕生平、思想乃至漢末社會政治等方面的一個重點，歷來研究者眾說紛紜，觀點不同。然而，由于缺乏對文本和史實的系統分析，往往只能各成一家之說。本文意欲以較為細致的文本閱讀為基礎，拋開單純的就事論事，追根溯源，挖掘其背后的歷史材料，力求對“金商門之禍”的本源做一較為詳盡的考論。

“履霜堅冰至”，其由來已久。表面看來，蔡邕父子所遭遇的似乎是一場飛來橫禍，就是蔡邕在封事中得罪了一些人，遭到了這些人的誹謗和報復。但仔細考查相關史料，發覺這場“金商門之禍”絕非一事之故。從蔡邕步入仕途之后的主要政治作為來看，這場災禍的醞釀，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與權宦矛盾的激化

自熹平六年起，蔡邕頻繁上疏言事，直言指斥權貴，很多時候觸動到了宦官集團的利益。金商門事件則是他與宦官之間矛盾激化的表現。

靈帝建寧三年，蔡邕應司空喬玄征辟人仕，此時他已經38歲，頗受喬玄禮敬。此后幾年，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出補河平長。召拜郎中，校書東觀。遷議郎”。據史料記載，自熹平六年起，蔡邕曾多次上書言事，直言政事之得失，今天可以見到的章表有《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議》、《陳政要七事疏》、《幽冀二州刺史久缺疏》、《答丞相可齋議》、《答詔問災異》、《答特詔問災異》。從這些章表可以看出，蔡邕在朝日久，對朝政弊端洞徹于胸，加之受到“熹平石經”一事成功先例的鼓舞，便滿懷信心，一次次上書，希望建議被采納，以除奸興利。金商門被詔時，他又被靈帝贊許為“博學深奧，退食在公”，故暢所欲言，招致橫禍。金商門詔問時，詔書曰：

比災變互生，未知厥咎，朝廷焦心，載懷恐懼。每訪群公卿士，庶聞忠言，皆各括囊迷國，莫肯建忠規闕。以邕博學深奧，退食在公，故特密問。宜披演所懷，指陳政要所先后，勿有依違顧忌，以經術分別．皂囊封上，勿漏所問。(《答特詔問災異》)¨。

由此看來，靈帝認為朝廷“庶聞忠言”，群公卿士“皆各括囊迷國，莫肯建忠規闕”。具體的情形是否如此呢?當時與蔡邕一起待詔金商門的還有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碑、議郎張華及太史令單飚等人。其中，無論是楊賜還是馬日碑，都是當時聞名的飽學大儒，且地位要比蔡邕高出許多。尤其是楊賜，以“少傳家學，篤志博聞”…而任靈帝師傅，在上書時更是直言不諱，抨擊“方今內多嬖俸，外任小臣，上下并怨，誼嘩盈路，是以災異屢見，前后丁寧”、“今妾媵嬖人閹尹之徒，共專國朝，欺罔口月”，措辭極為嚴厲，且比蔡邕的封事要直接得多。而其他如馬日碑、張華、單飚等人的奏疏，則史書未載，難以窺知。不過，從其中一點可以推測，《楊賜傳》在記錄這次言事的過程時，僅提及楊、蔡兩人：“帝惡之，引賜及議郎蔡邕等人金商門崇德署”…，“書奏，甚忤曹節等。蔡邕坐直對抵罪，徙朔方。賜以師傅之恩，故得免咎”…。由此看來，其他人的觀點并無特別之處，故史料不載。

光和元年災異頻現的時候，上書言事者也遠非僅楊賜、蔡邕等人，與蔡邕交好的盧植在這一時期也曾上封事勸諭靈帝(見《后漢書》卷六十四《盧植傳》…)。同樣是因災異而上書言事，都主張進用賢良、原宥黨人、安喪御癘等，而蔡邕對問題的看法顯然更為深入，對奸佞小人的責斥也更為尖銳，無怪乎蔡邕的封事一遭泄露，其所指者皆欲除之而后快，蔡邕也經歷了一場瀕于滅頂的災難。相比之下，就更能看出“金商門之禍”這一事件的實質。

其實，蔡邕個人的禍端并不發肇于此事。這一時期，他頻繁上書，所論之事，皆較有見地，卻難免觸犯到宦官權貴的利益。早在他熹平六年六月上《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議》時，就已經嚴重觸犯到了宦官王甫等人的私利。出兵鮮卑一事，是王甫收受賄賂、為個人營私的產物：

熹平六年夏，護烏桓校尉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自春以來，三十余發。請征幽州諸郡兵出塞擊之，冬春足以掃滅。”時故護羌校尉田晏以他論刑被原，私留京師，用尚書行賄，通謀中常侍王甫，求為將。甫建議當出師，與育并力，詔書遂用為破鮮卑中郎將，使匈奴中郎將、南單于以下與育、晏三道并出。時朝廷大臣多以為不便，召公卿百官會議。(《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議》)。

先是護羌校尉田晏坐事論刑被原，欲立功自效，乃請中常侍王甫求得為將，甫因此議遣兵與育并力討賊。帝乃拜晏為破鮮卑中郎將。大臣多有不同，乃召百官議朝堂。(《后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

蔡邕時任議郎，堅決反對出兵，他在《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議》一文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對此，《劍橋中國秦漢史》的作者指出：

在靈帝統治的整個時期(公元168～189年)，鮮卑從他們的三個基地有步驟地攻擊邊境。僅僅在168到170年間，他們就在十幾次的遭遇中擊敗漢朝軍隊。鮮卑作為一個強大軍事力量突然興起的秘密，沒有比177年蔡邕的奏議中說得更充分的了。

蔡邕認為，鮮卑屢次入侵，雖然有損大漢威嚴，但并未形成大患，“邊垂之患，手足之疥瘙也；中國之困，胸背之瘭疽也”。他從幾個方面分析利弊，反對出兵。這些觀點證明蔡邕并非只是空談學問的一介書生，也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后來情形果不出所料，田晏等大敗而歸。蔡邕遂再次在《陳政要七事疏》中論及此事，稱“鮮卑犯塞，所從來遠，今之出師，未見其利”。力主出兵乃王甫收受賄賂、為己營私的結果。蔡邕數次明確反對出兵，自然難免得罪王甫，二人之間從此結下仇怨。

時隔不久，蔡邕再次就幽冀二州刺史久缺之事上疏，進一步直接批駁了王甫等人當初力主出兵的觀點。他指出：“故護烏桓校尉夏育出征鮮卑，無功而還，士馬死傷者萬數，弓兵散亡幾盡。”其后果則是“生民之本，守御之備，無一可恃，百姓元元，流離溝壑，寇賊輩起，莫能禁討，長吏寒心，朝不守夕”，并且還擔心如此下去會有種種后患：“卒有他方之急，則役之不可驅使；自為寇虜，則誅之不可擒制，豈非可憂之難?”

誠然，蔡邕具備一定的政治才干，在上書言事時，也多次切中要害，觀點頗有見地。但是，在曹節、王甫等宦官把持的朝堂上，愈是才華橫溢、忠君愛國，就越是會觸犯到他們的個人私利，越是會遭到打擊報復。蔡邕議論朝政，矛頭處處直指宦官勢力，招致禍害，在所難免。

在《陳政要七事疏》一文中，蔡邕提出了祭祀、廣開言路、任用賢才等幾條建議，雖然沒有一一明言，但其中的矛頭，已經直接指向了宦官勢力。“陛下親政以來，頻年災異，而未聞特舉博選之旨。”表面上，蔡邕是在指責靈帝不重視選舉之事，但其中深層次的原因，已經被他揭露了出來，“使吏知奉公之福，營私之禍，則眾災之原庶可塞矣”。蔡邕認為，眾災之原，禍亂之本，乃在于宦官團體的結黨營私、構害賢良。自靈帝之初，大將軍竇武與陳蕃為曹節、王甫所害之后，朝政一直由宦官把持。蔡邕這樣直言不諱地批判朝政缺失，雖未有明確指向，但無疑已經處處得罪了這些權貴，也為他后來的禍事進一步埋下了隱患。

更重要的是，蔡邕在《答特詔問災異》中，直接提到了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程璜。蔡邕明確指出，此前種種災異禍亂皆源于婦人干政，靈帝乳母趙嬈、永樂門史霍玉等人“依阻城社，大為奸禍”，進而將矛頭直接指向了“程大人”程璜，明言其必將成為國家禍患，提醒靈帝以前事為戒，防患于未然，并一一列出自己認為應該被罷黜的官吏：

今者道路所言紛紛，復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風聲，將為國患。宜高其堤防，明設禁限，深惟趙、霍，以為至戒。……論者疑太尉顥與交貫，為玉所進，暗昧已成……光祿勛璋，所在尤名貪濁，九列之中，豈宜有此!……長水校尉玄、屯騎校尉升，并叨時幸，其貴已足，其富已優，當以見災之故，為陛下先群臣早引退，以解《易傳》所載“小人在位”之咎。(《答特詔問災異》)

這次“皂囊密封”的封事，被曹節泄露出來，“其為邕所裁黜者，皆側目思報”(《蔡邕傳》)…，蔡邕由此而陷入危險境地。尤其是程璜和趙玄等人，更是對他恨之入骨。他們聯手謀劃報復，編織羅列了蔡質、蔡邕的罪名，將其下獄。蔡邕忠心耿耿而毫無城府的對答，卻為他自己和叔父蔡質招來了一場生死災難。

二、士大夫集團內部的鑣隙

“金商門之禍”能夠成立，固然是由于蔡邕歷次上書言事，得罪了把持朝政的曹節、王甫等人，但直接編造罪名、將其下獄的，卻是與他們同朝為官、政見相似的劉邰和陽球等人。

太尉劉邰與蔡邕“素不相平”，蔡邕也知道兩人之間小有罅隙。據《蔡邕傳》載：

初，邕與司徒劉鄰素不相平，叔父衛尉質又與將作大匠陽球有隙。球即中常侍程璜女夫也，璜遂使人飛章言邕、質數以私事請托于鄰，鄰不聽，邕含隱切，志欲相中。于是詔下尚書，召邕詰狀。(《后漢書·蔡邕傳》)

另外一個欲置蔡邕于死地的是陽球，他素以殘暴酷毒、手段慘烈而聞名，從他殺掉侮辱其母的郡吏全家以及他誅殺王甫時“五毒備極”的手段即可得知。而陽球的“小妻”正是程璜的女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蔡邕這一場“金商門之禍”，正好暴露了漢代士林的陋風弊習。當時，私家復仇、手刃仇人之舉屢見不鮮，而社會輿論對此往往也持一種同情、理解甚至贊賞的態度。朝廷對這類案件也常會寬大處理，雖然一方面要求依律令行事，另一方面，卻也不禁止私人報仇，甚至時有矜尚表彰，這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這種私報仇怨的風氣。如《后漢書》所載的幾則事件：

安丘男子毋丘長與母俱行市，道遇醉客辱其母，長殺之而亡，安丘追蹤于膠東得之。祜呼長謂日：“子母見辱，人情所恥。然孝子忿必慮難，動不累親。今若背親逞怒，白日殺人，赦若非義，刑若不忍．將如之何?”長以械自系，日：“國家制法，囚身犯之。明府雖加哀矜，恩無所施。”秸問長有妻子乎?對曰：“有妻未有子也。”即移安丘逮長妻，妻到，解其桎梏，使同宿獄中，妻遂懷孕。至冬盡行刑，長泣謂母日：“負母應死，當何以報吳君乎?”乃嚙指而吞之，合血言曰：“妻若生子，名之‘吳生’，言我臨死吞指為誓，屬兒以報吳君。”因投繯而死。(《后漢書》卷六十四《吳秸傳》)…

酒泉龐清母者，趙氏之女也，字娥。父為同縣人所殺……娥陰懷感憤，乃潛備刀兵，常帷車以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后遇于都亭，刺殺之。因詣縣自首，日：“父仇已報，請就刑戮。”祿福長尹嘉義之，解印綬欲與俱亡。娥不肯去，日：“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結罪理獄，君之常理。何敢茍生，以枉公法!”后遇赦得免。州郡表其閭。太常張奐嘉嘆，以束帛禮之。(《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

儒家強調“孝悌之情”，這種為血親復仇、手刃仇人的行為，不僅沒有受到責難，反而贏得了社會的贊賞，從而助長了眥睚必報的極端化復仇思想，即以誅殺仇敵為快，社會也不以為怪。《史記》所記大將軍李廣的行徑和前面所提到的少年陽球的行為，皆可證明這一點：

(李廣)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日：“故李將軍。”尉日：“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史記》卷一百九《李將軍列傳》)。

郡吏有辱其母者，球結少年數十人，殺吏，滅其家。由是知名。(《后漢書》卷七十七《酷吏列傳‘陽球傳》)

李廣為一聲呵止而殺霸陵尉，陽球因辱親而將郡吏全家滅門，這些行為，都可謂是復仇思想的極端化。這種風氣帶來許多弊端，事無大小，眥睚必報，在個人恩怨涉及到國家安危的時候，往往棄大從小，為了個人報復，不惜造謠誣陷、誹謗中傷，使復雜的政治斗爭進一步惡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東漢士大夫針對宦官集團，雖然展開了長期的劇烈斗爭，但往往因自身力量不足而以失敗告終。究其原因，可以發現，士大夫雖然與宦官集團勢不兩立，但其內部又各有黨派，各種關系錯綜復雜，在對抗宦官勢力的時候不能團結一致，故斗爭難以成功。劉邰、陽球等人對付蔡邕父子一事即是一例。

陽球、劉邰與蔡邕父子同朝為官，他們都痛恨宦官勢力，本應齊心協力，共同誅除宦豎，但由于“素不相平”、小有罅隙，他們反而成了政敵。加之陽、劉兩人心胸狹隘，眥睚必報，于是借金商門之事，以“結黨營私”作為蔡氏父子的罪名，欲置其于死地。對這一場災禍的緣由，蔡邕自己十分清楚，他在尚書詰狀時就表明：

臣得以學問特蒙褒異，執事秘館，文學所著，列于目前，姓名貌狀，簡乎圣心。今年七月，召詣金商門．問以災異，詔書褒諭，責臣喻旨，誘臣使言。臣實愚戇，唯識忠盡，出命忘軀，不顧后患，譏切公卿，內及寵近。區區欲答上問，救災異，規為陛下延康寧之計而已，預知所言者當必怨臣。陛下不念忠言密對，多所指刺，宜加掩蔽，誹謗卒至，便用疑怪，豈不負盡忠之吏哉!(《尚書詰狀自陳表》)

“譏切公卿，內及寵近”，正是蔡邕“金商門之禍”的原因。不僅他自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呂強在上靈帝的詔書中，對此事緣由的看法也與蔡邕相同：

又聞前召議郎蔡邕對問于金商門，而令中常侍曹節、王甫等以詔書喻旨。邕不敢懷道迷國，而切言極對，毀刺貴臣，譏呵豎宦。陛下不密其言，至令宣露，群邪項領，膏唇拭舌，競欲咀嚼，造作飛條。陛下回受誹謗，致邕刑罪，室家徙放，老幼流離，豈不負忠臣哉!今群臣皆以邕為戒，上畏不測之難，下懼劍客之害，臣知朝廷不復得聞忠言矣。……宜征邕更授任……則忠貞路開，眾怨以弭矣。(《后漢書》卷七十八《宦者列傳·呂強傳》)”。

陽球、劉邰成為曹節、王甫等人打擊蔡邕父子的工具，而這兩人也在次年(光和二年)的十月，因密謀誅殺宦官一事泄露，下獄被殺，同時受害者還有劉納、陳球等人。此時，蔡邕正流寓吳會，他對這幾位士大夫的態度值得關注：雖然同為誅殺宦官而死，但僅為陳球一人，蔡邕就撰寫了三篇碑贊，而對于其他人，則不置一詞，其間的親疏關系，由此可以窺知。

三、與泰山黨魁羊陟等人的密切關系

僅僅得罪宦官內寵，或與陽球、劉邰等人“素不相平”，蔡質、蔡邕二人還不至于會被判以棄市。欲真正理解“金商門之禍”的真相，必須進一步探索相關的歷史背景和重大事件。蔡邕“金商門之禍”最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與泰山黨魁羊陟等人的密切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影響下所表現出來的已與黨人無異的思想和政見。

如前所述，金商門答問災異時，靈帝所召問的并不止蔡邕一人，措辭更為激烈者如楊賜，皆能免責，可見蔡邕之事并非表面上那么簡單。他的政敵們意欲置其于死地，也不能只從表面尋找證據。而蔡氏家族與泰山羊氏的姻親關系，正好成為政敵打擊他們的致命武器。

自靈帝建寧元年竇武、陳蕃二人被殺后，朝政基本為宦官所把持。整個靈帝一朝，對黨人基本采取捕殺、禁錮的高壓政策，后雖有所放松和解除，但黨人仍然是宦官及靈帝都十分忌憚的一種政治勢力，屢遭打壓。

建寧二年，朱并承中常侍侯覽意旨，上書告張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靈帝下詔逮捕張儉等。曹節借此機會逮捕范滂等百余人，皆死于獄中，而其他死徙廢禁者，多達六七百人，其中冤屈而死的也不在少數。自此，靈帝與宦官沆瀣一氣，對于黨人勢力，寧肯誤殺無辜，也不容漏掉嫌疑。這給很多欲打擊異己、報復私仇者提供了機會，“自此諸為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眥之忿，濫入黨中”(《后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至熹平五年，黨人門生故吏父兄子弟等人，都被免官禁錮。自此一來，結交黨人就成了朝臣們攻擊政敵、報復個人恩怨的最好借口。如夏馥，本不是黨人，卻因名氣為宦官所忌憚，被誣為黨魁而遭到追捕，見《后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夏馥傳》’。又如桓彬、劉猛等，因得罪宦官，被陷以阿附黨人的罪名，劉猛禁錮終生，桓彬被廢，郁郁而死：

彬少與蔡邕齊名。初舉孝廉，拜尚書郎。時中常侍曹節女婿馮方亦為郎，彬厲志操……未嘗與方共酒食之會，方深怨之，遂章言彬等為酒黨。事下尚書令劉猛，猛雅善彬等，不舉正其事。節大怒，劾奏猛，以為阿黨，請收下詔獄，在朝者為之寒心。猛意氣自若，旬日得出，免官禁錮。彬遂以廢，光和元年，卒于家，年四十六。諸儒莫不傷之。(《后漢書》卷三十七《桓彬傳》)…

在這種情形下，以蔡邕的才學和他鋒芒畢露的政治進取心，又頻繁上書，屢屢切中時弊，已經招致宦官們的忌恨。加上蔡氏父子與泰山黨魁關系特殊，無疑給政敵們提供了最好的借口。蔡邕在被尚書詰問時，即被問及結黨營私之事，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諸如張宛休假和李奇任職等事，都不是帶來致命災難的緣由。他與黨魁羊陟、胡母班等人的私交，被定為“申助私黨”、“營護阿擁”的罪名，這些才是宦官最忌憚的，也是深為靈帝所痛恨的。他在《上書詰狀自陳表》中，曾不無怨誹地指責靈帝“誹謗卒至，便用疑怪”。正是因為靈帝對他們叔侄是否與黨人“勾結”產生了“疑怪”，才將其下獄詰問、判處棄市。換言之，蔡邕父子與羊陟、胡母班的關系，才是“金商門之禍”的關鍵，是致禍的根源。至于其他，則不足以帶來性命之憂，這一點，從金商門所涉及的其他幾人皆平安無事即可得知。

這些罪名是否純屬誣陷呢?事實上，蔡邕與黨人確實有著較為密切的交往，其中，郭林宗、羊陟二人列名“八顧”，度尚、胡母班列名“八廚”。郭林宗逝后，蔡邕遠赴數千里前往奔喪，并為其撰寫了一篇溢滿頌贊的碑文，自稱“無愧”。度尚其人，也是蔡邕向來所景仰的，從其《荊州刺史度侯碑》一文即可得知。羊陟為泰山黨魁，他剛直不阿，禁制豪強，曾官至河南尹，為士林領袖。蔡、羊二族所謂“對門九族”，世為姻婭，不僅蔡質與羊氏有姻親關系，蔡邕自己的女兒后來也嫁給了羊衙。蔡邕這一次招禍，即是因營護羊陟等人而起。

聯系到這一系列歷史背景，“金商門之禍”一事方可真相大白。蔡邕答特詔問災異時，羊陟遭黨錮禁錮在家。蔡邕被下獄后，曾被訊問“營護故河南尹羊陟”，可見此乃政敵給他定下的罪名。至于蔡質和蔡邕是否有過營護羊陟、胡母班的行為，雖然蔡邕自己予以否認，但他自己在《被收時上書》中也稱：

太山黨魁羊陟與邕季父衛尉質對門九族，質為尚書，營護阿擁，令文書不覺，鄰被詔書考胡母班等，辭與陟為黨，質及邕頻詣鄰問班所及，鄰不應，遂懷怨恨，欲必中傷鄰。(《被收時上書》)

營護羊陟、胡母班一事，雖不獲蔡邕承認，但從各個方面來分析，此事或應有之。正如鄧安生在《蔡邕集編年校注》一書的前言中所指出的：“延熹末，二人皆罹黨禍，蔡邕與其叔父蔡質營護之。對此，蔡邕在《尚書詰狀自陳表》中作過申辯，但他那蒼白無力的辯白，實在難以洗脫自己。”正因為如此，蔡邕被收入洛陽獄時，張靜謂邕日：“君學多所見，古今如此，豈一事乎?”蔡邕才會回答：“曉是。”在要求“與邰參驗”被拒絕之后，他也并未做更多的辯爭。或許蔡邕自己對此事的緣由真相也心知肚明，所以下獄之后，他曾經一度抱著必死之決心。

比對一下亦可發現，同是遭遇到事關性命的牢獄之災，蔡邕后來被王允下獄后，其他朝中官員多有營護，“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馬日碑馳往相救”、“捂紳諸儒莫不流涕”。而“金商門之禍”時，為什么營救之人只有盧植和素來并無交情的宦官呂強呢?試想，若非為黨錮之事，以蔡邕、蔡質和朝中高官的諸多關系，怎會無人為之上書抱屈，為之剖白真相?此事一出，無論是蔡邕的老師胡廣家族、故主喬玄，還是他的舅家袁氏，雖身居高位，也無人敢冒著勾結黨人的風險來搭救蔡氏，因為連胡廣、喬玄、楊賜、袁氏等人，也都因為征辟黨人受到過牽連。

蔡邕與羊氏關系密切，并因營護羊陟而罹禍。后來他流徙朔方，也與羊陟有書信往來，其《徙朔方報羊陟書》僅余殘文，云：“幸得無恙，遂至徙所，自城以西，惟青紫鹽也。”這是蔡邕向羊陟匯報平安到達徙所。由此也可以解釋，為何蔡邕在亡命江湖之時，不能回鄉居住，反而依據泰山羊氏多年，因為蔡邕此禍本來就是因羊陟等人而起。這一姻親關系，又因政見的相同而同仇敵愾，演化成為一種患難之交。經過此事之后，蔡、羊兩族關系更為密切，蔡邕的另一個女兒也嫁給了羊氏族人羊衙，并生有羊承(早天)、羊祜和景獻羊皇后三人。這足可見證蔡、羊之間關系親密，而非泛泛之交。

進一步剖析此事的背景，可以發現，自熹平六年起，蔡邕頻繁上書言事，觀點多能切中時弊，極有見地。這些與羊陟等黨人也有一定的關系，至少蔡邕已經受到了這些人思想言論的影響，并在自己的章表封事中不自覺地表露出來。羊陟、胡母班等人既與蔡邕父子交往十分密切，他們私下對朝政必然也有一定的議論和交流。僅從表1、表2就可以發現，蔡邕與羊陟對朝廷官員的看法多有相似之處。

二人對官員的任免升黜，觀點多有相似。尤其是在《陳政要七事疏》一文中，蔡邕日：“伏見幽州刺史楊意、益川刺史龐芝、涼州刺史劉虔，各有奉公疾奸之心，意等所糾，其效尤多”，與羊陟所舉薦之人大體相同。他還指出：“余皆枉橈，不能稱職。”據《續漢書-百官志五》，東漢共設有十三州，其一屬司隸校尉，其余十二州各有刺史一名。蔡邕認為，這十二州刺史中只有三位有“奉公疾奸之心”，其余的九位皆是枉橈之徒，不稱其職。蔡邕與羊陟所舉薦的各州刺史州名一致，只是名字略有不同。他們各自贊賞的這幾州刺史，是否本來就相同，只是史書文字記錄、傳抄的訛誤呢?這一點尚待考證。但試想，當時的蔡邕只是一名議郎，依照漢代制度，他還不具備薦舉人才的資格。而且，當時蔡邕初入仕途，并無深厚的閱歷，能對全國的刺史斷然做出這種評判，恐怕絕非出自他自己的想法，其中，羊陟對他的影響清晰可見。更進一步推測，蔡邕的這份《陳政要七事疏》，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在羊陟的授意下提出的，因為此時羊陟被禁錮在家，關心時政卻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由關系十分密切的蔡邕呈遞給靈帝，也是一種有效途徑。無論怎樣理解蔡邕這些政見的來源，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這種“匹夫抗憤，處士橫議，品核公卿，裁量執政”的行為，已與黨人無異，并明確地體現出了黨人思想言論的影響。可以這么說，此時的蔡邕雖然沒有列名黨人，他身上卻已經具備了濃厚的黨人色彩。他與羊陟等人既有姻親關系，又有相同的政治見解和立場，平時交游甚密，一遇變故即互相援助，亦屬意料中事。誠如顧炎武所贊嘆的：

至其末造，朝政昏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之下，風俗之美，無尚于東京者。

蔡邕自人仕以來，任議郎這一段時間在政治上表現得最為活躍，章表封事也以這一時期為最多。自熹平六年起，他先后有《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議》(熹平六年六月)、《陳政要七事疏》(熹平六年七月)、《幽冀二州刺史久缺疏》(熹平六年八月)、《答丞相可齋議》(熹平六年十二月)、《答詔問災異》、《答特詔問災異》(均于光和元年七月十日)。一年之內，如此頻繁上書，直言政事之得失，事關朝政的方方面面，其中多處已經從根本上觸犯到了朝中高官尤其是宦官“寵近”的利益。這一時期，他還數次直接明言應被罷黜和懲治之人，舉薦自己所認可的賢能良才。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他的行為方式，還是他的意見觀點，都與羊陟等人有著不可忽視的聯系。正因為蔡邕身上有著濃厚的黨人色彩，政敵們才能借助著當時對黨人勢力打壓禁錮的政治環境對他打擊中傷并一舉成功。

蔡邕流徙九月之后遇赦，不僅得益于呂強上書相救，也與黨禁放松有關。《后漢書·蔡邕傳》將這次遇赦解釋為蔡邕自己于徙所呈上了言辭哀切的《戍邊上章》，并附上了所撰修的漢史十志，引起了靈帝的憫才之心：

邕前在東觀，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后漢記》，會遭事流離，不及得成，因上書自陳，奏其所著十意．分別首目，連置章左。帝嘉其才高，會明年大赦，乃宥邕還本郡。邕自徙及歸，凡九月焉。(《后漢書·蔡邕傳》)…

但進一步分析，就會發現他的遇赦還與朝廷對黨禁有所放松有關：

(光和二年)夏四月丁酉，大赦天下，諸黨人禁錮小功以下皆除之。(《后漢書·靈帝紀》)

光和二年，上祿長和海上言：“禮，從祖兄弟別居異財，恩義已輕，服屬疏末。而今黨人錮及五族．既乖典訓之文，有謬經常之法。”帝覽而悟之，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后漢書·黨錮列傳》)

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蔡邕方得遇赦。光和二年十月，陽球、劉邰、陳球共同密謀誅殺宦官，事情泄露后皆下獄而死。至此時，蔡邕的政治仇怨基本消除，朝廷又有了放松黨銅的詔令。雖然他再一次與五原太守王智結怨，但王智最大的靠山兄長王甫，其子王萌、王吉等人已于該年四月被陽球誅殺，所以至此，蔡邕方有較多的人身自由和機會與朝中大員結交，參與這一群體的喪葬大事，并應命撰寫碑誄贊頌等飾終禮文。

四、結語

綜上所述，可見蔡邕金商門之事并非一時飛來橫禍，其禍端由來已久，乃是東漢靈帝時期黨人團體與宦官勢力激烈斗爭中的一幕。黨禍之后，羊陟等人被禁錮在家，他們與蔡氏父子的親厚關系以及蔡邕在當時所表現出來的政治才干，皆觸動了宦官團體的根本利益，引起了他們的強烈不安，于是欲借機鏟除這一具有濃厚黨人色彩的政治力量。曹節、王甫等人借金商門“答特詔問災異”一事，使蔡邕所上的封事泄露，進一步將他的敵對勢力由單純的宦官一方變成了多方，積蓄已久的怨隙隨之觸發。更重要的是，蔡氏父子與黨人的親厚關系，使他們在東漢末年那個多事之秋不可能不被牽連。政敵們利用這一點加以誹謗陷害，靈帝對此也十分忌諱，迫害才得以成功。在對蔡邕的打擊中，宦官閹豎一方利用司徒劉邰與蔡邕之間的“素不相平”。借助陽球和蔡質之間的罅隙，將蔡氏父子打人洛陽監獄，處以棄市，后來，經呂強和盧植等人的營救，才得以保全性命，流徙朔方。在他們流徙途中，陽球還不斷派人追趕刺殺，“又賂其部主使加毒害”…，其殘暴冷酷之心、眥睚必報之性，至此暴露無遺。蔡邕和陽球這兩位原本應該共同對抗宦官勢力的士大夫，反目成仇，這一缺點被宦官所利用，成為曹節、王甫打擊蔡邕父子的工具。而陽球自己后來也因密謀誅殺宦官一事泄露被殺，同時遇害者還有劉邰、劉納、陳球等人。

蔡邕“金商門之禍”，不僅體現了黨人與宦官之間激烈的斗爭，也暴露出東漢靈帝時期私家復仇的流風弊習，以及各個不同政治團體之間復雜的政治矛盾。這一形勢，正是漢末帝王同弱無能，大權旁落，君權實際控制力下降的表現。當時，大到國家政務，小到個人恩怨的處理，皆任由不同利益團體爭奪。這種長期爭斗的結果是武裝力量和軍閥勢力的迅速崛起，三國紛爭的局面由此打開。

注釋：

①見蔡邕《陳政事七要疏》：“伏見幽卅I刺史楊愨、益州刺史龐芝、涼州刺史劉虔，各有奉公疾奸之心，意等所糾，其效尤多。余皆枉橈，不能稱職”。又見蔡邕《答特詔問災異》：“伏見廷尉禧敦龐純厚，國之老成；光祿大夫玄聰達方直，有山甫之姿；故大尉寵忠實守正，襲悃幅剛直，并宜為謀主，數見訪問”。

②見《后漢書·羊陟傳》：“以前太尉劉寵、司隸校尉許冰、幽州刺史楊熙、涼州刺史劉恭、益州刺史龐艾清亮在公，薦舉升進”。

③蔡邕與羊陟二人所舉同是幽州、益州、涼州三州刺史，蔡邕稱“楊熹、龐芝、劉虔”，羊陟稱“楊熙、龐艾、劉恭”，文字稍有不同。但“熹”與“熙”同音，“艾”與“芝”，“虔”與“恭”字形相近，這幾個字基本可以推斷為史籍的傳載訛誤．蔡、羊二人所指相同。但詳情尚有待于進一步的考證。

④見蔡邕《答特詔問災異》：“論者疑太尉顥與交貫，為玉所進，暗昧已成，非外臣所能審處。光祿勛璋，所在尤名貪濁，九列之中，豈宜有此!長水校尉玄、屯騎校尉升，并叨時幸，其貴已足，其富已優”。

⑤見《后漢書·羊陟傳》：“時太尉張顥、司徒樊陵、大鴻臚郭防、太仆曹陵、大司農馮方并與宦豎相姻私，公行貨賂，并奏罷黜之，不納”。

⑥馮方，宦官曹節之婿，與桓彬交惡，受曹節陷害，桓彬由此而死。蔡邕等共論序其志，……共數碑而頌焉。此人蔡邕雖沒有直接揭發，但蔡邕對桓彬的支持即是一有力證據。

⑦見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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