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辨誤兩則

關鍵詞：《漢語大詞典》；《說文解字》；趙岐

摘要：《漢語大詞典》對“莫如”、“捆”兩個詞條的解釋有所偏誤。“莫如”在歷史上本屬不同層次的兩個詞，義為“沒有誰(什么)比得上”，在近代漢語中才詞匯化成為一個粘合詞。“捆”的義項之一“編織時敲打使堅實”是對東漢趙岐注釋的誤解，可不立此項。

中圖分類號：H1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4—0028—04

《漢語大詞典》(下文簡稱《大詞典》)是一部高質量的學術性工具書，自出版后，蜚聲海內外，但其中部分詞條解釋尚存不確之處。本文對其所釋的“莫如”及“捆”兩個詞目下部分詞條進行文獻考證及補充，以促其更加完備。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莫如

《漢語大詞典》對“莫如”詞條的解釋不全面，且存在用例與意義自相矛盾之處。

《大詞典》釋“莫如”為“不如”，并舉五例，摘錄如下…：

(1)不厚其棟，不能任重，重莫如國，棟莫如德。(《國語·魯語上》)

(2)王必欲伐之，莫如與趙及楚魏。(《史記·樂毅列傳》)

(3)永惟三代以來，莫如吾宋之盛。(蘇軾《徐州鹿鳴宴賦》)

(4)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噩。(劉基《郁離子·瞽聵》)

(5)易習之伎，莫如讀書。(魯迅《且介亭雜文·儒術》)

按：《大詞典》所引五例中的“莫如”均為“沒有什么比得上”之義，其中“莫”為無定代詞，義為“沒有誰、沒有什么(指處所或事物)”。“莫如”原本為短語，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凝固成一個詞。《大詞典》語例恰為“莫如”的原始短語意義，而并非其成詞后意義“不如”。因此，《大詞典》應分別作出-解釋。“莫如”之成詞既有“莫”單字演變的過程，又伴隨了“莫如”的詞匯化歷程。

1 “莫”的演變

“莫”本為象形字，許慎《說文解字》：“日且冥也。從日在芔中。莫故切”，可見“莫”字的初始意義為“昏暮”，如：“莫春者，春服既成”。后因古今字分化，“莫”成為專職的無定代詞，表示“沒有誰(什么)”，并逐漸成為語言中的固定用法。新字“暮”則分離出“昏暮”義。

“莫”作為無定代詞，在早期的傳世文獻中已出現用例，且通常作主語，如：

(6)六二，執之用黃牛之革，莫之勝說。(《周易·遁》)

據張玉金統計，“莫”在西周語料中的主要句法功能有兩種，一種是做小句的主語，另一種是作主謂短語的主語，且79.1％是指人(沒有人／沒有誰)，這說明“莫”的代詞功能是最先出現的。

漢代以后，“莫”逐漸向副詞發展，據我們對先秦文獻的考察，“莫”作無定代詞一般都是緊跟其復指的名詞性單位之后，即使“莫”前面的指稱對象不出現，“莫”也是意有所指，且囊括同類的全體，在句法上是小句的主語。但當“莫”與指稱對象距離變遠，以至無聯系可尋時，其回指作用弱化，語義指向轉移到句子的謂語部分。此時，“莫”在句中的否定對象已經轉移到后面的動詞上，語法功能也由主語變為動詞的限定語。試比較兩例：

(7)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詩經·邶風·凱風》)

(8)莫往莫來，悠悠我思。(《詩經·邶風·終風)

同是位于動詞之前，作為無定代詞的“莫”起初是緊隨前面的名詞性成分，并對其起否定作用，如例7位于“七子”之后的“莫”。例8中沒有出現復指對象，而且言說者是單數，聽話者也是單數時，“莫”的“全部”義素消失了，復指范圍縮小。雖然我們仍可將“莫往莫來”理解為“無人往亦無人來”，但此中“莫”即使是代詞，也是指代言說者一方，即“我”，或聽話者一方，即“你”。這個“莫”在語義上與典型的代詞“莫”有所不同，它不再呈現與名詞性的、集合意義的單位在語義上緊密聯系的特征，而是與其后的動詞形成了更為密切的語義聯系，這樣的“莫”就有可能向否定副詞發展，甚至可以說已經是副詞了。

無定代詞“莫”向否定副詞虛化的過程也是“莫”的稱代功能逐漸泛化、淡化的過程。無定代詞“莫”兼有否定和稱代功能，在句中充當主語，由于先行詞的消失，否定義更加凸顯，但“莫”的句法位置卻未變(動詞之前)。其時，置于首位的名詞，其主語性質明顯，“莫”的否定功能由前指主語轉變為后指動詞，謂語動詞成為“莫”的否定對象。此類的“莫”已變為否定副詞，而“S+莫+V”的句法位置則進一步固定了語法化的結果。

2 “莫如”的詞匯化

“莫如”組合是一種很常見的用法，且在先秦語料中已見，較早語例如：

(9)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詩經·大雅·崧高》)

上例中，“莫”還是一個獨立的詞——否定性無定代詞。在句法結構上，先行語仍然存在或隱含在句中；語義指向上，“莫”仍然是指向先行語。此例中，“莫如”是一個短語，表“沒有什么比得上”。就整個句義而言，表達的是被否定的整體與個體的比較。

詞匯的發展往往伴隨著句法結構的變化。在“莫如”詞匯化的過程中，比較項的變化導致了“莫”語義指向的變化。“莫如”從短語(“沒有誰／什么比得上…”)到詞(“不如”)的演變，也是其前面先行語從泛指向定指的變化使然。當“莫如”前的先行語部分為統稱名詞或無定詞語時，“莫”的復指作用凸顯，仍屬無定代詞范疇。但就比較句而言，在“A不如B”構式中，A與B在結構和語義上均應該是平行的，無定詞語與定指詞語在語義范圍上顯然是不同的。如：

(10)賢主所貴莫如士。所以貴士，為其直言也。言直則枉者見矣。(《呂氏春秋·貴直》)。

(11)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莊子·天運》)

在例10中，“莫如”連接的A項是“賢主所貴”，是個不定的集合概念名詞，而B項的“士”，則是定指的一類人。例11中，A項“水行”、“陸行”分別表泛指的水行工具和陸行工具，是集合概念，而B項“舟”、“車”則是具體的工具，是單數類概念，語義上的不平行性決定了“莫如”尚未凝固成詞。

“莫如”凝固成詞大約發生在清代。在“A莫如B”結構中，“莫”前定指事件或有定名詞的出現使得“莫”不再與名詞性的、集合意義的單位呈現語義上緊密聯系的特征，其復指作用弱化或消失，也就偏離了無定代詞“沒有誰(什么)”的性質，語義指向上發生了從回指向限定后面動詞的轉變。這樣的“莫”不僅虛化為否定副詞，而且這種固定的框架結構也使得“莫如”從短語結構凝固成詞。如：

(12)薛剛暗想：“我今來借兵，如若不允，國王定然不悅。莫如允了，得此妻子，也可以相助。”便欠身答道：“蒙國王見愛，敢不從命。”(清《薛剛反唐》第67回)

例12中，“允”與“不允”形成對立的兩種行為方式，均符合“A不如B”構式中的特征，這里的“莫如”即可釋義為“不如”。

漢語史上，“莫如”的成詞可能受到“不如”的影響。“不如”早在先秦語料中即已廣泛存在，彼時，“莫如”尚屬跨層句法結構。后來雖然“莫”也產生了否定副詞用法，但“莫如”的“沒有誰(什么)比得上”義仍占主導地位。所以，“莫如”的詞匯化可能也受到“不如”的類化影響。

綜上，根據“莫如”的歷史發展過程，《大詞典》所釋“不如”義項下5個例證中的“莫如”均未凝固成詞，還表示“沒有誰(什么)比得上”義。因此，建議《大詞典》在“不如”義項下更換例證，也可增補一個義項——“沒有誰(什么)比得上”。

二、捆

《漢語大詞典》列出的“捆”第一義項為“編織”，《墨子·非樂上》：“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紅，多治麻絲葛緒，捆布縿”。亦指編織時敲打使堅實，《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趙歧注：“捆，猶叩櫾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光盤版《漢語大詞典》將此義分列為二：(1)編織；(2)編織時敲打使堅實。《漢語大字典》亦按此兩義項單獨編排。

我們認為“捆”無需單列一個“編織時敲打使堅實”義，這一義項顯然是受東漢經學家趙歧的注釋影響所致。趙歧將《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捆屨織席以為食”一句中的“捆”注解為：“捆，猶叩櫾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后代的《朱子語類》、《康熙字典》等也多固用此注。王力先生在此基礎上也認為“捆”即為“砸”義，并在所編《古代漢語》中注為：“捆，砸。屨，鞋。捆屨，即做鞋，編麻鞋草鞋時要邊編邊砸，可以使鞋結實”。

按：“砸”僅為做鞋過程中的一個動作，不能因此即訓“捆”為“砸”。趙歧在他的注中就提到“織屨欲使堅”，可見他實際上是將“捆屨”解釋為“織屨”的，只是在釋義過程中著重解釋了“捆屨”過程中的“叩標”動作。“叩櫟”之釋自非確解，而且，在歷史上“捆”僅有“編織”義而不存“敲打”義不乏理據。

首先，將“捆”直接訓為“編織”在歷代字典辭書中不乏例證。較早的《玉篇·手部》中直接把“捆”訓為“織”——“捆，織也”。《類篇》卷三十七：“捆，苦本切，織也”。《集韻·卷五》：“捆齊等也，孟子捆履織席，捆，織也”。

其次，從組合關系來看，在“捆屨織席”結構中“捆屨”與“織席”是并列對舉的兩個詞，“捆”與“織”意義相同也是符合古漢語表達習慣的。文獻中出現“織屨”搭配使用的頻率遠遠高于“捆屨”，且表達的意義與“捆屨”相同或相近，也可說明將“捆”訓釋為“編織”合于事理。如：

(1)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纏以易之也。(《孟子·滕文公下》)

(2)織屨而食，終身不食宣公之食。(《谷梁傳·宣公》)”引

(3)婦人曰：夫子以織屨為食，食粥競履。(《韓詩外傳》卷九)

(4)魯人身善織屨，妻善織縞。(《韓非子·說林》)

以上4例中的“織屨”與“捆屨”意義相同，都是“編草鞋”的意思，且例2“織屨而食”和例3“以織屨為食”與“捆屨織席以為食”性質相同，都是古代的一種謀生手段，意義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古籍中有眾多“織屨”搭配的例子可以說明“屨”與編織義動詞組合是合情合理的。

再者，“捆織”連用也可說明“捆”、“織”同義，如：

(5)冰山鑿碎五丁力，散作席花誰捆織。(宋·鄭清之《安晚堂集·和茸芷雪韻》)

(6)如陳將合，如戰將潰。漓江荔水，捆織其下。(明·鄺露《赤雅》)

(7)許行所衣必褐，食必取足于捆織。(焦袁熹《此木軒四書說·皆衣褐二句》)

(8)捆織為食，便見自食其力。(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孟子·滕文公上》)

同義為文是古漢語中常見的同義復合構詞法，可見“捆”與“織”是并列等義結構，其中例7和例8中“捆織”連用也表示一種謀生的手段。

另外，“捆”還經常與其他表編織意義的詞在同一語段出現，如：

(9)齊有北郭騷者，結罘罔，捆蒲葦，織履，以養其母。(《晏子春秋·雜上》)

按：“結罘罔，捆蒲葦，織履”是三個結構相同的短語，“結、織”兩個動詞都有“編織”義，按照古漢語的習慣，“捆”與它們處于相同的語法地位，且意義一致，也應該有“編織”義。

(10)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經，多治麻絲葛緒，捆布繆。(《墨子·非樂上》)

按：上例的“捆”，《大詞典》釋為編織義，當為確解。但“捆布絡”與“捆屨”當為同一結構，王念孫《讀書雜志》：“縿當為繰。《集韻》：捆，織也。捆布繰，猶言捆布帛”。其中“捆”也寫作“綑”，從字形上看也是與“編織”有關的詞。

最后，古注中也有人直接將“捆”訓為“編織”義的情況。如：

(11)許叔重日：“捆，織也，埤倉日捆也，從才從木者誤也”。(《孟子音義》卷上)

(12)捆，織也。《孟子》：“捆履織席”。(《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卷三)

(13)捆，織也。《孟子》：“捆屨”注：“捆猶叩標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增修互注禮部韻略》卷三)

可見，古注中對“捆屨織席”中的“捆”都是直接訓為“編織”義的，其中例13除了明確將“捆”訓為“編織”義之外，也將趙歧的注原裝繼承下來，或如《說文系傳》所言：“謂織屨畢，以椎叩之使平易也”。

以上都說明單列義項(指編織時敲打使堅實)或將“捆”理解為“砸”實是一種曲解，而后人所引也實為趙歧之誤釋。《大詞典》將“捆”的第一個義項直接列為“編織”之義即可，無需另立“編織時敲打使堅實”這一詞條。

注釋：

①見《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香港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 司199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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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