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誤讀;傳播學;符號理論;內涵;外延;布魯姆;霍爾
摘要:當前學術界內外對布魯姆的“閱讀總是一種誤讀”的觀點存在著贊成和反對兩種尖銳對立的評價。其實運用S·霍爾的編碼/譯碼理論,分析符號外延與內涵結構特點以及內涵與社會文化結構的聯系,從符號傳播的動態角度把握誤讀產生的原理和機制,并根據霍爾關于符號的意義是編碼者和譯碼者共同建構的這一主導思想,可以說明布魯姆觀點的可論證性。但要準確表述布魯姆的觀點,傳統上針對文本而提出的誤讀、正讀等術語的內容則需要作重大修改甚至徹底摒棄,因為所謂的文本意義沒有客觀性。
中圖分類號:G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4—0069—05
誤讀是當代文化學、比較文學、闡釋學和傳播學等學科十分關注的一個范疇。在網上搜索該詞,多達130多萬條,在“中國學術期刊全文數據庫(cNKI)”上搜索,與誤讀相關的研究論文或文章多達1200多篇。這些研究文章大多在一開始總要對誤讀一詞表達不同的理解和詮釋。而這些理解和詮釋又多圍繞哈羅德·布魯姆誤讀理論展開,從而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認同布魯姆關于誤讀是一種創造性閱讀的觀點,甚至如布魯姆所說“閱讀總是一種誤讀”;另一種對布魯姆誤讀理論持批評態度,贊同弗蘭克·蘭特里夏對布魯姆理論是“闡釋的無政府主義”的評價。倡導和反對布魯姆誤讀理論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至今還爭論不休。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講,圍繞以布魯姆《影響的焦慮》和《誤讀圖示》為代表的誤讀理論的評價所出現的分歧,關鍵在于人們對誤讀產生的原理或者機制還不清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我們對誤讀進行跨學科分析,即把語言作為符號來看,運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編譯碼理論,嘗試性地從符號傳播的視角來解釋誤讀機制,也許可以對這一分歧作出新的解釋。
一、符號生產過程
伯明翰學派的精神領袖斯圖亞特·霍爾在《編碼,譯碼》(也譯為《電視話語中的編碼與譯碼》)中運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分析信息的傳播過程,提出了電視節目信息的“生產、流通、分配/消費、再生產一生產并維持這個結構”的傳播模式,也被稱為“霍爾模式”。他認為電視節目訊息傳播與商品生產一樣,生產出的只是產品,只有進入流通領域并被消費,信息才成為商品。他提出電視節目訊息傳播模式如圖1所示。
從符號的生產過程來說,霍爾認為,在電視節目的制作中,傳播者利用一定的技術設備,按照組織起來的生產關系規定和編碼者自己在特定社會中的知識構架進行編碼,形成“作為有意義的話語的電視節目”。傳播者在這一過程中已經蘊含了意義(即編碼過程中的意義結構1),編碼者思想介入了寫作過程中,而且這些思想是開放的,與特定社會相關聯?;魻栒J為,“當然,這種生產本身也不乏‘話語’的側面,它也是自始至終以意義和思想為框架的。與日常生產有關的實用知識,歷史所限定的技術技能,專業的思想意識,關于這些機構的知識、定義和假設,關于受眾的假設等等,都是通過這種生產結構來限定節目的組成框架的”。可見作者在生產過程中不是隨心所欲的,因為作者的思想與特定社會密切關聯,這符合馬克思主義關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的科學論斷。同時,在符號的生產過程中,受眾也已經介入信息來源,這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是與物質產品生產中用戶需求信息介入生產的原理相同,在信息傳播中信息的編碼要考慮受眾因素,即要考慮編碼的受眾定位;二是由于編碼的訊息有被“理解”的需要,編碼者必須服從語言的話語規則進行編碼。所以編碼必須有一個被需求和具有可譯碼的“意義”。
總之,符號生產過程中,編碼意義表現也僅表現特定社會制約的編碼的意義結構1。
二、符號結構分析
對于符號的結構,霍爾提出一個外延/內涵的概念。在對當時語言學界的外延/內涵概念的使用提出批評后,他定義外延為符號的字面意義,內涵是符號的聯想意義。霍爾特別強調二者是符號上的差別,不是現實世界的差別。他提出,外延是符號被自然化了的“近乎普遍認可的意義”;而內涵沒有被自然化,其意義具有多義的不確定性。通過其多義的聯想性,內涵意義可以被利用和轉換。符號的開放性則表現為內涵多義性帶來的開放性,以及外延和內涵之間的流動性。更重要的是,這種開放性使意識形態可以通過內涵的多義性介入話語,并爭奪自然化。這就是語言中的階級斗爭。在特定的語境中,“外延”和“內涵”這兩個術語作為有用的分析工具并非用來區分語言中意識形態的在場或缺場,而是僅僅用來區分意識形態與話語相交叉所處的不同層次。就是說,意識形態的斗爭在內涵中進行,獲勝的意識形態內涵意義自然化后進人相對封閉的外延,成為普遍認可的符號意義。

霍爾進一步分析了內涵的結構的開放性,認為內涵的結構與特定社會的文化結構相關。內涵是相對開放的和有多義價值層次的,但這些多義層次之間并不平等。由于符號的全社會性,社會文化通過內涵與社會文化結構發生關系。這種文化結構后來被霍爾的學生莫利稱為“社會文化圖譜”。霍爾指出:“這種(多義內涵——本文作者注)序列的代碼,將符號與更加廣闊的社會意識形態體系清晰地聯結起來。這些代碼,是特殊話語中用來表示權力和意識形態的手段。如此,符號歸屬于‘意義的地圖’,任何文化都歸類于其中,而所有的社會意義,實踐與效用,權利和利益都被‘寫入’那些‘社會現實的地圖”’中。與此相同,作為群體的受眾對符號的譯碼也是不平等的。在譯碼過程中霍爾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主導話語結構”,即在這些解讀內鐫刻著起特定社會主導作用的制度/政治/意識形態的秩序,并使解讀自身制度化。一般說來,譯碼過程中主導話語結構起著決定性作用,但這更多地表現在共時狀態下;從歷時狀態看,文化的開放性甚至文化涵化的可能性決定主導話語結構變異的絕對性。因此,正是內涵的多義性和開放性使譯碼者對符號的譯碼存在無限可能性。
霍爾對符號結構的獨到分析將符號結構與社會文化結構聯系起來了,為符號解讀提供了理論依據和可操作手段。
三、譯碼過程
對于譯碼,霍爾認為,盡管在傳播中客觀存在“某種字面上的誤讀”,但我們更加關注的是,傳播者面對的可能不是他們所希望的譯碼者在譯碼中對“主導話語結構”依賴的程度,而完全可能是“被系統扭曲的傳播”?;魻柤确磳幋a與譯碼沒有任何必然的對應關系,從而導致完全個人化的譯碼,又反對傳播雙方“完全不失真的傳播”。他提出必須把編碼與譯碼聯接起來考察他們的接合方式,從而建構符號的意義(即意義結構2)。對于圖1,他進一步說:
顯然,我們歸入圖表中的“意義結構l”與“意義結構2”并不相同,它們不構成一種“直接一致性”。編碼和譯碼的符碼也許不完全對稱。對稱性,也就是傳播交流中的“理解”和“誤解”的程度,取決于編碼者(即訊息生產者)與譯碼者(即訊息接收者)這兩個主體位置之間對稱或不對稱(即對等關系)的程度??墒?,這反過來又取決于代碼之間一致或不一致的程度,這些代碼能完整或不完整地傳遞訊息,阻斷或系統地歪曲這些訊息。
由此霍爾提出了他著名的三種符號解讀立場。
第一種是占主導統治地位的立場,又譯作霸權立場。這種立場表明受眾譯碼時按照編碼者使用的代碼來進行譯碼,即在占主導地位的代碼中進行譯碼。這是種能最接近完全不失真地步的傳播譯碼立場。
第二種是協商式的立場,即受眾理解由主導性定義表達的信息并承認其合法性,但同時又保留運用“本地情形”的權利,即有保留地進行譯碼的立場。
第三種是對抗式立場,即受眾完全明白符號的字面意義和內涵隱義,但采用相反的方式進行譯碼,他們用自己的代碼分解訊息并放人另一參照系中進行重新組合。
這三種立場是霍爾在20世紀70年代寫作時提出的“假想立場”,直到80年代后他的學生莫利通過對英國BBC著名節目“舉國上下”進行實證分析后,這三種立場才得到了驗證。
霍爾以電視符號為對象,系統分析了文本符號意義在編碼與譯碼過程中的區別與聯系,提出文本的意義是由編碼者、譯碼者共同建構的,并劃定了符號意義建構連續體的基本框架。霍爾的這些觀點就與文本本身沒有意義,其意義只是閱讀者在閱讀中賦予的觀點,以及意義是文本固有的,閱讀者只是在閱讀中不斷地去發掘出其意義的觀點劃清了界線,為我們解讀誤讀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
四、解讀誤讀
根據霍爾的編譯碼理論或模式,我們可以從符號傳播的視角來解讀布魯姆的誤讀理論。
1 關于誤讀的必然性。布魯姆堅持誤讀是必然的和有意識的,盡管只在優秀的詩人中發生。在《影響的焦慮》一書的開始他就指出:“詩的影響——當它涉及到兩位強者詩人,兩位真正的詩人時——總是以對前一位詩人的誤讀而進行的。這種誤讀是一種創造性的校正,實際上必然是一種誤譯。一部成果斐然的‘詩的影響’的歷史——亦即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詩歌的主要傳統——乃是一部焦慮和自我拯救之漫畫的歷史,是歪曲和誤解的歷史,是反常和隨心所欲的修正的歷史,而沒有所有這一切,現代詩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布魯姆認為有三種誤讀,但他真正感興趣的還是后來詩人對前代詩人的誤讀。所以布魯姆把自己的誤讀理論稱為“對抗式批評”,即“使用平衡或者平行的結構、短語和詞語把對比的思想并列的放在一起”。在我們看來,布魯姆的誤讀接近于三種譯碼立場中的第三種,即對抗式譯碼立場,可以認為霍爾的譯碼立場體系包含了布魯姆的“對抗式批評”。這也說明了布魯姆誤讀理論的可論證性。因為無論是哪一種解讀立場,對符號意義的解讀都不再是傳播者本來的意義。如前所述,譯碼中的意義結構2可能無限接近編碼時的意義結構1,但永遠不可能是意義結構l。要言之,按照編碼者與譯碼者共同建構意義的觀點,誤讀是必然的。而僅就布魯姆“對抗式批評”來說,“誤讀是一種創造性的校正”和“修正”,這點是可以成立的,但說誤讀是對文本“反常”、“隨心所欲”的解讀就失之偏頗了。蘭特里夏批評其為“闡釋的無政府主義”不無道理,布魯姆在真理之路上多邁了一小步。
2 關于誤讀的產生機制。布魯姆認為誤讀可能是由于文本本身的不確定性和巨大的意義空間造成的。這與霍爾關于符號內涵的多義性,以及編碼者建構的意義最終在譯碼過程中非一解式地實現的思想一致。不同的是,布魯姆吸納了德里達“延異”的觀點,認為閱讀是一種延異行為,文學文本的意義在閱讀過程中通過能指之間無止境的意義轉換、播撒、延異而不斷進行意義的滑移?;魻柾ㄟ^分析外延/內涵結構關系和內涵隱藏的社會意義結構,具體地構建了這種意義空間。他明確指出外延/內涵作為分析工具不是用來區分語言中意識形態的在場或者缺場,而是僅僅用來區分意識形態與話語相交又所處的不同層次。可以說,第一,霍爾與布魯姆對于文本產生出不同闡釋的基本原理是一致的;第二,霍爾通過搭建意義結構比布魯姆更加細致地解釋了意義闡釋的原理;第三,布魯姆用意義延異解釋閱讀行為的完全不確定性,提出“閱讀總是一種誤讀”,而霍爾通過意義結構l與意義結構2的非重合性,具體說明了閱讀或者譯碼與原編碼之間在永遠不可能重合的前提下,從比較一致到完全相反的無限可能。特別是通過莫利的驗證使其觀點更有說服力。相對于布魯姆而言,我們覺得更為理性的是斯坦利·費什的觀點。費什與布魯姆同樣是享有盛譽的文學批評家,同樣否認意義在文本中的客觀性,他甚至提出不應當討論“文本的意義是什么”,而應當問“文本做了什么”。盡管如此,費什卻明確指出意義的賦予并非個人化行為,不能隨心所欲地把意義賦予文本。他提出“闡釋群體”的概念,認為讀者通過交流和互動來構建共同的意義。例如在文學課上,全班同學會在教授引導下最終對一部作品形成共同的解讀。這個班由于與其他年級“共享”一個教授,從而形成更大的闡釋群體。這位教授與其他大學研究相同領域甚至作品的教授參加同一個學術會議,閱讀同一本專業雜志,就會形成相當大的一個闡釋群體。費什的觀點更加接近實際情況,也與霍爾的觀點比較接近。
3 關于研究對象。在研究對象上布魯姆研究的是文學批評理論,霍爾研究的是電視節目。布魯姆認為誤讀理論適用于文學批評,雖然他在其著作中提到的是他的誤讀理論適合于詩人,但明確表明也適合于其他文學形式的作者,而且布魯姆集中分析的是不同時代的詩人之間誤讀的創造性作用。其實誤讀不僅僅存在于文學中,也不僅僅是歷時的,還應當是共時的。按照傳播學的觀點,文學作為傳播符號之一種,有代表性而且很重要,但它肯定不是人類傳播的全部,在我們今天所處的視覺傳播時代,它甚至淪為次要地位。文學與電視節目都是傳播現象,都是傳播符號,只是符號構成不同而已,而且誤讀隨時出現在各種符號傳播的共時現象中。
4 關于“一切解讀都是誤讀”。這一觀點實際上更加流行于國內學術界。多篇文章都提到這個出自于艾柯的觀點。但據《新世紀周刊》2007年第7期的披露,艾柯本人不承認自己有這個觀點,甚至批評其為“愚蠢的想法”。我們認為,這一觀點是否為艾柯提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觀點強調或者過分強調了符號內涵的多義性對閱讀的影響;強調文本的客觀性,是強調或過分強調了符號解讀中主導話語結構的作用。在我們看來,二者本身并不矛盾,任何偏頗都可能導致謬誤。作者或編碼者在編碼過程中加入了其所在時代的社會意義,讀者或譯碼者在解讀中受特定位置的影響(據莫利的研究,不是階級地位),從特定角度進行解讀,從而形成多義解讀,但一定有相對統一的解讀,這是特定時期“主導話語結構”的作用。這是對文本的共時分析。當時代發生變化,穩定的文本面對的就是時過景遷的解讀了。多義解讀的可能性更大,已經變化了的社會仍然存在新的“主導話語結構”,但已經是誤讀了,這是對作品的歷時分析。布魯姆本人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他說:“在尼采和弗洛伊德之后,要完全回到尋求復原文本意義的解釋方式是不可能的了?!苯Y合共時與歷時分析,我們認為由于文化的傳承性,文獻的解讀在不同時代都存在多義與共識兩種現象。但始終存在對文獻的一些基本認同,否則,人類文化就不能繼承和積累??傊?,“一切解讀都是誤讀”不無道理,盡管它是一種籠統的說法。
五、結語
誤讀理論實際上是討論文本與闡釋的關系問題。必須正面回答文本意義的客觀性是否存在?什么是誤讀?什么是正讀?根據以上討論我們認為:
第一,如果把文本意義理解為作者本來的意義的話,文本意義沒有客觀性。文本意義是編碼者與譯碼者共同建構的,而譯碼者是一個意義單元。極端一點說,文本的客觀性是一個偽命題。
第二,如果把與誤讀相對的正讀理解為旨在尋求復原文本的意義的話,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正讀。因為所謂文本的意義,也就是意義結構1,它只是編碼者的意義。但它并沒有討論價值,因為這個時候的文本還是沒有進入流通領域成為被消費的“產品”。
第三,如果把誤讀(Misunderstanding orMisreading)完全按照牛津辭典解釋為“Yead 0rinterret(text,asituation,etc.)wrongly”的話,基于前面兩個問題,對這個詞的闡釋要做重大修改,甚至完全摒棄。
越來越多的人正確地認識到布魯姆誤讀理論已經或正在顛覆傳統的閱讀闡釋理論,但下意識地留戀著與傳統理論緊密聯系的“文本客觀性”、誤讀和正讀等范疇體系,這是對布魯姆理論評價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事情總是這樣,新體系從舊體系蛻變而出,臍帶會依依纏繞。畢竟,剪斷臍帶催生新生還是任其糾纏窒息新的生命,完全在我們自己。
參考文獻:
[1]哈羅德·布魯姆.誤讀圖示[M].朱立元,陳克明,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l,84.
[2]張國良.20世紀傳播學經典文本[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427.
[3]斯圖亞特·霍爾.編碼,譯碼[c]∥朱展,譯.張國良,主編.20世紀傳播學經典文本.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427,425,431,426.
[4]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M].徐文博,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31.
[5]斯蒂芬·李特約翰.人類傳播理論[M].安史斌,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220—226.
(責任編輯: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