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之元稹、晚唐之義山、宋之子瞻的詩作《遣悲懷(其二)》、《離思五首(其四)》、《正月崇讓宅》、《江城子·乙卯正月二七日夜記夢》都表達了對已逝愛妻的纏綿柔情,悱惻悲傷,凄切悲涼,情真意切,至情至性。本文對幾首著名古詩進行了賞析。
關(guān)鍵詞:纏綿柔情;肝腸寸斷;凄切悲涼;至情至性
說起中華詩詞,盡是盛唐之俊逸豪邁,雄渾沉厚;兩宋之壯志激情,慷慨悲憤。此處偏談中唐之元稹,晚唐之義山,宋之子瞻。不云子瞻之曠達豪邁,只云其纏綿柔情,肝腸寸斷;不云李義山綺麗詞工,悱惻悲傷,偏表其凄切悲涼;更不言“元白”情真意切,卻說元稹愛妻之至情至性。
生命宛若桃花,雖凋謝隨春水而去,卻芬香如初,美好如初。
古之文士懷舊傷情,憶念“桃花”,本情理之事耳。
言為心聲,心靈震顫時常可譜為動人旋律,激越者使人振奮,慷慨者饒人長嘆,哀婉者使人潸然淚下。
元稹,十五及第,任校書郎間娶太子少保韋夏卿幼女韋叢為妻,婚后元稹宦海抑郁,久不得志,清貧寒苦,夫婦二人安貧樂道,共守幸福,恩愛七載,青春美麗之韋叢撒手而去,僅留元稹于悲慟凄號之中。人生之大不如意刺激著詩人,睹物思人,枕夢溫馨,為詩憶之。
遣悲懷(其二)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桃面”已逝,遺物猶在,睹物傷情,常人欲寬慰自我,忘卻苦痛,元才子常人也。
詩中頷聯(lián),施舍其妻衣衫,以避睹物傷情,又封存活計(針線),以冷凍思念。然情感可封存冷凍乎?頸聯(lián):念舊情憐惜妻之婢仆,或見妻婢仆勾起舊日情懷,無論何解,妄想忘卻已不可能,至于夜晚積思成夢,淚濕枕衣,自可順理成章。
人云此節(jié)荒誕中見癡情,我講真實中顯癡情。此二聯(lián)中,“看盡”、“未忍”、“尚想”、“也曾”,將作者之情思連綴成凄婉連綿不絕抖動之曲,于元稹之宇宙中響徹,于后人心靈上沖撞。
至于首聯(lián)“昔日戲言”之“戲”更值玩味:情深義重之夫妻,相約百年,白首偕老,“約”、“偕”喻出生不同年,死亦同日同穴,實為死亡之約定,無疑這是最為幸福者。然世間哪得如此得意?夫死妻前,妻獨守凄涼;妻死夫前,夫擔(dān)待苦楚。在其獨守,承擔(dān)中見兩人真愛。此事人謀難成,賴于上蒼,實為上天眷顧,果使元稹獨自承擔(dān)如其所愿,可見元稹愛妻,憐妻之甚矣!
人間繁華如云煙游走,唯至情至性之本真永遠亙古。
此詩靠生活細(xì)節(jié)取勝,敘事實在,情意至真,謂之悼亡絕唱,實乃名副其實。
元氏另一組詩《離思五首》依舊一念舊情,但風(fēng)格迥異:
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作者起筆以大海巫山比喻,敘寫忠貞,滄海之浩渺深廣,巫山云霧美輪美奐,世間還有那池水,那片云可與之相較?此無與倫比正是:作者情深深之極至,愛戀戀至極至之表現(xiàn)。
何謂其“懶”回顧?為不愿,非謂懶也。
何謂修道?逢君而已。人死難以復(fù)生,人人皆知,何以“才子”不曉?此份守候,此份等待,此份期許,此份承擔(dān),匯成幸福之煎熬,在元稹之世界里徊徉。
癡情可見,真愛可見,悲哉!壯哉!
“無題”才子李商隱,亦遭此劫,又讓后輩再次感動。
李義山受恩牛黨令狐楚,與李黨王茂元之女配為婚姻。此后便擠在朋黨之夾縫中,坎坷磨難,仕途多舛不必多言,連家庭生活之溫馨也破碎難堪,愛妻早逝,商隱亦陷入人生之大窘境。
詩言志,感傷婉約,凄切動人,自是義山詩風(fēng),讀之、品之間拍案叫絕,喟然長嘆。
正月崇讓宅
密鎖重關(guān)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fēng)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zhuǎn),鼠翻窗網(wǎng)小驚猜。
背燈獨共馀香語,不覺猶唱《起夜來》。
傳說商隱婚后與妻共居于斯,而今,妻亡多年,遷徙別處,故地重游,傷心凄楚溢于滿腔,詩首二聯(lián)寫宅院荒涼冷落,風(fēng)露花月,不堪愁對,商隱流血之心自此便完全袒露,頸聯(lián)以動寫靜,“蝙拂”、“鼠翻”之細(xì)微聲響在寂靜之夜愈發(fā)刺耳,愈發(fā)刺痛心靈,往昔紅燭暖,溫玉在懷,而今這近乎死般之寂靜能奈幾何?又怎樣割斷這思念之溪?只能任其在詩人斑駁之心靈上沖刷、流淌。
尾聯(lián)商隱以妻落筆,自精妙高絕,以愚見,商隱之思已難以言表,反其道而言,更顯深之極致,詩中軟語呢喃,香吹拂頸,小歌晚唱,如昨日再幕,此乃何等之慘苦,何等之折磨!
義山之詩由景見情,角色互換,心理再現(xiàn),此烘托,反襯,疊加純樸自然,謂之高絕,然高絕之根源于深沉,慘苦之憶念,相思。
言唐詩不云宋詞,后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七日夜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相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中年喪妻之蘇子瞻,仕途難坦,貶謫他鄉(xiāng),夜來寂寞,夢回舊事,老淚縱橫,賦詞已寄相思。
十載分離,難通信息,不用思考,亦不用托夢,滲透在骨髓中之愛戀,浸潤于生命中之相思需托辭乎?然人神有隔,縱有萬般柔情,千種纏綿將予何人?唯有你,唯有眠于洞穴中之王弗,可恨相隔千里,你之孤墳,我之鰥居,何年再見?再別十載么?如能相逢,美麗如初的你,可識塵面鬢霜的子瞻?
誰能料到曠達、豁達、樂觀之蘇子瞻會在此詞、此事上如此柔腸,如此凄惶。
相逢有時,會期如至,僅幽夢而已,夢里王弗嬌羞含情,美麗如初。然此等幽夢人生有幾回否?尚有,一簾幽夢淚千行,數(shù)簾幽夢淚幾行?思念之苦,苦到脾胃,苦到靈魂,苦到肝腸寸斷,肺膽俱裂。因其苦而不思乎?那骨髓中的、生命中的豈不隨意放棄?